我的金雀钗丢失了。
它是桃木做的,一拃多五寸来长。它是黄色的,通体纯粹的黄土地的黄,连大小一缀儿梅花,梅花的瓣儿、蕊儿都是的,没掺杂没涂抹一丝儿别的什么色儿。它细腻光洁,唯一的腰腹部那处斑痕也光滑顺溜,不碍眼,反添了几份妩媚。桃木辟邪,堪比金属。桃木不伤头皮,胜却金银。但是我把它弄丢了。
它是女儿小洲陪我在省城长沙步行街一家古玩店购买的。价格不低69元。这在我们近乎奢靡。但不知为什么我没能阻止住女儿的不理智的消费。也许她的一套美学观太过完美,让我的反驳等于助长;也许是我暗自对比了在医院的花销后,对她的起心动念欲劝还休。总之这枚发簪的价格我始终不敢在仁者鲁面前提及。不是晴朗的秋日,不是明媚的三春,不是参加特别想参加的宴会、聚会,一般不会轻易对镜开匣,轻取了簪儿试着别于鬏间髻上,借以掩饰病容倦态及病容般的衣着。女儿管这叫什么来着?叫突出重点,说是酸文人文人酸,衣裳可以老土,头上不可随便。
我倒不是全盘否认她这一套,我所以不常别了它,是因为即便完全中止了耕作,提前休在家里也一下难以闲适起来悠然起来。就像习惯了脚穿草鞋背负筐篓即便在乡间的小路上,逼仄的田埂上也能行走如飞,有一天让她梳妆熨帖了刷手利砣地走在熙熙攘攘的街衢上反倒会手足无措的。六零边儿上,小村小寨出生的人就这点出息。我一直认为什么人得穿什么衣,什么人就作什么打扮比较好。工人师傅穿工作服进入车间看着就顺眼,叫农民兄弟姐妹头戴工人帽脚著绣花鞋去田间地头就别扭。他自己动起来也觉不自在,放不开手脚,掣掣绊绊地,本来是响应号召下到队里与贫下中农打成一片跟农民兄弟一道抢种抢收来的,一不自觉成了油于表立于外的指导同志,哪行呢?这套形成于上个世纪贯穿于大半辈子的吃饭穿衣的准则尼龙网罩一般笼罩在半空,护照着规避着防范着外围,让人不至于腾空而起也不至于窒息而亡。
也许是蒙了头,也许是到了该丢的时候了。那天一早,我简单地拾掇了一阵儿就轻脚轻手地出了门往菜地去。小区里一片清爽,一片青葱,薄雾似有若无,像太阳帽的素素的蕾丝花边,跟纸蔸里的药盒呀凉白开呀汗巾呀等碎东碎西的色系很是相搭。迈步一时竟轻松多了。这里的仲夏比老人还醒得早,太阳自然跟百米跨栏似的。我是从东门出小区的,虽说绕了点儿,但是穿越那片榆杨林可以看到许许多多的南方的这个季节难以看到的醉心的碎花呢。刚入林不过三两兀远,忽觉发丝纷披脖颈间,抻手拂弄时不油吃了一惊:发簪子没了。赶紧转而去找,在三两步之遥的一蓬杂草边上就找见了,捡了它赶紧拢拢头发,用它挽了个鬏儿就走开了。赶到菜地一阵侍弄,动锄汲水,浇浇灌灌,汗流浃背,踉跄颠仆之际来到那棵大叶杨下,取了挂在丫把儿上的纸袋站在树荫下调息,举袖拭汗,以帽扇凉,才发现早已没了我的钗梅花簪!热汗立住,脊背抽凉。四下环顾仰天长吁间,见那颗太阳荷包蛋似地漾在大叶杨上方碧幽幽的天穹中,似笑非笑地。慌慌地想去找,却一时不知朝哪方迈步。左边隔着一人高的芦苇丛,是别人家的地种着玉米向日葵啥的; 右边隔着一人高的芦苇丛,也是别人家的地,种着玉米兼菜豆啥的;后面是红色跑道是归路,前面大片的榆杨林的空旷处旱沟里才是各家的水窖。水窖跟地之间不过三四丈十来米,埋头耕种时没觉得,等到丢失了东西,那么精致,那么玲珑,非铲非锄非浑身泥泞灰头土脸的硕桶类的粗笨东西,去找却不知到何方去找而抓耳搔腮抬眼踮脚时,看着满眼随风飘摆前仰后合的苇杆苇叶的群欺群攻,才感到那样的辽远苍茫无依无傍!强打起精神,背倚着大树,睁大一双老花眼在田字形的地里一寸寸地搜寻,就是没有你。明知没有你,明知你不在菜地,大概率是在作老牛双膝跪地状折腰汲水时滑落下去的吧!不在窖里就是苇丛里,我一趟趟地汲取一趟趟地浇灌,只为既种了它们就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它们渴得饿得嗷嗷直叫,不忍它们在日头下咽气枯槁。因为我明知那是芦苇的领地,芦苇根深二尺有余,改作夏粮勉强还行,根须肤浅的叶菜哪扛得住土著的反击?要得叶嫩如水顶花带刺起码要褪三层皮。
是簪儿怜我还是妒菜?怜我不必,十有八九是因妒生恨,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吧。不然不会冷不仃地就背弃了毒日下的妪者的。那好吧,你忍心,我也就不挂心了,大家散了吧。除了你鲁师傅还有张木匠李木匠呢。离了你,我这满头的苍发就披散了不曾?
——月光如水,竹影摇摇,一坪场的笑声,却见不到一个伢儿的身影。我对着下坎满园的竹林大喊一声:快出来吧,你们;我都看见了,你们藏在竹叶下的眼睛,眼睛,眼睛——
——无尽的榆树、钻天杨的森林,无边的花海,松果菊,珍珠梅,海棠,风信子,噢噢,花蝴蝶,红蜻蜓!我的蜜蜡色的簪儿,一转眼咋就变成了美人,修眉入鬓,丹唇外朗,额贴黄梅,掀胯迈向滑竿翘指做了个起的手势,似故作欢天喜地状横陈其间,接受万千花仙子的抬举,对我的急切招手不加理睬……
吃中饭!——仁者鲁喊了声。
原来是梦!梦里的竹园像小时候的又不全像,细细对照,连小时候的影子都似乎没了。还流连什么?抻手就床头柜上抽了张纸巾,往眼角边一堵,硬了心肠背转身去。据说这样可以忘却梦境。我可不是怨妇,明明不关黄莺儿的事的,打它干嘛。我不怨不慕,也不泣不诉。问题的关键是,这都没用。要有用,让我看一眼它的真身,知道它现如今究竟在哪,是横躺着、斜欹着或是倒插在哪一块儿空地上、苇丛间抑或是涸澈里,哪怕托梦相告,我痛痛快快地哭诉一回又有何不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