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首页 >> 名家访谈 >> 夏晓虹:梁启超并未远去

夏晓虹:梁启超并未远去

2025-11-03 11:44:01
浏览量:

夏晓虹,1953年出生。1984年于北京大学获文学硕士学位。原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现为河南大学特聘教授。主要研究领域为近代中国的文学思潮、女性生活与社会文化。


1

记者:您在学术研究中会首先考虑借助网络等多媒体搜集、研究资料吗?

夏晓虹:时至今日,恐怕任何一位偏于史学的研究者,都已经不可能完全舍弃网络资源不用了。特别是在查找、搜集资料时,各种数据库确实提供了极大的便利。这在答问开始的部分,我提到数据库在《〈饮冰室合集〉集外文》增订本的校勘与辑佚方面发挥的作用,已经有所显示。其实必须承认,如果仍然用手工操作,靠个人阅读积累,那么,现已收入《集外文》的一些篇目,很可能发现不了。比如《祖国政府与南洋荷属华侨教育》,原本发表于在上海编印、销售到南洋各埠的《荷属华侨学生会季刊》上,我绝对想不到梁启超会有文章在此刊出。所以,数据库确实可以延长我们的目力,把我们带到远方未知处。

记者:您如何看待AI对学术研究的影响?

夏晓虹:我觉得人工智能即AI在学术研究上的影响和数据库有本质的不同。现在很多人批评AI一本正经地造假。通过链接足够多的资料库,后续会解决这个问题。这一点我并不担心。我认为AI更大的危险在于,如果不加限制地发展下去,它会取代人的思考。这和数据库只是辅助人类的研究,主要的工作仍然必须由学者完成不同。但愿我是杞人忧天。

记者:梁启超的写作速度惊人,数量庞大,既为您编《集外文》留下了巨大空间,也增加了辨识和梳理的难度。增订本新发现文献近百篇,其中必有不少爬梳史料的艰难或趣事,能分享一下吗?

夏晓虹:一般而言,搜集佚文,杂志相对容易得到,报纸则很难完整保存。近年由于数据库的出现,情况发生了很大改变。只是,我得承认,在利用数据库方面,我比年轻学者水平差多了。所以,在辑佚过程中,我会不断寻求他/她们的帮助。比如要查找梁启超的中举试卷,我就委托在北大图书馆工作的栾伟平帮忙。她是我以前指导的博士生,对各种资料库非常熟悉,曾经在校内外多次做讲座演示。她果然不负所托。更多的帮助来自出身北大英文系的王蔚,她对近代史料的熟悉在学界已有口碑。王蔚直接下载了五十多则梁启超的佚作给我,使增订本在补遗方面大有提升。

当然,最应当单独说到的还是《和文汉读法》。关于查找此书初刊本的经过,我已经写了一篇专门的文章《〈和文汉读法〉初刊本复原记》,在《读书》今年第四期刊登,整个搜寻过程可以用“上穷碧落下黄泉”来形容。

2

记者:2005年,您曾出版《〈饮冰室合集〉集外文》,此次推出增订本,您做了哪些方面的工作,增订了哪些方面的内容?

夏晓虹:二十年后出版增订本,编辑条件自然已有很大改善。当年,不少报刊文章不能复印,只好抄录后再排版,可想而知会增加不少错误。此次重新开张,我们先确定了“所有文稿均以原刊本核校,文字依照原本,繁体字、异体字全书不做统一”的原则;同时,请年轻学者帮忙,利用各种数据库,基本配齐了全部原始文献。如此操作,是希望从源头上保证底本的可靠性,从而切实提高增订本的准确率。

在订正过程中,发现了个别篇目因标题不同,与《饮冰室合集》有重出,故予剔除。如刊于《新民丛报》的《海外殖民调查报告书》,乃是日后成书的《新大陆游记》中的片段,虽然行文略有出入,毕竟是有待修订的初稿,仍应以定本为准。

又有一些篇目次序的调整,除时间先后的考虑外,也包括了误植。最不应该的是《中学以上作文教学法》。因2005年的《集外文》拖延多年才出版,在漫长的校对过程中,我也时有添加,最重要的就是这本1925年由中华书局刊行的梁启超讲稿。当初也曾犹豫是否收入,因为《饮冰室合集》已经收录了梁氏在清华学校讲演的《作文教学法》(初刊题为《中学以上作文教学法》),感觉定本在前,这篇在东南大学的同题演讲便不应再占篇幅。后经反复斟酌,认定二文结构上有很大差异,论说也是各有千秋,仍以两存为是。而将原书复印件交给编辑时已临近出版,未及核查,匆促印出,却是放在了收录散篇文章的“文集补编”中。此次修订,才调入其所应在的“专集补编”。

当然,增订本最重要的贡献在增补。重要的篇目,就是我在该书后记中已经列举的五种:1、梁启超光绪十五年(1889)广东乡试考卷;2、《蔡松坡遗事》,此为梁启超在蔡锷去世十年祭时所写,也是他在诸多纪念这位爱徒的文章中篇幅最长的一篇;3、《和文汉读法》,此书是近代著名的日文学习速成教材,初刊本一直隐身不现,此次刊录,或可称为《集外文》增订本的最大亮点;4、《财政原论》,此书实为梁启超同名著作的预告,包括《例言》与《目次》两部分,未见正文固然遗憾,但从现有的一万三千字篇幅,已可尽见该著构思的宏伟;5、《讲坛第一集》,所收九文乃是梁启超1918年年底出游欧洲前已撰就,陆续在北京的《国民公报》、天津的《大公报》与上海的《时事新报》“讲坛”栏刊出,值得一提的是,这也是梁氏最早的白话著述。当然,增订本还有很多散篇增补,这里就不细说了。

3

记者:您费尽周折求全务真,自然是有意义的,而依照梁启超生前的想法,其文集编纂当经删汰。这样一来,是否符合梁启超生前的想法?

夏晓虹:梁启超生前确实有六十岁“当删定生平所为文,使稍稍当意,即以自寿”的说法。具体要删除哪些,除了1926年其侄梁廷灿编辑的《(乙丑重编)饮冰室文集》可视为范例外,晚年弟子吴其昌的记述更为具体。梁启超嘲笑俞樾的《春在堂全书》体例驳杂,“乃下至楹联,灯谜,牙牌,酒令……都吝不肯芟”,说自己日后的文集决不能如此。所以吴其昌称赞林志钧编《饮冰室合集》“楹联以下尽删不录”,是遵从了梁启超的遗愿。

我做增补时,大体是依照《饮冰室合集》,将所有佚文按照时序,分别纳入“文集补编”与“专集补编”。尽管“文集”部分没有完全遵照《合集》卷四十四以下的分类,依次排列祭悼祝寿文与碑帖、书籍、书、画跋,但还是将《饮冰室诗话》与诗词补遗放到了最后,以与《合集》保持一致。我猜想,有些文章的补辑未必合乎梁启超的心愿。比如,其中举试卷,编纂《梁任公先生年谱长编初稿》的丁文江与赵丰田已经看到,最终却没有进入《合集》,应是顾及了梁氏批判八股取士制度的态度。另外也有一些遗漏,显然是编者鉴于时事而有意删落。如《杂答某报》《中国不亡论》等,原为1907年梁启超主持的《新民丛报》与革命派的《民报》激烈论战的文字,1926年版的《饮冰室文集》尚且编列,《合集》却剔除了。而在我看来,这些文章对于了解梁启超当年的知识结构或政治主张,都是不可或缺的篇目。

除了这类与禁忌相关的增补,我对《合集》的体例也有突破,主要是收录了启事与挽联。

4

记者:您自80年代写硕士论文就选择了梁启超,算起来也互相陪伴了四十余年,在四十余年间,学界对于梁启超的认识与研究,经历了怎样的发展和变化?

夏晓虹:1982年春,我开始读研究生,1984年夏天毕业,硕士论文题为《梁启超的“文界革命”论与“新文体”》。回头来看,当我1983年进入阅读与论文写作阶段时,梁启超研究在国内还很冷寂,可资参考的研究著作,只有1980年北京出版社出版的孟祥才著《梁启超传》。这本传记落在今日读者的眼中,已经显得非常陈旧,但整个学界的研究就是从这样的低点起步。对我来说,更值得庆幸的是,就在1983年8月,《梁启超年谱长编》由上海人民出版社及时出版,此书真正为我打开了进入梁启超精神世界的大门。

孟祥才的著作其实是延续了此前“阶级斗争”那套话语。梁启超戊戌政变后的政治作为,因此被笼统概括为“资产阶级民主革命的绊脚石”,“逆革命之潮流而动”。在八十年代思想解放的大潮中,这种褊狭的政治读解很快被突破,对梁启超的研究已更多从文化层面展开,并逐渐形成热潮。即使以梁启超传记的写作而言,根据2007年我检索国家图书馆书目的结果,当时已出版三十多部,现在自然更多。并且,研究所涉及的领域也极为广阔。文学、历史、美学、学术、政治之外,梁启超的法律、经济思想也都有专著论述。因此,取代“绊脚石”一类恶谥,梁启超已普遍被誉为“百科全书式的学者”。甚至此前一直遭受批判的梁启超所秉持的改良主义政治理念,也获得了前所未有的正面评价。不难看出,梁启超研究多元化的趋向,正与学界的整体变化同步。

记者:能否以此为例,谈谈您的治学方法和态度?在研究过程中,是甘之如饴还是历尽艰辛?

夏晓虹:相比大多数研究者,我在资料搜集上应该算是很舍得花工夫。我觉得,编资料集并非只是为他人作嫁衣裳,其实自己更受益,因为辑录的过程会让你对这些史料格外熟悉,在撰写论文时会自动浮出。

编《集外文》也是如此,甚至一些研究题目主要是依靠其中的史料完成。在查找目标文献的同时,周边的材料也会进入你的视野,为日后的研究与写作带来便利。所以,编资料集确实很辛苦,但在嘉惠学界的同时,也可以促进个人研究,我对此还是很有成就感。

记者:您如何理解作为“公众人物”的梁启超?研究梁启超给您本人带来怎样的影响?

夏晓虹:我为自己的三卷本研究合集《阅读梁启超》所写总序中,曾谈到梁启超最吸引我的,就是他作为时代伟人、启蒙先驱与可爱长者的魅力。这可以算是我眼中作为公众人物的梁启超的形象。称其为时代伟人,看重的是梁启超在近代中国所具有的覆盖性影响,也就是说,“近代中国所经历的文学变革、学术思潮更迭、社会政治改良,梁启超不仅身历,且均为引领潮流的中坚”。而且,阅读梁启超的著作,并没有让我们感到历史的隔膜,反而会生出一种历久弥新的欣喜,这其实与他始终不变的启蒙者身份有关。再加上梁启超人格的光明磊落,做事的兴趣盎然,“爱家人,爱朋友,爱文学,爱书法,爱生活中所有新奇美好的事物”,都会让人乐意与之亲近,长久盘桓。

而说到研究梁启超对我的直接影响,我本来是文学专业出身,但如果仅仅局限于文学,对梁启超的理解就很难深入,毕竟文学创作只是他平生著述中少之又少的一部分。因此,在完成第一部著作《觉世与传世——梁启超的文学道路》之后,追随时代伟人与启蒙先驱梁启超的身影,我也从文学进入了更广阔的史学领域,因而能够走得更远,看到更多、更精彩的风景。所以,我的第三部梁启超研究著作,题目就叫《梁启超:在政治与学术之间》。

记者:您曾提到从梁启超进入近代文学、文化研究,可以做到借一个人理解一个时代。那么您认为研究梁启超于当下又有何意义?

夏晓虹:确实,我一直很庆幸自己进入近代文学专业不久,就遇见了梁启超。由于梁启超自身的丰富性,使得对他的研究,足以扩展成为对于中国近现代社会文化的研究。而我对于近代中国的认识,也是借由梁启超研究而逐步深入。

不只如此,虽然我并不喜欢追问历史研究的意义,更愿意让整个阅读与分析的过程保持求知的纯粹性,但我也看到了梁启超并未远去的事实。许多近代名人已被今人遗忘,而梁启超无论是论述的引用率,还是文学创作或影视作品的出镜率都十分可观。可爱长者的形象固然让他具有很强的亲和力,不过,根本而言,作为启蒙先驱的梁启超在近现代中国不懈进行的国民常识教育,直到今天都没有过时,值得我们一再重温。


本站使用百度智能门户搭建 管理登录
手机访问
手机扫一扫访问移动版
微信

使用微信扫一扫关注
在线客服
专业的客服团队,欢迎在线咨询
客服时间: 8:30 - 18: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