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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月报·原创版》2024年第4期|刘庆邦:盼望羊羔儿

2024-04-04 10:47: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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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庆邦,生于河南沈丘农村。一级作家,中国煤矿作家协会主席,北京作家协会副主席,北京市政协委员,中国作家协会全国委员会委员。当过农民、矿工和记者。著有长篇小说《平原上的歌谣》《红煤》《遍地月光》《黑白男女》《女工绘》等十二部,中短篇小说集、散文集《走窑汉》《梅妞放羊》《遍地白花》《响器》《黄花绣》等七十余部。《刘庆邦短篇小说编年》十二卷。曾获鲁迅文学奖、老舍文学奖、南丁文学奖、孙犁散文奖、《小说月报》百花奖、北京市首届德艺双馨奖等奖项。根据其小说《神木》改编的电影《盲井》获第53届柏林电影艺术节银熊奖。多篇作品被译成英、法、日、俄、德、意大利、西班牙、韩国、越南等外国文字,出版有七部外文作品集。


这天,是个星期天。我在村里读小学期间,老师从来不给我们布置家庭作业,平日不布置,星期天也不布置。学校和家庭,好像是不同的两码事,写作业都是在学校里写,放学回到家里,就不必写什么作业了。

不写作业好呀,我那时正是贪玩的年龄,正好可以去村外的野地里疯跑。春天来了,麦苗起身了,小鸟叫了,花儿开了,到处春风鼓荡,不玩干什么呢!

上个星期天,我和二堂哥一块儿去麦苗地里放了风筝。二堂哥是我的同年级同学,却比我大两岁,更会玩一些。我们所放的风筝,就是二堂哥扎成的。他用高粱篾子扎成圆球一样的风筝,不会在天上飞,也不用牵线,只会在麦苗上面随风滚。这种风筝被说成是地滚子风筝,也叫“草上飞”。我和二堂哥,还有他家的黑狗,追着风筝在麦地里跑呀,叫呀,叫呀,跑呀,一直眼看着风筝飞过河堤,飞过河床,在对岸外村人的麦田里明明灭灭,越变越小,满眼含泪之后,我们放风筝的活动就算结束了。

这个星期天,我或许再和二堂哥一块儿去放风筝,或许来个单独行动,到苇塘边去钓鱼。比起放风筝,我对钓鱼更感兴趣。放风筝老是放,一放走就什么都没有了。而钓鱼的过程是收线的过程,说不定哪一次收线,起钩,就能钓上一条通体闪着银光的大鲫鱼板子。当鲫鱼被拉出水面的瞬间,看着不甘就范的老板子左右摆动,那是何等的激动人心。

吃过早饭,当我拿起钓鱼竿准备去钓鱼的时候,娘阻止了我的钓鱼行动,给我布置了另外一项任务,让我跟二姐一块儿去放羊。我一听,就有些不高兴。放羊虽说也是放,但羊不是风筝,羊不会在地上滚,也不会在天上飞,拴羊绳一直在手里牵着,有什么可放的呢。以前,放羊都是二姐一个人去放,干吗非要加上我呢!我说:“不就一只羊嘛!”

“只有一只羊是不错,你二姐放羊时还要割草,你帮你二姐看着羊好一些。”娘说。

我皱起眉头,嘴巴也噘了起来。

“你不用跟我噘嘴,噘嘴也没用。在星期天你不能光想着玩,也得学着干活儿。”娘还说,“你拿上咱家那个破茶缸子,等羊吃饱了拉屎的时候,你就把羊屎蛋儿捡起来。”

娘的安排让我不解,羊屎蛋儿又不是豆子,捡它干什么!

娘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说:“羊屎蛋儿虽小,也是肥料。把羊屎蛋儿上到棒子地里,棒子长得粗,上到豆角地里,豆角结得多。”

“羊屎蛋儿那么脏,我拿什么捡呢?”我问娘。

“拿什么捡?拿你的手捡。手能写字,也能捡羊屎蛋儿。羊屎蛋儿不脏,一粒儿一粒儿的,跟刚打下来的黑豆一样。”

娘的话我不敢不听。我爹病逝后,我们家上有七十多岁的爷爷,下有兄弟姐妹六个,一切全靠娘支撑,不管娘说什么,我们都得听从。倒不是怕娘骂我们,吵我们。我从来没听见过娘骂人,娘大声吵人的时候也很少。我们害怕的是娘的眼泪。自从爹下世后,我们的还不到四十岁的娘,似乎有些委屈,也是可怜她的孩子们,好像随时都会哭一场。我们稍有不听话,或有什么事做得不对,娘提起爹的同时,眼圈一红,眼里就含满了泪水。作为娘的孩子,我们都不愿意看到娘流眼泪,要是看到娘流眼泪,比自己挨一顿打还让人难过。所以,娘让我们做什么,我们的表现都很乖,不等娘眼里含泪,我们就答应下来。我收起钓鱼竿,把钓线缠在一根用木棍做成的钓竿上,并把鱼钩的尖端钩在用蒜白做成的鱼漂上,只得跟二姐一块儿去放羊。

我们家没有搭羊圈,二姐每天傍晚放羊回到家,都是把那只羊拴在院子里那棵椿树下。椿树有些老了,树干上长了不少疙瘩。二姐没有把羊拴在树干上,而是拴在一根爬出地面的树根上。二姐用铲子把树根下面的碎砖头刨出来,刨出一个空洞,正好可以把拴羊的绳子穿过空洞,系在树根上。二姐㧟上荆条框,把镰刀放进筐子里,并找到家里那只搪瓷茶缸子,把茶缸子递给我,解开拴羊的绳子,带着羊和我,向村外走去。我知道,二姐递给我茶缸子,不是让我用茶缸子到河里舀水喝,是让我用来盛羊屎蛋子。我不知道这只茶缸子的来历,只知道它是一只大号的茶缸子,口面子跟一只瓦碗的碗口差不多。茶缸子已经很破旧,斑驳得不成样子。它的瓷应该是白色,如今白瓷破落得几乎看不见了,露出了里面铁黑色的内胎。茶缸子下面的棱角处,磕破有透明的小孔,盛水是不可能了,只能盛一些漏不下去的东西。去年秋天一场秋雨过后,娘一大早喊我起来,让我跟两个姐姐一起去地里捡拾被雨水泡胖的豆粒。同一个茶缸子,上次盛的是粮食,这次却要盛羊屎蛋子。粮食可以吃,羊屎蛋子闻闻都让人恶心。

我们村的村东有一条河,是南北走向的河,河水由南向北流。村南也有一条河,是东西走向的河,河水由西往东流。村子离东边的河近一些,离南边的河远一些。出了村子,二姐牵着羊向南边走。二姐没有征求我的意见,就擅自选择了向南的方向。我故意走得赌赌气气、磨磨蹭蹭,与二姐和羊拉开了一定距离。娘安排我和二姐一块儿放羊,并让我负责捡羊屎蛋子时,二姐要是帮我说句话,说所有的活儿她一个人就可以包起来,娘也许会放弃她的安排,把我“放羊”。二姐一句话都没说,表明她跟娘站到了一起,把我也当成了一只可以拴住脖子的羊。哼,我是人,在学校里我是少先队的中队长,才不是任人拴来拴去的羊呢!

二姐见我不高兴,她不回头看我,也不招呼我,只管往前走。土路两边都是麦田,麦苗长得绿油油的。羊看见麦苗有些兴奋,伸着嘴想吃。每当羊的尖嘴利牙刚要碰到麦苗时,二姐使劲一拽绳子,就把羊拽开了。村里人认为,在秋后的初冬,地里的麦苗羊是可以吃的,说羊的嘴壮,越啃麦苗就会发得越旺。而一到春天,麦苗一开始孕穗,就不许羊再吃麦苗了,吃了会影响麦子的产量。二姐不但把羊拽开,拽得羊每次都很失望,她还大声训斥羊:“羊,羊,我看你敢吃公家的麦苗,我就勒死你,再把你吊在树上,把你变成一个吊死鬼!”

我把羊吊死在树上的样子想象了一下,不禁有些害怕。不过我很快就明白,二姐只是说说大话,狠话,吓唬一下羊,也让我听听,她并没有权利把羊勒死。这只羊是只半大的母羊。我们那里不把母羊叫母羊,都是叫水羊,小母羊叫小水羊,大母羊叫老水羊。也不把公羊叫公羊,都是叫骚胡,小公羊叫小骚胡,大公羊叫老骚胡。这只水羊,是麻闺女儿姑借给我们家的。麻闺女儿姑小时候得过天花,脸上留下了麻子,大人就叫她麻闺女儿。我们晚辈人呢,就叫她麻闺女儿姑。这样叫习惯了,她出了门子回娘家,我们还是叫她麻闺女儿姑。麻闺女儿姑似乎并不反对我们这样叫她,我们每次叫她麻闺女儿姑,她都哎着答应。麻闺女儿姑并不是我们的亲姑,而是一位堂姑,他是我大爷爷家的女儿。

爹去世后,一些回娘家走亲戚的姑姑们,都会到我家陪我娘流一会儿眼泪,并说一些劝慰的话。她们劝我娘的话,我也听到了一些。在我听来,她们说的话几乎千篇一律,都是劝我娘看着几个孩子往前过。这类话我都不爱听,觉得跟空话差不多,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内容。我娘不看着她的几个孩子往前过,她还能看着谁往前过呢!当然,有些实质性的建议我也不爱听。比如我的亲姑姑就向我娘建议,不要让我二姐再上学了,一个闺女家,能挣个活命就不错,还上学干什么。有上学的工夫,还不如帮家里割割草拾拾柴火呢。我娘听从了我亲姑姑的建议,果然生生地把喜欢上学的二姐从学堂里拉了出来。在我的印象里,在我们家最困难的时候,对我们家有过实质性帮助的姑姑就是麻闺女儿姑。用现在的话说,麻闺女儿姑对我们家的帮助是有限的帮助。为什么这样说呢?原因是,她不是把水羊送给我们,只是借给我们用一下,在借用期间,等水羊将了小羊羔儿,我们家把小羊羔儿留下,再把小羊羔的妈妈还给麻闺女儿姑。就这个借羊生羔儿的事项,我娘和麻闺女儿姑达成的是口头协议。对于麻闺女儿姑的这个善举,我娘很是感激,感激得眼窝子又湿了一回。在此之前,因家里没有钱,我们买不起猪,买不起羊,买不起兔子,连小鸡娃儿都买不起。别说家畜家禽了,我们家也没有看家的狗和逮老鼠的猫。我们那里祖祖辈辈传下来的规矩,小狗和小猫不能拿到集市进行交易,不能卖钱,只能在亲戚朋友和乡里乡亲间互相赠予。看到谁家的狗或猫怀孕了,向狗或猫的主人预订一下,倘若主人同意,待狗或猫生产后,预订者就会得到一只小狗或一只小猫。我们的娘没有向任何人家开口预订过小狗或小猫,家里穷得好像失去了预订的资格,还是别让别人家沾了我们家的穷气为好。而麻闺女儿姑主动把水羊借给我们家,等于一下子给我们家带来了新的希望。尽管我们兄弟姐妹不知道水羊在什么情况下才会将小羊羔儿,什么时候才会将小羊羔儿,但有希望总是好的,总让人感觉前方有了奔头。

三月里来是清明,刮了春风还是刮春风。春风刮过去,把麦叶的背面翻过来,一路翻白,像湖面上的层层波浪。刮风稍停,“湖面”很快恢复平静,又是一片绿色。别看离上次和二堂哥一块儿放风筝只有一个星期,麦苗又长高了不少,在旗帜样的顶叶下面,似乎已经开始孕穗。麦子地里还种有一些豌豆,豌豆的秧子不能直立,都是顺着麦苗的秆子往上爬,有时爬得比麦苗还高。豌豆花已开出一朵两朵,花儿有桃红色,也有蝶白色。在我看来,那些早开的花朵像小小的耳朵,它们把“耳朵”试探性地支棱起来,是在打探遍地花开的消息。一旦打探到别的花朵也在开放,它们再轰轰烈烈地开放也不迟。油菜花跟豌豆花差不多,也是零零星星地开出了一朵两朵,与满天星光还差得很远。油菜花与豌豆花的不同,在于它高贵的金色,哪怕油菜花还没有完全打开,但在阳光的照耀下,已放射出耀眼的金光。地边种的兰花豆所开的花朵的确有点像兰花的样子,可它们好像并不愿意沾兰花的光,花瓣的颜色粉中带紫,紫中带黑,每一朵花都像是在扮鬼脸,都像是要给人们带来一些笑意。燕子在麦田上方快速飞来飞去。我听大人说,燕子飞得这样快、这样低,是为了捉虫子吃。我只能看见燕子,没有看见在空中飞行的虫子。我想,因为燕子的眼睛小,才能看见小东西,我们人的眼睛太大了,反而看不见细小的东西。花间飞行的蝴蝶是白色的,只有展开的翅膀的边缘才有一些浅灰色的花纹。那些花纹不但不会影响蝴蝶的白,好像对蝶白有所装饰,使蝶白显得更加白光荧荧。我注意到了,蝴蝶都是成双成对地飞,放单飞的情况很少。在个别时候,我也看到过有一只蝴蝶在飞,正纳闷儿另一只蝴蝶在哪里,眨眼之间,另一只蝴蝶就从不知名的地方飞了出来,又飞得成双成对,并上下左右有所缠绕。

我们在麦田间的土路上往南走了一里多路,才来到了南河的河堤下面。二姐牵着羊攀上高高的河堤,下到河堤内侧的河坡里,我们才来到了放羊的地方。河坡离水边并不是很宽,坡度也不是很平缓,但总算有一些不种庄稼,只长野草的坡地。那些野草有茅根草、扫帚苗子、灰灰菜、狗尾巴、艾蒿、臭荆条,还有狗儿秧、蒲公英、浆浆瓢、酸不溜棵等,可以说五花八门,应有尽有。来到河坡的草地里,羊终于可以不受限制地放开嘴巴吃草。二姐放开了牵羊的绳子,羊二话不说,就埋头在草丛里吃起来。羊吃得切切割割,发出一种细碎的很好听的声音。

二姐把荆条框和镰刀放在草地上,并没有马上开始割草。二姐这才跟我说话:“是咱娘叫你出来拾羊屎蛋子,我没有说过叫你跟我一块儿出来,你不能怨我。”

我怨二姐了吗?我并没有怨二姐,让我出来拾羊屎蛋子是娘的意思,不是二姐的意思,我犯不着埋怨二姐。1958年,村里开始办小学,二姐和我同一天入学。别看二姐比我大两岁,她却是我的同班同学。二姐很喜欢上学,学习成绩也不错。可是,娘不让二姐继续上学了,只让我一个人上学。二姐没有说娘重男轻女,也没有说娘对孩子有偏心,哭过一场之后,就放下课本到地里干活儿去了。大姐可以和生产队里的女劳力一起干活儿,挣工分,二姐年龄还小,还没有挣工分的资格,只能㧟起筐子,给家里割草,拾柴火。麻闺女儿姑借给我们家水羊后,娘就把放羊的任务交给了二姐。对于我还可以继续上学,二姐没有表现出任何眼红,一点儿都没有和我攀比,好像这一切都是应该的。至于我自己,我当时还不懂事,对上学的事并不是很看重,觉得上学不上学无所谓,上学被老师管着,不上学反而更自由一些。我对二姐说:“我不怨你,我谁都不怨。”

“谁都不怨就对了。”二姐说。

我没有忘记娘交给我的任务,在羊吃草的时候,我就有些机械地盯着羊拉屎的地方。迟迟不见羊拉出屎蛋子来,我就看羊的肚子。这只羊腿细,脖子细,毛长,肚子瘪瘪的,显得有些瘦,一点儿都不像怀有羊羔儿的样子。羊肚子里没有羊羔儿,但羊吃了草,总该有羊屎蛋子吧。羊的小尾巴摆来摆去,怎么连羊屎蛋子都不拉呢!

二姐看出了我的专注,对我说:“你不用老看着羊,想玩什么就玩吧。羊拉屎不分时候,等羊拉屎的时候,我再喊你过来拾也不耽误。”

河坡里有什么可玩的呢,我只能到水边去玩玩水。水边的浅水处长着一丛丛芦苇,还有一片片香蒲。芦苇有些发紫,香蒲一水儿发绿。水面上漂浮着一些马鞭草,还有一些浮萍。马鞭草的叶子是尖的,浮萍的叶子是圆的。有蜻蜓立在马鞭草的叶子上,有青蛙在浮萍上追逐。水是活水,在从西往东流。水流得慢慢的,跟不流差不多。偶尔从上游漂过了一片树叶,以树叶的移动为参照,才能看出水是流动的。有水就有鱼,不用说,这条河里也会有鱼,我要是把鱼竿带过来在这里钓鱼,说不定也能钓上个把鱼来。想到鱼,我就蹲下身子,用手中的茶缸子从河里舀水。茶缸子破不破,可以瞒得过羊屎蛋子,却瞒不过水,我舀了多半茶缸子河水,刚要把有些脏污的茶缸子清洗一下,水就开始从茶缸子下面的漏洞里往下漏,漏得像水羊撒尿一样。漏水我不怕,河里的水多的是,我多舀几茶缸子就是了。当我终于把茶缸子清洗干净,我发现,河水是很清的,清得可以看到茶缸的底子,还可以照见人影。好像听二姐说过,她放羊放得口渴了,就走到水边,把双手捧起来,从河里捧水喝。我手中有盛水的家伙,喝起水来方便得很。我伸手舀到清水,刚要喝两口,意外看见有一只小虾竟被我舀进了茶缸子里。小虾在水里弹来弹去,射来射去,像是急于跳出如来佛手心的样子。我撮起两根指头捉它,一捉二捉捉不住,等茶缸子里的水漏干了,我才把它捏住了。我没有掐头去尾,也没有去掉须子,就把整个小虾放进嘴里吃掉。当我把它放进嘴中的一刹那,它在我舌头上弹跳了一下,扎得我的舌头有些麻。小虾再小也是肉,吃起来肉筋筋的,咸滋儿滋儿的,味道相当不错。

二姐走过来了,给我送来了几条“面筋”,还有几颗“蛋黄”。二姐所说的“面筋”,是包裹在茅根草里面的花苞,不等茅根草长出花穗,二姐就把里面的花苞剥了出来。花苞是一根细细的乳白色的长条,嚼起来筋筋的,甜丝丝的,确有一点儿面筋的味道。二姐所说的“蛋黄”,也是花苞,是蒲公英的花苞。蒲公英的花苞圆圆的、小小的,比一粒黄豆大不了多少。剥去花苞外面那一层绿色的花萼,露出里面鹅黄色的花苞,就被说成了鸡蛋的蛋黄。“蛋黄”刚嚼在大牙上,有些苦苦的,但嚼着嚼着,苦尽香来,越嚼越香,满口都是清香。我可不是第一次吃二姐给我采的花前果,我小的时候,都是二姐带着我玩,每年春天,她都给我采这些好吃的。有时采得少了,她宁可自己不吃,也要给她的弟弟吃。

太阳越升越高,水羊的肚子吃得朝两边鼓起来,像怀了羊羔儿一样。我知道,水羊肚子里怀的不是羊羔儿,是吃进肚子里的青草,满肚子的青草把水羊变成了一个草包。二姐也割满了一筐青草,把拴羊的绳子重新牵在手里。二姐突然喊我的名字,说羊拉出了羊屎蛋子,让我快去拾吧。我以前对羊屎蛋子一点儿都不重视,看见羊屎蛋子如看见鸡屎、狗屎一样,都是掩鼻。因为我担负起了拾羊屎蛋子的任务,才第一次对羊屎蛋子重视起来。听到二姐的报告,我如同听到了什么盼望已久的好消息,赶快向水羊跑去。

羊在拉屎的时候并没有停止吃草,它是一边吃,一边拉,前面吃,后面拉,吃草拉屎两不误。只不过,它吃下去的是青草,拉出来的是黑蛋蛋。水羊在拉黑蛋蛋的同时,白色的小尾巴还不停地摆动着,像是在播撒种子,并把种子播撒得更均匀一些。

我蹲下身子,把羊屎蛋子一粒一粒地往茶缸子里捡拾。我原以为羊屎蛋子都是硬的,硬得像黑豆一样,捡到手里,我才知道刚拉出来的羊屎蛋子都是软软的,一捏就扁。我原以为羊屎蛋子都是黑的,黑得像墨一样。拿在眼前我才发现,新的羊屎蛋子还有些发绿,是墨绿。我原以为羊屎蛋子都光光的,一接触我才感觉到,羊屎蛋子外面有一层透明的膜,有些黏手。是屎都是臭的,羊屎蛋子当然也不例外,只不过它臭得不太厉害,冒出的热气中还有一些青草的气息。我像捡宝一样,一粒不剩地把羊屎蛋子都捡到茶缸子里去了,捡了小半茶缸。我把茶缸晃了晃,茶缸子里咣当咣当一阵响。

中午回到家,我把茶缸里的羊屎蛋子拿给娘看,等于向娘汇报成绩。娘看了一眼说,嗯,不少。让我把羊屎蛋子倒进粪窑子里去吧。

粪窑子里又是水,又是草,乱七八糟,沤得冒着绿泡泡儿,臭烘烘的。我好不容易才捡回这么多羊屎蛋子,马上就倒进粪窑子里沤粪,是不是有点可惜呢!这次我没有听娘的话,舍不得把羊屎蛋子倒进粪窑子里似的,把盛着羊屎蛋子的茶缸子放到石榴树的树杈上去了。石榴树的叶子密不透风,树上正开着满树的红花,要是不仔细找,不会发现我所藏起来的茶缸子和羊屎蛋子。

水羊白天吃了一天草,把肚子吃得支奓着,晚上拉屎总是拉得很多。每天早上看,水羊都把那棵拴羊的椿树周围拉得密密匝匝,盖满了地皮。这么多的羊屎蛋子,真够拾一气的,恐怕装满一茶缸子都装不完。然而,拉在自家院子里的羊屎蛋子不用手拾,早起的大姐,抄起一把竹子做成的大扫帚,呼呼啦啦就把羊屎蛋子统统扫进敞着口子的粪窑子里去了。

收集羊屎蛋子不是我们的目的,我们最关心的还是水羊能不能将出小羊羔儿的问题。水羊拉出的羊屎蛋子再多,多得哪怕成千上万,都抵不上一只小羊羔儿。羊屎蛋子总是黑的,小羊羔儿才是白的。有一天下大雨,雨下得呼呼的,是白帐子大雨。不能再下地放羊,二姐只好把羊牵到我们家堂屋的西间屋,拴到一条床腿上。听大人说过,跳蚤最害怕羊身上的膻气,只要把羊拴在床腿上,跳蚤一闻到膻气,顿时就蔫儿了,就跳不起来了。我们家床上的跳蚤平日里跳得很欢,谁都不反对二姐把羊拴在床腿上。下着雨不能出去玩,我们姐弟说起了小羊羔儿的事。大姐说:“也不知道水羊啥时候能将羊羔子。不说多,能将一只小羊羔儿也好呀,也算麻闺女儿姑没有白白把水羊借给咱们家喂。”

二姐不同意大姐的说法,她说:“那不中,水羊至少得将两只羊羔儿,一只小水羊,一只小骚胡。”二姐天天放羊,好像羊就得听她的话,她又说:“水羊要是将不出两只羊羔子,我就不愿它的意。”

在我们姐弟中,大姐排老大,二姐排老二,我就是老三。我想,水羊要是将两只羊羔子的话,大姐二姐一人一只,可能就没有我的份儿。于是,我发表的意见是:“水羊最好能将三只羊羔子,有三只羊羔子,就算是一群羊羔子。”

妹妹和大弟弟也都知道自己是老几,也通过羊羔子联想到了自己。妹妹希望水羊能将四只羊羔子,大弟弟说还是有五只羊羔子更好一些。就这样,我们姐弟在盼望和想象中,像是在提前分配羊羔子,并像是把自己也当成了羊羔子。我的小弟弟倒是没提出让水羊将六只羊羔子,他咧着嘴哭了起来,嚷着说:“我也要羊羔子,我也要一只羊羔子。”

娘吵了我们:“争什么争,你们这是在分家吗!你们都还小,还不到分家的时候。”

有天半夜里,水羊突然叫了起来。平日里水羊是咩咩叫,叫得很是温柔。那天却可着嗓子叫得声嘶力竭,好像不得过了一样。二姐被吵醒了,她说,羊可能是饿了,她去看看。娘让二姐不要管,说水羊可能是在走羔儿。我们不懂什么叫走羔儿,二姐大概也不懂,她还是起身到院子里看羊去了。二姐去看羊,羊还在叫。二姐出去了好一会儿,才回到屋子里。二姐对娘说,外面是月亮地,她看见了羊,旁边还有一堆草,看来羊真的不是因为饿才叫唤。二姐还说,她看见别人家的羊跑到我们院子里来了,就用扫帚把那些羊赶跑了。

娘对二姐有所埋怨:“你这孩子,就是爱管闲事,我说不让你管,你偏要管。那些羊可能都是一些没上绳的骚胡头子,可能都是水羊唤过来的。”

放暑假期间,我差不多每天都跟二姐一块儿去放羊。按照分工,在放羊的同时,二姐还是割草,我还是负责捡羊屎蛋子。羊的肚子每天都吃得饱饱的,但每天夜里拉过一地羊屎蛋子之后,羊的肚子都会瘪下去,连一点儿怀羊羔儿的迹象都没有。二姐听人说过,水羊要是怀了羔子,会在羊的奶子上表现出来,羊的奶子会鼓胀,下坠,两只奶穗子也会变得粉红。二姐把水羊肚皮下面的奶子看了又看,没看出奶子有什么变化。这天傍晚,西边的天上布满了红霞,红霞映在水羊身上,使水羊变得有些红,白羊仿佛变成了红羊。二姐坐在草地上,抱过水羊的肚子,一侧的耳朵贴在水羊的大肚子上听。我猜,二姐是想听听水羊肚子里有没有羊羔胎儿的声音。我对二姐说:“你不用听,水羊肚子里除了草,就是羊屎蛋子,连一只羊羔儿都没有。”

“你不要瞎说!”二姐说。

这时,有一个沿着河坡拾粪的男人走了过来,走到我们身边站下了,问我二姐:“这个小妮儿,我来问你,你放的是老水羊还是老骟羊?”

二姐没好气,说:“长着两只眼,你自己不会看吗!”

“咦,这个小妮怪厉害,我告诉你吧,你放的羊是水羊,水羊是用来将小羊羔儿的。”

“不用你说,我也知道。”

“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还要告诉你,你把羊放得太肥了,羊的肚子里长满了板油,就怀不上小羊羔儿了。”

这话二姐不爱听,她生气了,脸涨得通红,说:“你不会说话就别说,嘴痒了,到南墙根儿蹭蹭去!”

拾粪的男人好像也生气了,把拾粪的铁锨在草地上铲了一下,说:“一个小妮儿家,你怎么能骂人呢,这是跟谁学的?”

“我怎么骂人了?我骂你什么了!”二姐把镰刀提在手里,一点儿都不示弱。

眼看脾气倔强的二姐和那个男人越吵越厉害,我意识到自己的责任。我是二姐的弟弟,有责任跟二姐站在一起,保卫二姐。于是我就走过去,站在二姐身边,对那个外村的男人怒目而视。可惜我手里没有什么像样的可以当作武器的家伙,只有一只盛了一些羊屎蛋子的破茶缸子。我想,那个男人胆敢动二姐一指头,我就敢把盛了羊屎蛋子的茶缸子砸在他头上,砸得他头破血流,羊屎蛋子沾他一脸。说不定我还会像一条狗一样扑上去咬他的胳膊。

那个男人倒是没有动手打人的意思,他说:“你们庄上的大人我都认识,你爹叫什么名字?哪天见了你爹,我得把你骂人的事儿跟你爹说一说,让你爹好好管管你。”

我娘生下我二姐时,上了岁数、急于见到孙子的奶奶在屋里哭,我爹却在屋后放太平车的屋里唱小曲儿。二姐听到这样的传说,认为爹很喜欢她,她对爹也很有感情。二姐当然不会对那个陌生的男人说出爹的名字,也不会说明我们的爹已经死了。可是,当别人提到我们的爹时,二姐的眼里顿时含满了泪水。二姐大概不愿让别人看到她眼里的泪水,别过脸向东边的天边望去。西边的霞光渐渐淡去,东边的阴影开始上升。

水羊似乎也感觉到了气氛不太对劲,咩咩叫了两声。

那个多嘴多舌的男人可能也看到了二姐眼里的泪水,没有再说什么,扛起铁锨走掉了。

转眼到了秋天,高粱红了,棉花白了,谷子黄了,到处是庄稼成熟的气息。当生产队里开始收割豆子时,水羊跟前还是连一只羊羔子都没有。盼小羊羔儿心切,我们全家人都习惯了天天看水羊的肚子。看的结果是,头天傍晚羊的肚子是鼓的,到了第二天早上,羊的肚子就瘪了下去。如果说头天看到的是希望,一夜过去就变成了失望。可是,谁都不能不承认,羊是明显变肥了。麻闺女儿姑刚把水羊借给我们家时,水羊的腿是细的,脖子是细的,脊骨也是细的,摸到哪里都有些硌手。现在水羊的腿是粗的,脖子是粗的,脊背也变粗了,不管摸到羊身体的哪个部位,一抓都是一把厚墩墩的肉。如果说水羊刚到我们家时不过二十来斤的话,现在恐怕得超过了六十斤。另外,水羊刚到我们家时灰秃秃的,脏兮兮的,一点儿都不漂亮。经过我们家人几个月的悉心照顾和精心喂养,水羊变得干干净净、白白亮亮,比一个小媳妇儿都好看。其实,二姐和我从没有给水羊洗过澡,也没给水羊梳过毛,它一吃得肥,就长得壮,心情一愉快,身上的毛自然而然就亮了,眼睛也亮了。只不过水羊的任务是将小羊羔儿,将不出小羊羔儿来,长那么漂亮有什么用呢!真让人发愁,叹气。

我有一位堂叔,他是生产队的队长,也是麻闺女儿姑的哥哥。堂叔对水羊能不能怀小羊羔儿的事也很关注。有一天早上在院子外的饭场吃早饭时,我娘问堂叔,水羊怎么老也怀不上羊羔子呢?堂叔的回答被我听到了,堂叔说,因为村子里缺少成年的老骚胡,一些小骚胡还没有长成,它们的蛋就被人割掉了,或者捶烂了,早早地就失去了爬羔儿的能力。我娘说,在水羊走羔儿期间,夜里连叫了三夜,倒是有些骚胡头子被水羊唤过来了。堂叔说,那些骚胡都是小骚胡,有那个心,没有那个苗子,爬羔儿也是瞎爬。堂叔还有一个说法,跟那个拾粪的男人的说法几乎是一样的。堂叔说,水羊来到我们家后,全家人都景着它,它的生活太好了,吃得太肥了,肚子里长满了油,再怀羊羔子就难了。

“这真是,人走了背运,人帮忙,天不帮忙,连一只羊羔子都得不着。几个孩子天天盼星星盼月亮似的,都盼着能见到羊羔子,看来指望不上了。”娘的声音有些发沉。

堂叔说:“没事儿,哪天见着我妹妹,我跟她说说,水羊不用还给她了,到过年时,你们家干脆把羊杀掉,吃肉算了。”

娘摇头说:“那可不中。”

这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水羊如我所愿,将出了三只小羊羔儿。小羊羔儿的嘴唇红红的,眼圈儿毛毛的,身上软软的,一只比一只可爱。我马上向二姐报告好消息,也不知发出声音没有,自己却醒了过来。一醒来,我马上爬起来,跑到院子里看究竟。天上有大半块月亮,满院子都是月光。我看见了,树根上只拴着那只水羊,哪里有半只小羊羔儿的身影呢!在月光的照耀下,那只水羊浑身发着白光,像是用一堆新雪堆成的雪羊。“雪羊”在地上卧着,我走过去,蹲下身子摸了摸它的脖子,它才站了起来。我经常跟在它屁股后头捡它拉的羊屎蛋子,它对我已经很熟悉。它用舌头轻轻舔了舔我的手,仿佛对我说:“刘家的哥哥,你不好好睡觉,半夜里爬起来干什么?”

我们那里有一个说法,叫虫不过冬,债不过年。意思是说,一到冬天,蚂蚱、蚰子、蟋蟀等就死掉了。欠下的债呢,必须在过年之前还清。在刚踩住腊月的一个星期天早上,娘对我二姐说:“快过年了,你今天去金庄把水羊还给你麻闺女儿姑吧。”

二姐一听娘说让她去金庄麻闺女儿姑家还水羊,眼圈儿一下子就红了。二姐是个有责任心的人,她认为水羊一直没能将出小羊羔儿,是她的责任。从春天到夏天,从夏天到秋天,从秋天又到冬天,二姐天天放羊快一年了,对水羊也有了一些感情,她有些舍不得把羊送走。

娘看出了二姐的伤心,说:“虽说水羊没留下小羊羔儿,你麻闺女儿姑对咱家的人情咱还是要领。人说话得算话,年前必须把水羊给你麻闺女儿姑还回去。要不这样吧,让你弟弟跟你一块儿去吧。”

我哩个亲娘哎,眼睛怎么老盯着我。派我拾羊粪蛋子不说,还水羊的事怎么又派到了我头上。我知道,我们庄离金庄十多里路,七拐八拐要走半晌午才能走到呢。我说我不去,水羊来的时候是一只,回去的时候还是一只,二姐一个人去还就可以了,去那么多人干什么!

娘有办法劝我去,她的办法是抓住我的弱点。我的弱点是什么呢?是嘴馋,肯吃嘴。娘说:“去吧,你麻闺女儿姑一看你们把羊养得这么肥,心里一高兴,说不定会留你们吃饭,会给你们做一些好吃的。”

娘一抓我的弱点,我的心就软了,脑子里开始想象麻闺女儿姑会给我们做什么好吃的,或许用麦面给我们烙油馍,或许给我和二姐每人煮一个咸鸭蛋。我故意磨蹭了一会儿,以掩饰自己的弱点,最终还是同意了跟二姐一块儿去麻闺女儿姑家走一趟。

二姐牵着羊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跟。因为不必再拾羊屎蛋子,我就没有带那只破茶缸子,空着两只手。出了村子,我们先是沿着一条土路往南走。走过一座石桥,我们就拐上河堤,沿着高高的河堤往东走。我看见我们的影子映进河水里,我们和羊是头朝上往前走,水中的影子是头朝下往前走。在水中头朝下的样子是可怕的,好像我们会随时朝着无边无际的水底沉下去。只看了几眼,我就不敢再看。走着走着,天下起了小雪。雪花很小,也很稀,几乎看不见。春来时地里初开的豌豆花和油菜花虽说也是零零星星,总是看得见的,可冬来时初开的雪花儿却不易察觉。我是觉得额头上凉了一下,又凉了一下,仰脸往天空看,才发觉下起了小雪。河堤下面的地里都种上了小麦,满地都是绿色。雪花落在麦地里,很快被绿色淹没,一点儿都不显白。雪花落进河水里,很快与河水融为一体,跟没下雪一个样。雪花落在羊身上,倒是存下了几朵,但因雪花与羊毛靠色,也看不出羊身上有什么变化。

我们来到了麻闺女儿姑家,她对羊的态度和对我们的态度,大大出乎我和二姐的预料。麻闺女儿姑大概也知道了水羊一直没将出小羊羔儿,她接过牵水羊的绳子拴在一棵树上后,竟照水羊的肚子上踢了两脚,一边踢一边吵:“你这个没用的东西,我踢死你,踢死你!”

眼看接近晌午,麻闺女儿姑没有任何留我们吃午饭的意思。二姐说:“姑,我们回去了。”

麻闺女儿姑仰脸看了一下天说:“雪可能会越下越大,趁这会儿雪还没下大,你们想回去就回去吧。”

我们离开麻闺女儿姑家时,听见那只水羊在我们背后叫了两声。我们没有回头。

我们回家走到半路上,雪果然下大了,雪花在空中飞舞,天地间一片迷茫。

我和二姐都有些想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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