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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种世界文学新手法:人物虚拟派遣法和人物虚拟侵占法(下)

2025-09-01 13:49: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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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点以卡洛斯·富恩特斯的超级长篇小说《我们的土地》为例,分析以上两种文学新手法的发展与壮大。

1.波罗·费博是谁?

创立小说新手法需要从卡洛斯·富恩特斯一九七五年出版的超级长篇小说《我们的土地》入手,运用“人物虚拟派遣法”和“人物虚拟侵占法”能够正确地逻辑化地详细解读这部作品,对以往错误的解读予以纠正。世界大作家米兰·昆德拉和西班牙大评论家胡安·戈伊蒂索洛都曾错误地解读了这部小说,说白了就是他们尚未读懂。

波罗·费博是谁?这是个非常关键的问题。假如这个问题没有得到解决,对于这部巨著《我们的土地》的解读可能是有限的、不全面的,甚至是错误的。当然误解也是有益的一种解读行为。西班牙作家、评论家、国家最高文学奖——塞万提斯奖获得者胡安·戈伊蒂索洛近三万字的评论《评〈我们的土地〉》对于这部巨著的解读是一种非常有限的解读,其中并没有回答波罗·费博在小说中的作用以及他是谁的至关重要的问题。这是因为目前全球范围内的解读都没有寻找到一种能够把整个小说的上下关系逻辑化、条理化的整体解读方法,这样的话,他们的解读都是有限的、部分的解读。小说文本说波罗·费博是巴黎大虾咖啡馆的广告人,身体前后都是广告夹板,上有广告词。他在塞纳河上的铁桥上,也就是艺术桥上与塞莱斯蒂娜相遇。她此时是个街头画家。为何富恩特斯在小说一开场以这个人物的行动与心理进行主体性的叙事?要知道他创作这部小说的时间是1968年至1974年之间,而波罗·费博活动在巴黎的时间是1999年7月14日到1999年12月31日午夜24时之间,这个时间对于当时的富恩特斯来说还是未来,距离他还有三十一年时间。他以这样一个未来时间中的人物作为他的叙事主体,这似乎不太符合一个小说家的创作惯性。我在阅读完第一部《旧大陆》430页、约有40万字的文本后,曾与只用了两天半时间就阅读完了全部小说的1000页的一位文友交流时,竟然说出了可以把第一章删除的妄言,当我花费了整整三十二天时间阅读完了全文后,才明白了第一章的无限重要性。那么波罗·费博到底是谁呢?他不就叫波罗·费博吗,难道他还有另外一个名字?难道他根本就不是他,而是另外一个人物的替身?《我们的土地》总共有144章,从第二章《在国王陛下脚下》开始,小说文本中的时间就倒退到了十六世纪,距离波罗·费博在巴黎出场时的时间约有四百多年。第2章与第143章之间小说文本的主要人物有费利佩国王陛下、伊莎贝尔王后陛下、古斯曼、托里维奥、胡利安、塞莱斯蒂娜等。费利佩国王陛下因为“纪念在邪恶的佛兰德省份对公爵和异教徒的胜利而修建的”埃莱斯科里亚尔宫陵墓——世界第八大奇迹建筑即将竣工的末期,国王陛下从坎塔布里亚山脉的分支、灾难角海岸之上的山坡上狩猎归来,他的名叫“黑嘴”的白色大狗由于感染了狂犬病毒而被他的秘书兼猎务副总管古斯曼杀死了,国王陛下本人也像他的忠实的“黑嘴”一样到了死亡的边缘,一身脓肿和肿瘤,百病发作,奄奄一息,惶惶不可终日。那么,这样一个即将进入黑暗的人物,他的意识还在挣扎,他的不甘失去权力的噩梦还在苟延。他派遣出了他的虚拟体,或者叫作替身,到达了四百多年后、也就是千禧年最后阶段的那一年所剩余的五个半月的时空里。小说文本中说是六个月半、195天,显然属于作者的疏忽或者笔误,或者另有寓意,我还一时无法弄懂。费利佩国王陛下的虚拟体替身便是波罗·费博。这位替身投宿在巴黎皇家桥酒店里,尽管他是别人的虚拟体、他人的替身,但他却有着绝对的主体性。这个虚拟体又派遣出了他自身的虚拟体,虚拟体的虚拟体投进塞纳河,通过海洋之水到达了西班牙的灾难角,爬上了海岸,赤身裸体地趴在黑色的海沙中。金发,背上紫色的肉十字,六趾脚,与天神一样光辉、美丽,与从海里上来的传世神话一样地闪亮、绚烂。其实,虚拟体波罗·费博派遣出的虚拟体还是来自费利佩国王陛下创世造物的意识和幻想,总的根子是在这里。费利佩国王陛下以罗马公教信仰的名义对于异教徒的大屠杀,其根本原因是他对于绝对权力的无限膨胀的贪婪,他没有后裔,没有接班人,对于权力的失去,他有着无穷无尽的遗恨和不甘,他梦想着复活和不死,于是就有了四百多年后千禧年来临之际他的替身和虚拟体在巴黎的登场。小说文本的最后一章,也就是第144章,费利佩国王陛下的虚拟体波罗·费博,以造物主的身份存在于巴黎塞纳河水沸腾、海水沸腾的世界末日,巴黎所有的妇女因为生育分娩而喋血大地,全部死亡,男人、孩子都死光了,只剩下了以造物主自居的波罗·费博,其实也就是费利佩国王陛下自己而已,他与塞莱斯蒂娜结合,创造了雌雄同体的新人类。旧世界被红血荡涤一新,旧人类全部消失,新人类诞生,费利佩国王陛下既作为新人类的造物主、又作为新人类的第一个人达到了他的梦想——永生。这样的造物主无疑是敌基督,是魔王,是撒旦。

2.最不可靠的叙述者:朝圣者

这位最不可靠的朝圣者同样也是费利佩国王陛下的虚拟派遣体之一。《我们的土地》分为三部,《旧大陆》、《新大陆》和《另一个大陆》。第一部《旧大陆》写的是费利佩国王陛下与他的秘书兼猎务副总管古斯曼带领着一群人在坎塔布里亚尔山脉的分支山岗上打猎,大雨好像把全世界都下透了。他们回到埃莱斯科里亚尔宫,国王已经病入膏肓了。埃莱斯科里亚尔是集宫殿、修道院和陵墓于一体的建筑。费利佩国王陛下在他三十七岁正当壮年之时已经百病缠身,在他弥留之际,一心奢望着永生。在他人生的辉煌时期,他曾经用了三十三天半的时间,把西班牙雄狮般的军队开进佛兰德地区,消灭那里的他定义为异教徒的信仰者。他躺在床铺上,手里拿的便是异教徒青年领袖的头颅骨。那其实是一位可怜的画家的颅骨。是当时的驻地公爵为了应付他的要求而把一位画家处死了,用画家的头颅代替了异教徒首领的头颅。奄奄一息的费利佩国王陛下下令把他的三十位先祖的遗骸从全国各地运送到了埃莱斯科里亚尔宫陵墓,还有天主教的历代圣徒的圣物:腿骨啊手啊等身体部件,也被运送来了。他把它们堆积在他的床铺上,陪伴着他。他一心想要不死,便虚拟了一个人物波罗·费博,他把这个虚拟的自己派遣到了四百多年后的法国巴黎。

这是千禧年之末的巴黎,1999年7月14日的塞纳河畔。河水沸腾了,巴黎的大广场上,妇女们全在分娩,腥血顺着大街流淌。连已经九十多岁的看门人扎哈里亚夫人都生产下了一个背上长着紫红色肉十字的六趾婴儿,还要给这个婴儿取名为罗马帝国第二任皇帝提比略·恺撒杀害了的第一任皇帝奥古斯都的外孙的名字约翰内斯·阿格里帕。波罗·费博在艺术桥上遇到了街头女画家塞莱斯蒂娜,他立即跳进塞纳河消失了。其实波罗·费博是躺在皇家桥酒店的套房里,虚拟了他的行动。他在巴黎各个大街与广场、教堂之间穿行,他为女看门人接生,还收到了一封来自古罗马的书信。这个时空下的巴黎显然不是真实的世界,是噩梦中的,是费利佩国王陛下死亡前的意识世界,他幻想自己四百多年后到了巴黎,变成了雌雄同体新人类的造物主,变成了与天主教信仰的上帝同样的神。这样的神是由发动了多次屠杀异教徒的战争的费利佩国王陛下新生后变成的,已经不是正统基督教的神明了,而是国王自身,他所代表的应该是恶灵和撒旦。

第三部《另一个大陆》的内容是费利佩国王陛下所幻想的他自己的恶灵的天堂之旅。这儿的天堂也是撒旦的天堂。他在灵柩里被一个幽灵叫醒。这个幽灵是青年米格尔,也叫米赫查,还叫米哈伊-本-萨玛,代表了基督徒、犹太人和摩尔人的三位一体。他是伊莎贝尔王后陛下、国王的表妹与国王的父王美男子费利佩所生的孩子,是被费利佩国王陛下以他与其母有乱伦行为的诬陷之罪判处火刑烧死的。

国王心中有三大不解的死结:西班牙的独裁权力、天主教的专制信仰,以及对于表妹永远回不到他所一心奢望的贞洁少女时代的,充满对于父亲的誓死愤恨的爱和占有。

他被米格尔的幽灵引领上了三十三级台阶,出了小教堂,到了卡斯蒂利亚高原上的殉难者谷。他在这里的篝火旁变成了罗马帝国狼。十六世纪的西班牙帝国是罗马帝国的继承者,奥古斯都·恺撒和他的妻子的儿子、他的继子提比略·恺撒摧毁了罗马共和国之后的罗马帝国的继承者。也就是在提比略·恺撒时期,他手下的犹太总督庞蒂乌斯·彼拉多把玛利亚的长子耶稣钉上了十字架,从此有了基督教的传播和发扬,有了基底家的大数城人圣徒保罗从撒迦利亚到罗马的传教事迹。

这部长篇的雄心是囊括人类有了耶稣以降到二十世纪末的整个历史,从耶稣到波罗·费博,从圣灵到恶灵的发展与演变。直到这位费利佩国王陛下的替身波罗·费博与他一心相爱的表妹的代替者塞莱斯蒂娜在巴黎皇家桥酒店的套房里结合而创造出雌雄同体的新人类。这样的新人类已经不是我们所认识的传统意义上的人类了,他们迎来的只能是巴黎血腥的大革命之后的“一轮冰冷的太阳”。

《我们的土地》第二部《新大陆》这一部分篇幅极短,170页,有十多万字。这一部分应该说是第一部和第三部的浓缩版本。《旧大陆》和《另一个大陆》的故事内容都是发生在埃莱斯科里亚尔宫陵墓这个空间的。这里仿佛是众多人物表演的舞台,从开头、铺垫到高潮,其过程是费利佩国王陛下从病重和死亡的地狱通过三十三级台阶的炼狱到达高原上的殉难者谷——天堂——变成罗马专制帝国狼。同时伴行的是法国巴黎这个历史上宗教屠杀不断上演、最终导致圣巴托罗缪之夜屠杀了二千多名新教徒的惨案,整个宗教冲突造成三百多万人的死亡,挖掘了三百多万座坟墓,到了十八世纪末终于爆发了法国大革命的血雨腥风——这样的舞台上,费利佩国王陛下的虚拟派遣体波罗·费博与塞莱斯蒂娜(其实是伊莎贝尔王后陛下)结合而创造了雌雄同体的新人类。两座舞台,不同时空,但上台表演的人物却是同一套人马,其区别不过是,一方是本体,一方是本体虚拟的派遣体罢了。

下面我着重分析的是第二部《新大陆》。十万字的内容如何浓缩了第一部、第三部八九十万字的内容?要用比喻的话,那么可以把这一部分看作是一个具有两面映照的镜子,把前后两部的内容都照射到了。其实,这一部分只是整个小说的一个插曲,但这样一个插曲却是来自费利佩国王陛下内心深处的潜意识,宛若是他为自己的一生寻找到了一面镜子,把整个儿内容全部照射进去了,而且还是变了形的、伪装过了的照射。这样的内容便很难寻找到它的源头,解读起来也就有了相当的难度。仿佛“烟雾腾腾的镜子”是看不清它的映射物的真面目的。朝圣者这个人物,他出现的时候是在西班牙坎塔布里亚尔山脉的分支山脚的灾难角海岸。他趴在海滩上,身子陷进沙子里,就像所有的海难遇险者一样。这叫我联想到《奥德修纪》中的奥德修斯,他在海上漂泊了十年,当奥林匹亚的神明们经过会议终于决定他可以回归伊塔刻祖国时,他离开了女神的岛屿,但他乘坐的船只又遭到海神波塞冬的报复沉没了,他爬上了少女瑙西卡所在国家的海岸。朝圣者就像赤身裸体的奥德修斯一样,但在灾难角海滩上对他施救的不是国王的女儿,而是费利佩国王陛下的母亲,人称疯女王的老太太胡安娜·雷希纳的侍女塞莱斯蒂娜。但她是以侍童兼鼓手的男性形象出现的。她在海难上救了朝圣者。这位朝圣者的背上长着紫红色的肉十字,脚上有六个脚趾,金发,是古代最俊美的骑士英雄形象。他是从哪儿来的呢?是从海上来的。是从新大陆回来的。那他是从哪里上船去的新大陆?他之前在哪里,叫什么姓名,出身是什么,有什么经历……这些全不清楚。我的分析是,他是从法国巴黎来的,是费利佩国王陛下的虚拟派遣体波罗·费博又一次虚拟派遣的虚拟体。他在巴黎的大雨中,跳进了沸腾的塞纳河,通过大水,先是河流,后是大海,到达了西班牙的灾难角海岸。那么,他根本就没有到新大陆去过。有了这样的前提,他向费利佩国王陛下讲述的新大陆之旅便是最不可靠的讲述了。但是,费利佩国王陛下为何还要津津有味地听他讲述呢?一下子就讲述了第二部《新大陆》的整个儿篇幅,十多万字。这是因为这位朝圣者是波罗·费博的虚拟派遣体,而波罗·费博又是费利佩国王陛下的虚拟派遣体,这样的第二层级的虚拟派遣体依旧是费利佩国王陛下的虚拟派遣体。原来是他的虚拟派遣体向他自己讲述新大陆的传奇故事。我们先要确定这部长篇小说是一部意识流小说,虽然其所用的手法五花八门,魔幻、荒诞只是其表象,意识流才是卡洛斯·富恩特斯运用的、结构这部小说的骨架。在意识流动中,主角化身为另外的人物自由行动,作者虽然没有明确指出那叫了新的姓名的人物就是主角本身,但我们通过分析那些蛛丝马迹,还是能够发现和确定他的本来真相的。我们闭上眼睛可以试验一番,我们想象自己离开了房间到了另外一个星球,这个想象体在外星球上有了无数惊人的发现,然后他回到我们面前向我们讲述他的发现——这样的意识结构是没有问题的。有一点需要指出的是,我们的意识体所看见的事物,我们作为主体并没有看见,因为作为主体的我们一直在房间里。但也可以假定费利佩国王陛下随着虚拟派遣体也到了新大陆,但他现在在西班牙的埃莱斯科里亚尔宫陵墓,假装自己不知道虚拟派遣体的所见所闻。他是主角,他有意炫技,我们作为读者只能接受。当然其实还是卡洛斯·富恩特斯的手法技高一筹。这位墨西哥的大师级小说家无疑也是意识流小说的大师,他不到三十岁就创作的《阿尔克米奥·克罗斯之死》便是意识流小说的典范。他的中篇小说《奥拉》中,老态龙钟的洛伦特将军夫人因为喝了一种神灵药水而变成了年轻貌美的奥拉,她居然对书中的男性青年说奥拉是她的侄女,她的本体和她的变体在同一时间同一空间出现,这是卡洛斯·富恩特斯对《浮士德》《化身博士》《威廉·威尔逊》《圆形废墟》《南方》《正午的岛屿》以来的“化身”手法的创造性发展,是对小说艺术的不朽贡献。

是侍童兼鼓手塞莱斯蒂娜把朝圣者引领进费利佩国王陛下的埃莱斯科里亚尔宫陵墓的,同时结伴而行的还有一位盲笛手。这位盲笛手是国王早年间的民间朋友路德维科的化身。同时进入宫殿陵墓的还有与朝圣者长得一模一样的青年胡安,他是伊莎贝尔王后陛下与舅父的乱伦之子,同样也是从灾难角海滩得到救助的,是王后把他带进宫殿的。还有一个叫傻王子的金发、肉十字背、六脚趾的青年,是疯女王把他从灾难角海滩救出来带进王宫的。还有主教、修士、修女,几套人物都到齐了。国王不许卫兵对朝圣者上刑,而让他讲述他的新大陆之旅。这位青年开讲了。他说他是在海岸上遇见农民和水手佩德罗的。这位农民是位理想主义者,他一心要到大海的另外一边去,相信那里有新的世界,他要在那里建造不受国王欺压的自由乐园。可他第一次远行失败了,之后他又在海岸上建造帆船。这一次恰好朝圣者来到了,加入到他的远行队伍里了。但这位朝圣者是从哪儿来的,他的名字叫什么,他已经没有丝毫记忆了。这样一个朝圣者,没有记忆,没有姓名,没有履历,他无疑是凭空来的,是从费利佩国王陛下弥留之际的死亡意识中来的,是非实体性的人物。加利西亚海岸的佩德罗老头也是非实体性人物,他被国王的意识召来,是充满国王流动意识的角色,完成国王吩咐给他的任务。朝圣者被佩德罗老头认作小偷那样的人,因为他在岸边村庄的农户家中偷窃了剪刀和镜子,这是两个非常重要的小说道具。朝圣者接受了佩德罗老头严格的纪律和要求,他们一起离开了海岸,开始了他们梦想中征服新大陆的航行。有一瞬间,佩德罗老头问朝圣者是不是费利佩,朝圣者否认了。从这里的文字中,卡洛斯·富恩特斯已经向我们指点了迷津,为我们理解作品暗示了方向和归途。大海里,朝圣者看到剑鱼整个儿把自己的身体插进巨大鲸鱼的眼睛,庞然大物死了,把它自身也拖进了大海之底。剑鱼把自己当作武器的主人,又把自己当作武器本身,便跟随它的猎物一起毙命。一鲸落,万物活。鲸鱼的巨大难以想象,它的死亡与腐烂会孕育无数新的微小的生命。假如把埃莱斯科里亚尔宫陵墓建筑群比作大鲸的话,甚至把整个西班牙帝国和整个世界比作大鲸的话,那么费利佩国王陛下无疑就是那条可怕的剑鱼了,他要把全世界拖进死亡的海底去。他的死也就是整个人类的死,他活不下去了,整个人类也应该终结。这就是费利佩国王陛下的心理。

接下来遇到了海洋中可怕的大风暴,海水直立起来,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更像是一口无底的井。帆船被撕成了碎片,朝圣者侥幸爬上了海岸。不是旧大陆西班牙灾难角的海岸,而是新大陆墨西哥的海岸。这儿是珍珠海滩,遍地珍珠,堆积如丘山。没有淡水,他用他偷来的加利西亚的剪刀刺杀了海龟,从它脖颈处特有的藏水囊中吸饮淡水。为了活命而杀生,这样的想象平淡无奇。紧接着他看见了远处的炊烟,奋不顾身地扑进海水前往,发现是佩德罗老头,他与他一样没有死在大风暴中的漩涡里。佩德罗老头建造了他的简易家园。他从出生起就受到旧大陆国王的欺压、盘剥和残害,两个儿子被美男子国王的猎犬吃掉了。他的家园虽然简陋不堪,但有着城堡的象征意义。丛林居民通过他点着的火和烟发现了他们,杀了佩德罗,朝圣者却被当作尊贵的客人迎接并敬奉。朝圣者见到了丛林居民的记忆老人,他是他们真正的领袖。朝圣者把偷窃来的剪刀献给了记忆老人,丛林居民回报给他整袋的黄金。他把偷来的镜子放到记忆老人的面前,他被镜子中自己的映像吓死了。丛林居民发现之后,把朝圣者装进了记忆老人一直待着的枝条筐子里。筐子是费利佩国王陛下的灵柩变形性缩小了的道具。朝圣者是费利佩国王陛下第二级别的虚拟派遣体,或者说是他的替身,睡在这样的小筐子里正是对于他躺在灵柩里的现状的变形性泄露。小筐子里全是珍珠和珠宝,还有丛林居民的活命粮食红玉米棒子。丛林居民把装进小筐子里的朝圣者作为贡品上缴给了群山诸主部落,他们居然在河岸上统统自杀了。丛林居民是为朝圣者而灭族灭国的,因为朝圣者是他们一直以来盼望的新主子、新的造物主、新的太阳。记忆老人在神庙的顶层被撕裂,喂给了秃鹫兀鹰。群山诸主也就是巨嗓之主。朝圣者被推进了井里。这口井旁就是巨嗓之主的金字塔神庙。一根蜘蛛丝出现了,朝圣者抓住了它。井底的一个颅骨被朝圣者搬掉后,井水上涨,一直涨到了井口,他没有死,这更加证明了他的非凡性。蝴蝶夫人出现了。她头顶上由飞舞的蝴蝶组成的头冠明亮异常。他通过蜘蛛丝找到了蝴蝶夫人,她成了他一心相爱的情人。这里的想象十分奇怪:吐着蜘蛛丝的不是蜘蛛,而是蝴蝶夫人?不管怎么说吧,一切都来自费利佩国王陛下的意识和想象,这里的寓意不能轻易给出。也许卡洛斯·富恩特斯在创作过程中思维的变化如此,也觉得没有必要改动,就形成了这样的文本。《我们的土地》是没有情节变化的,人物的命运也没有曲折的演变过程,小说一开始就是舞台上的画面和场景,潜意识,心理独白,众目睽睽,众声嘈杂。这部小说更是想象力的丰碑,百万字全由想象力的画面组成,繁复的,重叠的,替身多层次的展现,结构多重,结构里套结构,场景里套场景,画下还有画,多层画面,绘画、讲述、映射、虚拟派遣、人物侵占,无所不用其极。这部作品能够成为二十世纪世界文学中最难读懂的小说,它的文学价值是无法用一般法则衡量的。它绝对是一部伟大的小说,是二十世纪众多的诺贝尔文学奖获奖作品无法匹敌的小说,它没有非凡的元素和品质是不可能的。

既然朝圣者是费利佩国王陛下的替身,那么蝴蝶夫人就是他的表妹伊莎贝尔王后的替代者。这位夫人在新大陆变形成了女神,她的两个大腿之间有时钻出的是红脑袋的蛇,有时是一把长有脸的石匕首。这样的变形无疑来自费利佩国王陛下的潜意识。这是他对表妹伊莎贝尔被父王、同时也是她的舅父美男子费利佩诱惑失去贞洁的,至死都无法改变和忘记的妒恨,也许他对于异教徒的屠杀,对于天主的疯狂信仰行为,都来自于这样的不解死结。

蝴蝶夫人与朝圣者有了亲密的躯体享乐之后,与他定下了之后聚会的誓约。第二次是在神庙顶上相见的,这个时候她是女神一样的人物,但她与第一次的年龄和相貌比较,已经十分年老了。这个女性人物依旧是费利佩国王陛下的表妹及王后伊莎贝尔的变形,她的嘴唇上总是有着刺青文痕。嘴上的刺青文痕是塞莱斯蒂娜的特殊标记,她是疯女王的侍童兼鼓手,是女扮男装,以男子的形象出场的。她是卡斯蒂利亚高原牧区牧人的女儿,嫁给铁匠赫罗尼莫的当天夜间,被美男子费利佩国王,也就是费利佩国王陛下的父王行了初夜权。她与伊莎贝尔同是费利佩国王陛下青年时代的爱的标志,一个在民间,一个在朝廷,这两个人物在费利佩国王陛下的意识里是可以相互代替和交换的。嘴唇刺青其实也是伊莎贝尔王后的标记。神庙顶层上,过去的蝴蝶夫人、现在的老妇人对朝圣者作了二十天和五天的神秘预言。根据后面出现的十个年轻男子和十个年轻女子同样是二十这样一个数字来分析,二十是指费利佩国王陛下意识中的二十世纪,千禧年之末,一九九九年,从耶稣纪年开始恰恰是二十个世纪,两千年。那么五天又意味着什么?我想是指费利佩国王陛下弥留之际所在的世纪到二十世纪末,正是五百年。这种神秘的暗语所代表的是费利佩国王陛下的阴暗心理,他的希望,他的梦想,他要作为新的敌基督那样的造物主永生在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三十一日的二十四时——旧一轮的人类终结的瞬间。

在新大陆上的想象的历程和见闻是卡洛斯·富恩特斯想象力的丰碑。朝圣者见到了他的替身。这位替身在山坡上的密林里:

我终于在黑暗中辨认出一个人弯着腰的身影,他背对着我,正拿着一把斧子,在砍一棵树的树干呢。我很放心地去靠近他。那人转过身来,脸冲着我,我不禁大叫一声。伐木人那张脸上,什么也没有,只有一对闪烁发光的眼睛,一条时伸时晃的舌头,它出奇地长,拖在嘴巴外面。那张嘴巴像是给刀削了似的,受着伤,露出了伤疤,还没有嘴唇。这个怪物的肋骨飞快地一张一合,犹如风中两扇大门。每次一打开,就露出一颗正在跳动的活心来,还像他那对眼睛一样,闪烁发光。我觉得自己神魂颠倒了,在那场和谐的友谊与我看到的这种恐怖景象之间的反差也太大了。这当口,那条伸出来的巨大舌头以命令的口吻说道:“拿出胆量来,把我的心拿去,用手拿,拿出胆量来,面对谁也没有胆量做的事……”啊,倾听我禀报的陛下啊,请您回忆和算算,自从我从您的属地起航,我真是历经多少艰难险阻啊,您告诉我,我听到这些话,是不是会疑惑呢:跟在大海里、在漩涡中心、在海滩上的武士之间以及在水井里做出牺牲时遇到的危险比较起来,拿走这颗心,又算得了什么呢?我伸出手去,拿起那颗怦怦跳动、滴淌鲜血的心脏,反感地拿了起来,一心想着尽快物归原主,不料他愤怒地咆哮着,他可怕的受了伤的嘴巴充满着绿色的泡沫,嚎叫出这些话来:“你决定吧,你想要什么就要什么:权力、财富和荣誉。都是你的,都是有胆量拿我的心脏的人的。”我只是回答他说:“我什么也不要。你拿着吧。我把心还给你。”脸上只有眼睛、舌头和嘴巴这几种器官的生灵又大叫起来,叫喊声极大,超过他肋骨一张一合时的声响。“那就对了,”他喊起来,“你就是拒绝一切诱惑的人。你今天拒绝了那只戴珠宝的火鸡的礼品,现在拒绝了我的赠物。那你要什么呢?”我手里拿着心脏,保持沉默。我不屑地瞧了瞧树林里这位诱惑者。我的愿望是我拥有的唯一物件,不会跟他换取心脏。因为我知道,这块土地的规矩是,要用更加贵重的礼品回馈收受的礼品。除了我的愿望,我拿什么去给这个林中怪物呢?在他肋骨像窗户打开那样又打开的时候,我把他的心脏还给了他,向他提出我有权提出的晚上提的问题:“拿走你的心脏。作为交换,你告诉我:那地方的居民,为什么都在河边自杀呢?”

如此非凡的想象力,这是我在拉美作家的作品中极难看到的。还有双脑袋的怪物,吃污秽的火鸡和女神,能够把光埋进洞里去的生灵,长有四肢的“黑暗”,还有不断地燃烧纸条然后用扫帚扫除灰烬的瘸子。瘸子是独脚人,他一直拄着拐杖,他的拐杖顶头的镜子可以映照未来的世纪。朝圣者从镜子里看到了未来。独腿人显然是独臂人波罗·费博的变形,是同样的象征符号,因为这些奇特的人物都是朝圣者不断的反复的变形体。我们联想到波德莱尔的诗《西岱岛之行》中诗人在那荒岛中看见自己被吊在十字架上已经腐烂。在新大陆中,朝圣者见到的也是他个人的替身或者映射物。他拒绝了蝴蝶夫人要他走的路,要他在一年之内可以享用新世界所有的美女,然后作为金字塔神庙上的牺牲献祭。他没有同意这样的建议,而是走向了火山之路。在火山之上,好像进入到了《浮士德》瓦尔普吉斯之夜。第二部《新大陆》的人物行进与探险历程的文学价值等同于《奥德修纪》和《浮士德》,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在西班牙《我们的土地》出版四十年的研讨会上,世界各国的学者、作家和评论家一致认为这部长篇是卡洛斯·富恩特斯意义最为广泛、最雄心勃勃、最复杂深厚的小说,有的学者说要用专门的奖学金才能够读懂这部小说。西班牙作家、塞万提斯文学奖获得者胡安·戈伊蒂索洛说阅读这部小说必须休假,但他近三万字的评论《评〈我们的土地〉》对于这部小说的解读也还是没有找到真正的打开这把巨大的金锁的钥匙,并没有把它认定为一部后意识流小说来解析,没有找到意识流动的总根。小说文本中的章节尽管不是按照意识流小说的传统写法安排的,而且是以传统现实主义小说的惯例分章布节的,这样的结果,世界上的大多数研究者和读者都不把它看作意识流小说,便完全走到了错误的认知途径上了:用轮回转世等传统的神话传说、魔幻现实主义的习惯思维模式来解读其中的人物在不同时空的出现。实际上那是费利佩国王陛下的意识中的不同时空,在他的意识世界里,他宛若造物主一样能够将不同时代任意安排,把人物随意调遣到他希望他出现的时空。

丛林居民的记忆老人说他是红神,朝圣者是白神,还有一个黑神已经烧焦化作了太阳。红种人、白种人和黑种人,三位一体的世界。朝圣者是白神,这又一次证明朝圣者不是现实世界中的一个人,他没有姓名,没有来历,更没有他个人的记忆,他是凭空从费利佩国王陛下的意识中来的,他就是国王自身,是他的替身,他的新大陆之旅表现的是国王本人对于新大陆的征服之梦,同时也是他的永生之梦。“出现了,出现了……有人说他了……回来了……夜晚的英雄,白昼的败将……回来了……荣誉归于黑暗的畏神……荣誉归于敢于在白昼显身的阴影……荣誉归于太阳的战胜者……烟雾腾腾的镜子……”火山上的民众一边唱着上面的歌词,一边用“哆哆嗦嗦的手指指着我在白色小山丘上的脚印”。朝圣者是费利佩国王陛下的替身,他是“烟雾腾腾的镜子”。烟雾指土地、音乐和人体,镜子代表天空、白雪和石头,“烟雾腾腾的镜子”就是新的造物主,也就是费利佩国王陛下。不过,他代表的是敌基督撒旦,他创造的世界是现存的人类灭绝后的雌雄同体新人类的世界。新人类的创造和登场意味着旧人类的灭亡,所以法国巴黎的广场和大街上千万妇女大分娩之后,所有的妇女和孩子都死掉了,男人们也死光了,学者路德维科杀了修士西蒙,然后他自己也自杀了,是在新人类创造之前的三分钟自杀的。一切障碍都清除掉了,只剩下了费利佩国王陛下的替身波罗·费博与他的表妹伊莎贝尔的替代者塞莱斯蒂娜一男一女相互脱光了衣裳,结合在了一起。他们是身体的直接融合,各自作为整体的一半粘连到了一起,雌雄同体人诞生了。

小说文本反复提到“妓女”或者“英国妓女”这样的词语和句子,金字塔上的祭司用石头匕首剖开作为祭品的妓女的胸膛,掏出心脏献给太阳神——这是费利佩国王陛下心底的怨恨不能平息,对于他的表妹幼失怙恃、幼年失贞的不幸不能原谅。朝圣者虽然面对面地向费利佩国王陛下讲述他的新大陆旅程,但他是他的代替者,完全由费利佩国王陛下掌控和操纵。朝圣者在火山上遇到的一对白男子和白夫人的骸骨,也是费利佩国王陛下与伊莎贝尔表妹的替代物。在小说第三部《另一个大陆》中写到的埃莱斯科里亚尔宫的镜子牢房里被厚织物覆盖的一对正在交媾的遗骨也是国王与表妹的替代物,这一切都是在国王的意识世界里发生的,不存在现实世界的合理性问题。用现实的眼光来看是绝对不真实的,是虚假的,但在国王陛下的意识里却是异常真实的。朝圣者的眼泪掉落到了白骨上,白骨立即燃烧了起来。之后,又由白骨生出了十个年轻男子和十个年轻姑娘。这二十个青年男女代表的是二十世纪,两千年,两个千禧年。二十个青年男女亲吻了朝圣者,把他送上停泊在大海边的蛇形驳船,他便航行在返回西班牙旧大陆的归程上了。“而身处一切的西方,是在它之上的一段时间,那是太阳可怕毁灭的佐证,最后一次看着那头面目凶恶、四足弯曲、吞噬太阳的野兽……只有一个地方,已经不是所有的地方了,只有一个时间,已经没有所有的时间了,我掉了下来,回来了……”

这便是朝圣者从西班牙加利西亚海岸出发,到达新大陆墨西哥,然后又返回西班牙的整个历程,是他自己讲述给费利佩国王陛下和他的众大臣、主教、修士、占星术家、画家、修士、修女、修道院男女院长听的。像这样的讲述,小说文本中还有胡利安和由国王陛下阅读的罗马帝国皇帝提比略·恺撒的编年史官特奥多罗的讲述,而朝圣者的讲述可能是小说文本中最不可靠的讲述,有的只是梦想的虚构和杜撰,是国王操纵下的有利于他的篡改性讲述。这是费利佩国王陛下在弥留之际还不愿意放弃其宗教和政治权力,也包括性和爱的权力,政治、宗教和性爱的三位一体的权力所必然会出现的意识漩涡和激流。

“一个穿成侍童般模样的女人刺了青的嘴唇,陛下,吻醒了我。我正嘴巴朝下躺在海滩上,双臂张开呈十字。”

人物虚拟侵占法

费利佩国王陛下的年龄——“一个三十七年前出生的男人……嘴唇厚实,颌骨突出。”作者把小说主要人物或者说是主角设置为三十七岁,正当壮年,正是生命的繁盛期,他却走向了生命的终点,面临死亡的考验和折磨。恐惧和幻想混杂在一起,渴望复活,执念永生。三十七岁这样一个年龄可以联想到古代皇帝,无论是罗马帝国皇帝,还是中国多个朝代的皇帝,这几乎是他们一个基本的寿命限度。这样年轻就面临死亡,这是为什么呢?这与专制专权关系密切,绝对的权力达到了绝对的腐烂,这个年龄段也便是顶峰阶段了。假如他们不丧失生命,之后的生命便形同无有,不管是对于专制权力来说,还是对于他们本人的生命来说,时间似乎再无任何意义了,腐烂与死亡便是他们人生的最高境界,是专制权力的巅峰状态了。如果没有死,他们可如何活下去啊!这是“以死为活”的垂死的、极度的内心渴望。一个只有三十七岁的国王,这样的人物形象也是大多数读者喜欢接受的人物形象,特别是女性,可能会对他抱有无限悲痛和怜惜之心。

已经存在的有关这部巨著的评论中所说的人物的“转世轮回”显然是对于小说文本的曲解。所有的人物都是从主角费利佩国王陛下的意识里被虚拟派遣的,他的意识能够任意改造他们,愿意把他们派遣到什么地方什么时间就派遣到什么地方和什么时间。米兰·昆德拉在评论奥地利作家赫尔曼·布洛赫的不朽长篇小说《梦游人》的《埃施就是路德》一文中谈到《我们的土地》中的人物学者路德维科“在墨西哥发现了一块未曾被发现的新大陆”,又轮回转世到了古罗马耶稣受难时期的巴勒斯坦,又转世到了千禧年之末,也就是1999年7月14日到12月31日24时之间的法国巴黎,这完全是他没有掌握人物虚拟派遣法这种小说新手法,或者说他就没有这样的概念,只好用传统的“转世轮回”观念来进行解读了;解读的结果是无法解读这部杰作,错误百出,无法寻找到其合理的逻辑。这样的手法结构出的《我们的土地》“打破了时间的限制”,但并不是米兰·昆德拉所理解的“打破”,而是因为时间就掌握在三十七岁临终的费利佩国王陛下手中,他的专制权力在虚拟状态中达到了更高的自由。他在生命的青年时期和临死前的壮年时期可以运用他手中的绝对专制权力对他所统治的人民进行任意的残害和屠杀,而在他临终之际,他虚拟的人物照样可以被他任意指挥和驱使,他人生的辉煌时期与临终时期是同样没有限制的自由。自由的帝王就是魔王,没有丝毫限制的魔王便是人类的灾祸。

人物侵占法这一小说手法是我近期研读《我们的土地》才感悟到的。我在卡洛斯·富恩特斯的《墨西哥的五个太阳》一书中寻找到了《我们的土地》的选章,《君主统治》标题下的《埃莱斯科里亚尔宫的女囚》。我在没有阅读《我们的土地》这部巨著全文之前,对他所选的这一部分内容并不能真正理解,但当阅读完了小说全文后,我才明白这一部分内容的重要性,它几乎可以说是这部长篇小说之巨锁的一把钥匙。皇皇百万字的巨著,富恩特斯在《墨西哥的五个太阳》只选取了这几千字作为整个小说的代表,可见他对这几千字的重视的程度有多么高和深。这段文字看似是伊莎贝尔王后的自述,实际上还是费利佩国王陛下在虚拟的世界里把她取代后冒充她、侵占她而做的自述。这里面的玄机要细心感受才能辨别出来,千万不要被表面的现象所蒙蔽。法国剧作家让·热内在他的荒诞名剧《阳台》里让在名叫“大阳台俱乐部”妓院里的嫖客各类人物扮演成大将军、大主教、大法官,各自表演其欲望和梦想,但这里所运用的扮演手法与《我们的土地》里的扮演和冒充、替代方法是有着天壤之别的。这里除了费利佩国王陛下这个人物之外,大多数其他人物可能都被费利佩国王陛下暗中冒充和替代了,虽然还叫着其他人物的名字,拥有其他人物的形象,但其内心早已是费利佩国王陛下的内心了。这一奇特的替代和冒充手法,是我阅读世界文学三十多年以来第一次发现。只阅读一遍《我们的土地》是根本不可能发现的,第二次阅读也不一定能发现,只有在反复阅读、反复感受的条件下才有可能发现。感谢幸运之神赐予我们发现这种手法的认真、耐力和智慧。这是我研读这部长篇小说期间的第二大发现,简直比物理科学发现了量子之下的新的物质构成还要重要。文学是一种信仰,这种艺术会把我们带到永恒幸福的天国。那么,上面所引用的文字里,伊莎贝尔从抬轿上下来,摔倒了,因为巨大的裙箍,站不起来了,一直在宫殿的院子里躺了三十三天半,下雨天也照样那么躺着,一只老鼠钻进了裙子里,咬穿了她的被一个老巫婆式的接生婆缝补好了的处女膜……如此荒唐不可信的内容也就有了合理的解释。假如是伊莎贝尔王后陛下自主的自述,绝对权在她大脑里的自述,当然她也同样会编造一套谎言,而当费利佩国王陛下冒充和代替了她,杜撰出的谎言便更加漂亮,更加天衣无缝了。用老鼠这种令人厌恶的小动物取代了她的舅父、他的父亲美男子费利佩,她的纯洁之身就是这位舅父破损的。躺在宫殿的院子里三十三天半,除了一只小老鼠对她有损害之外,她的吃喝拉撒都是仆人、女佣侍候的,而没有一个人,哪怕是侍女、女佣都不敢触碰她的双手,更何况她的身体其他部位了。只有那只小小的老鼠与她有过接触,并在她的裙子里安家落户了。三十三天半,这个数字神秘而古怪,是费利佩国王陛下为他和他的三十位祖先的遗骸修建的陵墓、修道院、宫殿的综合性建筑从地下通向卡斯蒂利亚平原上去的三十三级台阶的数目,也是耶稣被钉十字架时的年龄数字,同时也是他对异教徒的大屠杀的一次战役的时间。这个年龄的人还是个健壮的青年,可以把三个几乎在同一天在坎塔布里亚山脉的分支下的灾难角海岸上出现的,背上有紫红色肉十字、脚上有六趾的金发青年的年龄推定为三十三岁半。明白了那三个金发青年也是费利佩国王陛下的虚拟体,他在他们的心灵深处取代了他们,他们是他派遣到巴黎去的虚拟体波罗·费博的虚拟体,虚拟体的虚拟体,这部超级长篇小说所有的繁复、巴洛克、混乱、矛盾、无法彻底解读,也就不存在了。

为什么是三十三天半呢?为什么是三十三呢?费利佩国王陛下当时在佛兰德省份所进行的对于新教徒的大屠杀战役一直持续了三十三天半。他回到了伊比利亚半岛,回到了卡斯蒂利亚高原,他亲手把伊莎贝尔王后陛下拉了起来,解除了她长达一个多月躺在室外野地里的磨难。然后脱光了她所有的衣裳,为她做了大清洗。这无疑是一个洁净仪式,她被洗净了,脱胎换骨了,成了一个新人似的。这个谎言编织得多么美好啊!其不合逻辑的荒诞,其痕迹浓重的破绽,连神话和童话的有限合理性都不具备。但它恰恰是费利佩国王陛下内心深处的需要,他就需要这样一个他的纯洁如雪的表妹伊莎贝尔,他的童真如梦的王后伊莎贝尔。可是现实早就不是他内心所强烈渴望的那个现实了。他的因为玩了一场球而患了感冒一命呜呼了的父亲美男子费利佩,在他去世之前,已经把伊莎贝尔当作遥远的、大海那边的英格兰的献祭牺牲,他像神明一样把她享用了。

既然波罗·费博是费利佩国王陛下派遣的他自己的虚拟体,那么作为千禧年结束时诞生的新人类的另一半,雌雄同体人的雌性的一半,她必须与他的虚拟体波罗·费博同在一个舞台上,同在一个空间、一个时间里。五个半月之后,也就是1999年12月31日深夜24时差三分钟,这对男女必须结合成雌雄同体人,或者说是融合成长为新的人体结构的新人类。在皇家桥酒店里,他们完成了正式的结合仪式。这里,在千禧年的最后时刻,在新人类诞生的酒店床铺上,与费利佩国王陛下派遣的虚拟体结合的女性为什么是塞莱斯蒂娜呢?为何她冠着塞莱斯蒂娜的名字?她与伊莎贝尔王后陛下是什么关系呢?在费利佩国王陛下的内心深处,他是不愿意把伊莎贝尔叫作伊莎贝尔的。他宁愿把伊莎贝尔叫作塞莱斯蒂娜这样一个传世的老皮条客兼荡妇的名字。他曾经对伊莎贝尔说“我们是我们现实的活渣滓”。这里有多么深沉的绝望和痛苦啊!自从他的表妹父母双亡之后,从英格兰来到西班牙,还是少年男孩的费利佩国王陛下就深深地爱上了她。那时她不过八九岁,她的表哥爱她,从他的眼神里她是真切地感受到的。可是她的舅父美男子费利佩却早早地占有了她,使她深刻地了解了男人的一切,他送给她的布娃娃被糟蹋了,她的两个桃核代表她被占有的新的世界。桃核象征了她失去的童真。还是少年孩子的费利佩国王陛下,这样一个少年,爱莫能助、无能为力的少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愿意用整个生命换取的、他爱的表妹被父亲占有,她成了他的床上的玩物,她似乎也接受与习惯了与舅父睡觉的现实。一方是他的父亲,一方是他的表妹,费利佩国王陛下这位当时的少年,看着他的父亲与表妹的秘密勾当,他把所有的对于她的爱埋藏进了深渊,燃烧起的是滔天的仇恨,发动了空前绝后的宗教战争。这就是伊莎贝尔王后这个人常常被费利佩国王陛下这个人物侵占的深层原因。人物虚拟侵占法由此可见一斑。

人类的文学作品经过有史以来五千年成长发展与茁壮繁荣,到了十九世纪的六十年代,诞生了一百多万字的《悲惨世界》。这部杰作是法国文豪维克多·雨果在他六十岁时创作出版的。人类的文学,特别是小说,成熟了,发展到了巅峰期,其代表便是《悲惨世界》这部百万巨著。这部杰作的主角冉阿让是基督的化身。他是个苦役犯,坐了十八年监狱,出狱后受到主教点化,一心为善,靠发明首饰成了滨海小城的市长,把一个后来当了妓女的女工芳汀的女儿珂赛特救出火坑,为她打造了一个尘世的天堂。她爱上了公爵的外孙、男爵的儿子马吕斯,这位小伙子在街垒战中身负重伤,冉阿让穿越巴黎地下黑暗的下水道,把他救了出来,送到他外公的家。当两个年轻天使的婚礼举办之后,冉阿让迅速老去,几个月时间内,从五十多岁一下子进入到了八十多岁的暮年。小说从来没有写冉阿让的性和女人的问题,他有的只是大爱、博爱,对于人类的爱,对于天地的爱。这部小说要用一句话总结的话,就是:一个苦役犯为一个妓女的女儿打造了一个人间天堂。反面人物沙威是撒旦的化身,也是君主专制政体的代表,或者说是邪恶权力的代表,他在善良和正义的面前崩溃了,跳下了塞纳河,消失了。这倒与《我们的土地》中的波罗·费博的去向相同。

到了二十世纪,人类的文学通过不断地实验和探索,发展与繁荣,从象征主义、后期象征主义、意识流、达达派、超现实主义、表现主义到荒诞派、黑色幽默、心理现实主义、神奇现实主义、新小说、魔幻现实主义、新寓言派、极简派文学……几乎到达了疯狂的地步。我个人认为《我们的土地》这部巨著不仅仅是二十世纪拉美小说的巅峰,而且在二十世纪以来整个世界文学,从马塞尔·普鲁斯特、詹姆斯·乔伊斯、弗吉尼娅·伍尔芙、弗朗兹·卡夫卡开始的文学探索,到罗伯特·穆齐尔、赫尔曼·布洛赫、威廉·福克纳、罗伯·葛利叶、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伊塔洛·卡尔维诺、胡利奥·科塔萨尔、加西亚·马尔克斯、巴尔加斯·略萨、托马斯·品钦、萨尔曼·拉什迪等的文学繁荣里,卡洛尔·富恩特斯的《我们的土地》无疑是这个世纪世界文学的巅峰之作。我曾经在《我的世界文学地图》里说,世界文学的双高峰是十九世纪雨果的《悲惨世界》和赫尔曼·麦尔维尔的《白鲸》,今天我必须修正这个判断,把《白鲸》除名,而把《我们的土地》吸纳进来。因为对于《白鲸》的判断并不来自我本人,在我还是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时,接受了大我十多岁的一位文友的看法。这样的结果便是,在十九世纪的叙事文学中有一个高峰:《悲惨世界》;而在二十世纪的叙事文学中同样有一个高峰:《我们的土地》。这两部巨著并立在这里,恰恰形成的是对立的两面,一个在镜子的虚空里,一个在镜子之外的现实里;假如说前者写的是上帝的话,那么后者写的恰恰就是敌基督撒旦。上帝的世界是悲惨的,那么撒旦的世界是什么样的呢?整个世界文学到了1975年,所有的探索都登台表演过了,都有了代表性的作品,我经过三十多年的阅读,完成了《我的世界文学地图》一书,能够涉猎的几乎没有漏网之鱼。但是我所期盼的《我们的土地》一直没有从西班牙语翻译成汉语。今年八月终于有了林一安先生的译著,我如饥似渴地阅读了一个多月时间,后来还在反复复读。有了对这部百万巨著的阅读和研究,我才可以说对于拉丁美洲文学有了比较全面的认识,对于整个世界文学的认识也就补上了非常巨大的一块缺失。经过近二十天的创作,我更进一步认识了这部小说。在我阅读完小说的第一部《旧大陆》后,我就曾断言它是二十世纪小说的巅峰,在我阅读完第三部《另一个大陆》后,面对巴黎“第二天亮起了的一轮冰冷的太阳”,我更坚信我的判断,而在我创作完这篇解读之后,我更加坚信这部长篇巨著是二十世纪长篇小说的巅峰之作。我郑重向世界宣告,假如不读这部长篇,你对世界文学的认识就是不完整的、有着巨大缺失的,或者说你就不知道二十世纪文学的真正面目。这是一部对于你的智力富有挑战性的作品,假如不读我的解读,你可能就根本上来说读不懂它。你可以懂上百分之五十,甚至更少,但你想完全地彻底地把它搞明白,你必须掌握我在文中所命名的“人物虚拟派遣法”和“人物虚拟侵占法”两种小说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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