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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选刊》2023年第6期|鲁敏:无主题拜访(节选)

2023-05-31 12:08: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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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敏,女,1973年生。江苏省作协副主席。现居南京。1998年开始小说写作,已出版《金色河流》《奔月》《六人晚餐》《梦境收割者》等三十余部作品。曾获鲁迅文学奖、庄重文文学奖、冯牧文学奖、曹雪芹华语文学大奖、《人民文学》奖、《十月》文学奖、郁达夫文学奖、汪曾祺文学奖、《中国作家》奖、中国小说双年奖、《小说选刊》读者最喜爱小说奖、《小说月报》百花奖、“2007年度青年作家奖”,入选“《人民文学》未来大家TOP20”、台湾联合文学华文小说界“20 under 40”等。有作品译为德、法、瑞典、日、俄、英、西班牙、意大利、阿拉伯、土耳其等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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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机备忘录里列了五个名字。周默打算最近一一拜访,其中有的只一面之缘,有的多年断了联系,有的关系上比较微妙,无可无不可的。对一个社交上从不主动甚至有点懦弱的人来说,这可是个不小的工程。

跟两天前的体检有点关系。

每年十月底十一月初都是体检季。秋风阵阵,绿叶子还在树梢沙沙作响,黄叶子已满地萎泥。在这样一种天生带有哲思气息的天气里,饿着肚子匆匆奔向医院。一个个诊室排队、等待,踩着前面一位的脚后跟,做出同样的规定动作,毫无保留地努力呈现或裸露。有些情况当场知晓,大部分不被告知。去往下一处,重新等待,身前身后是多次排队中反复出现的面孔,好比无法选择也无法避开的旅伴。可真像是整个的生命过程。周默在无聊中这样想。

终于查完,出得体检中心,踏上去到平层的下行扶梯,可能是疲惫所致,周默心中升腾起一种坠入地底无限深处乃至通往终点的错觉;对面扶梯相向而来的人们,手里捏着他们还没有展开的体检表,则愚昧无知地,仿佛要升向天堂一般,飘飘然与他这边下行扶梯上的人错肩而过。祝体检愉快。他在心里哼了一声。

手机一抖,又收到一条过分亲切的生日祝福:“亲爱的周先生/女士,今天是一年中最特别的一天……”稍早在B超室和心电图室,也都收到了类似的机器推送。祝你生日快乐。他也向自己哼了一句。身份证上是个阴历日期,他从来不过这个日子,除了商家,唯一记得的只有母亲,而她老人家,早不在人间了。

就是两次无意义的哼哼之后,在自动扶梯依然裹着他,缓慢沉默地往地心深处滑动着的当儿,有个含含糊糊的念头冒了出来——是不是得做点什么,就当是给自己的一种仪式感,都五十岁了。属于他的时间随时会停止。想想接二连三离场的那些熟人,多直接的刺激啊,每次都像迎面劈来的电击,给他以心智上的濒死体验,继而又会生发出一种警示的、焕然的压迫,提请他要对接下来的生命阶段,来一些习惯乃至原则上的突破,做出尽可能的哪怕只是敝帚自珍的努力。

说实在的,他认为自己从没真正开心过,生活到处皱巴巴的,像摊在草地上的塑料布,哪儿哪儿都不平整,扯来扯去中,总是他去就着别人,他实在太不重要了……当然,以他的性格,绝不可能有翻天覆地之变,最多是把草地上的塑料布往他这头拉拉,不要再这么委屈,稍许活得自如一点,让自己开心一下,甚至能有点胆气?差不多就是这样一些个意思吧。至于做什么或怎么做,心里并没主意。

体检完就直接回家了,天黑都忘了开灯,直到妻子进门,周默没动也没问候。

“怎么着,下午就没去?”妻子打开灯,眼光像霰弹枪,散点打中各处的袜子、外套、皮带、车钥匙、指甲刀、牙线之类。沙发边扔着外卖盒,脚跷在茶几上,电脑屏幕正上演一个不雅场面。多年夫妻,她已不屑出恶声,只动作比较大地去准备晚餐。两个人其实也简单,饭菜端上来时,周默既没赞美也没感谢,这本是他长期抹在嘴边的“口蜜”。只管一声不吭夹了一堆菜聚在碗里,眼睛继续盯着电脑,是部惦记很久的剧集,就想放纵地一口气看下去。妻子翻翻眼皮,随即也把iPad支起来,一阵阵笑声里,她挂沉着的脸也松快下来。看来,这样还挺好。

晚饭后妻子下楼了,说一万步还差两千步。周默不语,总觉着她的万步执念只是个遮挡,主要为避开两人相对无言。

想起上个月猝死于自家浴室的魏主任,就比他大一岁。夫妻早就分房而睡,故魏妻直到早上起来才发现。周默和同事急忙赶过去,没想到魏主任的身体居然是粉红色的,肚皮白嫩,泛着油脂光,像个巨大的婴儿。他嘴角有一点呕吐物,手指甲抠得出血了,血迹里混着马桶底座的白色地胶。周默回家说起这个画面,妻子也为之唏嘘,隔一会儿,终于还是嘟囔道,其实我也想分房睡,你熬夜影响我,而我早醒,就想外放手机听听音频书。周默刚要开口,妻子长叹一声止住,叹息里带着复杂的愤怒与俯就。是的,没法往下讨论,一说,女儿小卫更要搬走了。家事的烦恼,就是这样,郁结越久,就越是付于无语。

小卫还是十一点多才回,身上混杂着麻辣烫、香水和夜色的味道,用她一贯的厌弃眼神瞪了他两眼,随即拍上房门。为了与多年男友莫名其妙地分手、闹着要出去租房等事,她们母女已互出恶声、不通话语。周默本是悬浮的中间派,但上个月,小卫又招呼都不打就辞掉工作,那可是带编的事业单位呀,妻子凭着多少年人脉好不容易搞定。周默只略微开头说了半句,小卫就恼怒大哭:“什么狗屁稳定,什么狗屁前途,什么狗屁资历,你们想过我干得开心吗?”小卫从此连他也不搭理了。

这样的夜晚,无话,跟所有的夜晚一样——似乎根本没什么用武之地,让周默来落实他那不知是什么的想法或仪式。家这样的地方,都是内心戏。他们三个,相互太过了解,都拿彼此没辙,没有话要讲了。他居然期待起次日上班了。

周默有意在走廊里转了转,没有人,包括部门头头,留意到他昨天下午的无故缺席,或者就算留意了也不想计较。这种宽容是多大的漠视呀。周默心中怏怏。不是今天他太敏感,而是,一直这样的吧。对面的同事竖眉瞪眼地,正大骂某某股票机构。他总这样,赔了是代理的错,赚了则吹嘘自己的眼光。周默一直挺不喜此人,索性没搭腔,心里头甚至想,从此都不捧他的场了……同事也没介意,仍在说个不休。细一瞧,原来人家是在对着微信语音。瞧瞧,谁眼里能“看到”他。当然,反过来说,他也一样看不到他们,不在乎他们。这种极其普遍的人际状态,与其说是叫他失望,不如说是叫他更感无措。如此情境之下,他能做什么,或不做什么。

中午在食堂排队,周默依然深陷于那种无处下手的迷惑,拒绝了油滴滴的烤肠,也拒绝了水煮鱼,标新立异似的,只端了两份素菜,并找到大厨。“可以提建议吗?少做油炸食物与大油大辣,少用加工食材,这是国家居民膳食建议里反复强调的,不等于是公理吗?”几个妻子模样的女同事——她们当然长得不像他的妻子,但从某个角度讲,又像是包括他在内的所有中年男士的妻子。她们面庞圆圆,健谈而有主张,穿羊毛开衫与阔腿裤,那像是妻子的秋季制服。正是她们,算是附合了周默几句,角度略有差异:一位妻子建议把调和油换成橄榄油,另一位妻子指出餐后水果最好不要反季节,还有一位妻子则提议不在食堂吃饭的话是不是可以把余额折成现钱返还。大厨煞有其事地,甚至可以说很有诚意地一一点头,活像是从明天起也要重新做人了。后面挤进一个添汤的小伙子,捂着嘴咳了两声,周默认为那咳嗽里有嘲笑之意。他对年轻一代的侧目早都无所谓了,谁没年轻过,谁又不会老呢?他想着的只是,好歹,他说了几句从前不敢说的。

午餐没吃饱,心里也实在瞧不上这个太小的、鸡毛蒜皮都够不上的行动,而且可以想见,不论是他,还是“妻子们”说的,根本就不可能被采纳。向来都是这样的,明智的人根本就懒得理会、懒得较真,这就是外部世界运转如常的方式与原则。无名如他,像一枚鸡蛋,哪怕打破了头,也就是一只破鸡蛋而已。显然,在单位,跟在家也差不多,一天接着一天的,当日无话,当夜无话。没有语言的生活,没有语言的人。他所起愿的自如或勇敢或随便什么的念头,恐怕只会是个无人知晓也不会有任何回响的空谷足音,以致一向当回事儿的午休都没有睡踏实。灯都关掉,窗帘全拉下,手机静音,不厚不薄的小被子盖好。脚一抖,突然醒了,发觉时间还早。两只手枕到脑后,拔剑四顾心茫然。本来挺好的下个小决心,怎么反而觉得分外苦涩了。自己真的是如此不存在吗?居然都没有地方来实践这份赤诚的余生的生命观。虽然起意时也没想着非要怎么样,但如果只是这样,不是他妈的更丧气、更悲哀了吗?

可能是午睡乍醒,加之急迫与不甘,突然有种痛楚的弥留之感。当然,这是一种想象中的戏剧性弥留,种种过往都在脑子里头拉片,天上一脚地下一脚,各种囫囵吞枣的人与事,从没解决的小疙瘩,拖泥带水的未尽事宜,以为早都忘了,其实还是记着。它们一直在暗中侵犯、腐蚀和塑造着他,使得他更加畏畏缩缩、弯腰驼背……实在不行,翻将出来,去做点什么或说点什么。当然了,他并没啥大恨、大怨或大恩,就算有稍许欠余,也是末微之事。末微里头挑大个儿,而且也不能太难为对方或自己。想了半天,脑子里浮出几张面孔,就这样吧,去找他们。起码,这是比较具体的动作,听起来也还不赖。他终于有点淡淡的高兴了。

对,就是这么来的——他手机备忘录里的那五个人名。

……未完待续

本文刊载于《小说选刊》2023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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