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汗漫,中原人,现居上海。著有诗集、散文集《一卷星辰》《南方云集》《居于幽暗之地》《在南方》《星空与绿洲》等。曾获人民文学奖、西部文学奖、琦君散文奖、《雨花》文学奖等多种奖项。
江声不尽
我和陶纯,在江滩乱石间徘徊,低头,没发现有精彩图案的卵石。
江安,“长江安宁”之意也,一座小城,处于上游宜宾、下游泸州之间,属川南,紧邻云贵高原。除竹簧、夏橘、猪儿粑、白肉、烧腊等风物外,江石之精美,同样名闻遐迩。街头,有许多销售长江奇石的店铺,定价惊人,店老板手指上的金戒指很大,且不止一个,闪烁财富之光。眼前,江滩上,累累卵石很平庸,需耐心接受江水数十年、上百年的淘洗,才会有奇特图案和纹理打动后人。类似于英才俊彦的出现,须经风历雨、雪压霜摧。
“大哥,这是什么河?”一个妆容精致的女子,穿运动鞋,沿江边走来。我和陶纯一愣,回答:“长江啊!”交谈片刻,得知她是山东人,开一辆越野车,到重庆看罢上大学的儿子,又随意跟着卫星导航来到江安,把车停在附近。显然,这是一个随自己意愿生活的人。
“快十二月了,山东冷死了!这里暖和,我就朝暖和处跑——长江咋这么小、水这么浅啊!”她显出失望的样子,拿手机地图确认:“嗨,真是长江哩。”
陶纯也是山东人,当兵后成为小说家,居北京,已脱下军装,走在乱石间,仍腰板笔直、英气不减。多年前,他来江安采访抗战旧事,熟悉本地山水和风俗。对眼前这个女子,他热情解释:“你看,那一座岛,竹岛,挡住视线了,岛那边,江面宽阔了……”似乎为了佐证他的观点,一艘货轮,自上游缓缓驶来,被竹岛隔断影子,汽笛声隐约响起,像宣示:这就是长江,即便进入枯水季节,即便更多物流与人流放弃水路,选择铁路、公路与空路,它,仍然是供养万物人烟的伟大长江。
江安,被誉为“万里长江第一县”,入城口处的巨大彩色广告牌上,写有这句话,还画出一条柔肠百转的浓重曲线。
金沙江与岷江在宜宾汇合,生出长江,像生出一个前程广大的儿子。李庄,长江生命中经历的第一座小镇,因抗战时期聚集众多机构和知识分子,声震中外。傅斯年、董作宾、李济、梁思成、林徽因、童第周……这个杰出名单,决定了现代中国的内涵,充盈于当下的导游解说词。长江再向前奔流几十里,就是江安。自1939年初,至1945年夏,国立剧专师生,自南京出发,经长沙、重庆,一路辗转迁徙,在这座小城安身定魂,赓续中国现代戏剧之薪火。余上沅、曹禺、洪深、焦菊隐、黄佐临、吴祖光、张骏祥、谢晋、陈怀皑……构成一个同样杰出的名单,决定了现代中国的叙述方式。
数百名国立剧专师生,在江边文庙内住宿、教学、演出,大成殿上,端坐一尊孔夫子像。校长余上沅有些忐忑:是否扰乱了孔夫子的清静?小城著名士绅黄荃斋宽解他,也是说给当地部分阻扰者听:“余校长且放心。孔夫子喜艺术,爱弹琴,厄于陈蔡间,依旧弦歌不辍。与你们朝夕相处,他一定开心——中国有弦歌,怎么能败于日寇之手?!”两双手紧握在一起,主与客的眼神,一概坚毅而明亮。
在孔夫子注目下,国立剧专师生们,把大成殿与前廊改作舞台,“口”字形的庭院内,摆上一排排椅子,成为观众席。百姓看戏,若无钱买票,就送来馒头、鸡蛋、咸菜,让师生们吃一顿饱饭。1942年6月5日,由焦菊隐导演的《哈姆雷特》在文庙剧场完成中国首演,“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一个值得考虑的问题。”一个名句回荡小城,继而响彻中国知识界。“中国要生存而不是毁灭,这就是回答!”谢晋们在江安街头演讲,言辞激烈,引发百姓共鸣:“打倒小日本,光复我中华!”口号声与歌声,回响于长江两岸。
此刻,我、陶纯和一个山东女子,来到江边一座码头遗址前。
教务长曹禺,当年敲锣走在最前面,一路召集、鼓舞、引导师生们,自重庆逆水而上,在此处停船、登上江岸。他们最珍惜的五只大箱子,由师生们轮流抬着,装满道具、演出服、射灯、乐器、剧本等,被余上沅称作“命根子”,校长秘书吴祖强紧盯不放。清晨,师生们常来江边,拔嗓子、朗诵、拉手风琴、练舞、沉思。烽火离乱六年间,国立剧专的存在,让江声除了渔歌、船歌、纤夫号子外,发生新变化,隐秘影响下游的市声野籁。即便码头废弃,前贤身影不存,那前赴后继的江声,已化入民族的血脉。即使有新剧变迎面而至,只要长江奔流,我们仍能做出新回答,而不会失魂、失语、失败。
目前,江安正围绕新能源产业链条,布局电池研发与制造,推动中国电动汽车升级换代。那些电池的正极与负极,犹似两岸,电解液在两极间奔流,如江水,推动中国不息前行——“虽千万人吾往矣”。
我、陶纯和山东女子,内心像电池、江水,推动身体不息前行。过竹岛,视野顿然空旷,江水滚滚之壮大气象,撼人心魄。
以“滚滚”描叙长江水势,我印象深刻的诗人,第一是杜甫。“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唐代宗大历二年,即公元767年,秋,杜甫别成都,买舟东来,过江安,至夔门,写下名作《登高》,长江修辞之壮美臻于新境界。第二是杨慎。一个明代文人,贬放云南三十年,在川滇道和长江上往返奔波,写下“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他也曾徘徊江安,为榕树作诗:“得地栽培少,蒙天雨露多。若问根深处,绿阴照银河。”遂有著名景点“题榕阁”,现成为一家书吧。走进去,见一男子在案几上练字,写的是“悠悠,不尽长江滚滚流”,辛弃疾名句。
“滚滚”是空间的展开,“悠悠”是时间的绵延,让长江在这两个形容词里得到安顿。
江边,有不少男女以长江为背景做直播,跳舞、唱歌、发呆、表演脱口秀、炒菜、喝茶、拍婚纱照、聚餐……似乎,一切行为皆可演,一切境况皆可成为剧场,与无数隐秘目睹者,共享中国西南一隅之风情。山东女子笑了,“我也做直播呢。”陶纯兴趣大增,“打赏很高吧?”她摇头,“我的直播画面,都是旅行场景,粉丝不多,因为,我不会……撩人……”我和陶纯笑了,她脸一红。从山东开车来,过黄州、三峡、重庆,她的直播背景都选择长江。“我不进景区,不配音乐,找一个僻静处,江水‘哗哗啦啦’的声响,就动人……”女子这些话,让我多看了她两眼。她的确是那种不明艳但耐看的女子。
“今天直播吗?”我问。她答:“不了,累了,我要去车上休息,明天再来江边吧。”她夜晚住在旅行车上,用自带的炉具做饭,既节约,也以此作为视频直播的场景。她说,一个月的出游,花了一万多元,有些心疼。我叮嘱,夜晚把车停在市中心。陶纯建议,隔一阵子可以到旅馆休整一下。她眼睛热热地看我们两眼,点点头,挥挥手,走了。明天,她会在江边什么地方直播,为远方看客提供怎样的话语?
陶纯分析:这是一个独身女子,故能随意行走。年龄在四十五岁左右,因儿子刚上大学。收入有限。性情孤傲敏感,平庸男子无法驾驭。“四处寻找安放身心之处……或许,也写诗……”我笑了,“你可以写小说了。”他面色凝重,“我写军事题材,但也离不开长江边的人事。当年,三百五十万将士出川,打日本,活下来的人,十三万……他们唱着军歌,在长江上来去,过江安,入三峡……”
长江,就是一卷浩荡的中国史册,不断书写、修订、再版——两岸群山与平原,像印刷机、图书馆、书桌,展开一个民族起伏跌宕的悲怆与狂喜。从秦皇汉武,到诸葛亮、周瑜,到李白、杜甫、苏东坡,到陆游、辛弃疾、文天祥、林则徐、左宗棠,到蔡锷、朱德,再到国立剧专在江安培养的近千名英俊儿女,都是这史册里的关键词、最强音。其中,陆游,在宋孝宗乾道五年,即公元1169年,逆长江入蜀,追随范成大,图谋收复中原。“一帆寒日过黄州”,想起倚杖听江声的苏东坡,他吟出另一名句——
“江声不尽英雄泪。”
角色的创造
文庙前,一个小四合院,正房三间是国立剧专表演专业的教室。瘦小的曹禺,在上“表演学”。讲台上,摆着小瓷盆,是他吃午饭的饭盆,大抵是半碗盐水煮黄豆,配杂面馒头。此时,饭盆成为茶杯,半盆茶冒着热气,像江安早晨总是雾气弥漫,午后才有阳光照临。那座竹岛设有灯塔,白天也须点亮,提示过往船舶,去走一条正确航线。
黑板一侧,贴一张用毛笔写的课程表,有“剧本写作”“戏剧理论”“表演学”“舞台设计”“音乐”“国文”“经典欣赏”“戏剧批评”等。大师云集,风采各异。比如,洪深来上课,会用面粉袋背一袋子英文、法文的原版书,书中夹有许多纸条。讲到某问题,就从面粉袋里摸出一本书,念诵起来。清代诗人洪亮吉的这个后人,是哈佛大学戏剧专业毕业生,从业于好莱坞,被余上沅召唤回国,来剧专任教。上课过程中,看学生有倦意,他就说:“给你们讲一个凯瑟琳·赫本的小故事……”学生们一下子精神抖擞。
曹禺主讲“剧本写作”和“经典欣赏”。“表演学”授课教师如果有事外出,他也会客串、代讲。一个能导、能演、能写剧本的全才,浑身上下都是戏,一生也活得像一部大戏。
前一天,剧专部分师生去重庆演出以莫扎特为主人公的话剧《安魂曲》。曹禺戴假发,眼圈画得浓重,身披大衣,走着精心设计的步子,腔调抑扬顿挫,果然有了异域风采。观众席上,一群国民政府官员,喝茶、吃点心、交头接耳。演员见状,停止演出。剧场一下子静了。曹禺走到麦克风前,说:“现在是抗战年月,我们剧专师生不是唱堂会的戏子,你们也不是老爷和少爷,都应扮演好各自角色,为国家尽责。看一看吧,如此做派,真担心你们会把戏演砸了,中国可就麻烦大了!”说完一派寂静。少顷,响起雷鸣般的掌声。那一群官员红着脸,讪讪离席,或勉强坐在位置上,听曹禺说出那些有些刺耳的台词:“我的音乐是从生命源泉中流淌出来的,总有一天,它将从镣铐中解放出来,就自由了,充满快乐和光明!”
现在,曹禺端起饭盆,喝一口茶,问学生:“这盆茶,烫还是不烫?”陈怀皑说:“烫——”曹禺手搓着耳朵,又推推圆边眼镜,问:“为什么?”谢晋站起来答:“因为你用小口吹着喝。”曹禺笑了,“对啊。这就是观察。学表演就要学会观察,处处留意。对了,你们去过妓院没有?”学生们脸红了,一声不吭。曹禺拍拍脑袋,“可以去观察妓院的环境,体会那些风尘中人的腔调和悲心,仅仅靠想象是不够的。不过,我可没让你们去寻花问柳啊!”学生们轰的一声笑起来。
“王永梭啊,你是一个会观察的人,自编自演,几句话,就让小人物活灵活现了,立起来了!这就是‘白描’。你啊,似乎新创了一个戏剧类型。我们几个先生,研讨多日,就把它叫作‘谐剧’吧!”曹禺手指一个胖乎乎的学生。那学生红着脸站起来,鞠躬。曹禺继续夸:“你的《扒手》《化缘》《卖膏药》《茶馆图》,悲喜交加,都好!”
“莎士比亚剧目,我们剧专一年演一部,《罗密欧与朱丽叶》啊,《威尼斯商人》啊,《哈姆雷特》啊,七八部了,都是人性的悲剧。我写的剧,《雷雨》《日出》《原野》,是中国悲剧。现在,抗战的年头,我总觉得,这悲剧与紧迫的现实,还是有点隔膜。要紧的事,是唤醒民众。中国有那么多文盲,不会读书,会看戏。他们看懂了、觉悟了,就增加了抗战的力量。我写的《蜕变》,你们刚开始排练了,抨击大后方苟且偷安的官僚,赞颂爱真理的牺牲者。可这样的剧本,还是太少,这样的角色创造得太少。我们都要各自省思,以国剧救国,还能做一些什么……”
曹禺沉浸于省思和言说,没觉察到窗外出现的人影。一个头戴礼帽、身着灰色长衫、握着手杖的高大男子正侧耳倾听,点头。他就是剧专校长余上沅。
透过花窗,余上沅看见曹禺一手捏剧本,一手搓着耳朵,念着莎士比亚的剧本:“黑夜无论怎样悠长,白昼总会到来。”“在时间的大钟上,只有两个字‘现在’!”“人的一生是短暂的,如果卑劣地过这一生,就太长了。”……一边念剧本,一边在讲台上走来走去,做出剧中人的表情和肢体动作,引得学生入神地观摩和沉思。曹禺时时停下念诵和表演,点评:“这是跌宕……这叫突变……从这里开始进入高潮,你们看看莎士比亚是怎样做的……”学生们紧盯把讲台当舞台的曹禺,同样没觉察到窗外的人影。
余上沅轻手轻脚离去,看学生上课、排练的情况,或与教师谈论问题。路上,遇到石块、树枝,弯腰捡起来,放进用陶缸改成的垃圾箱,免得绊倒行走者。近中午,太阳顿然强烈,雾气消散。他进入厨房探看,对有些发愁的厨师说:“今晚有演出,观众们又会带来食物,甚至鸡啊鸭啊羊啊……”厨师笑了。余上沅擦擦眼睛,“有江安,饿不死的。”出门,再次去县政府,与官员交涉,把前两天有“通共嫌疑”遭拘押的一个学生保释出来,送到码头,掏出身上仅有的两张纸币,塞过去。回身,去校长办公室温习台词,晚上,他将主演奥斯特洛夫斯基编剧的《大雷雨》……
对人、对戏剧的爱,对中国的爱,让余上沅创造出“中国现代戏剧教育之父”这一角色,进入中国戏剧史。
1935年,三十八岁的余上沅陪同梅兰芳赴苏联和欧洲,与斯特拉夫斯基等戏剧大师交流。归途中,在轮船上,接到国民政府电报,聘请其担任国立剧专校长,校址设于南京。梅兰芳一身西装,夏日里也戴一双丝绸质地的白手套以保护十指,在船舷边,向同样一身西装的余上沅表示祝贺:“余兄是校长的合适人选——您懂中国戏剧,在美国学过戏剧,人又端正无邪,定能别开生面。”余上沅合掌致谢:“欧美人都知道京剧很美,把梅先生和京剧视为中国的代表。但话剧领域,还是空白。如何借鉴欧美戏剧的实、具象,融合中国戏剧的虚、抽象,形成话剧新面目,尚须琢磨。”梅兰芳赞同:“这虚,这抽象,就是诗意啊。《牡丹亭》《琵琶记》里,那些角色说话、诵唱,都像一个个诗人啊……”余上沅眼睛亮起来,“梅先生说得好!”海鸥在船舷边盘旋,发出的叫声像共鸣。
元末明初,温州人高明写出《琵琶记》,这一部南戏,被誉为中国百戏之宗。剧情概要:才子蔡伯喈,遵父命离开妻子赵五娘,进京赶考中状元,被丞相招为女婿,与牛小姐成婚。赵五娘为公婆养老送终后,身背琵琶,一路弹唱寻夫。经牛小姐安排,蔡伯喈与赵五娘团圆。1923年,余上沅在哥伦比亚大学攻读戏剧专业,与闻一多、熊佛西、梁实秋、梁思成、林徽因、谢冰心等组成“中华戏剧社”,将《琵琶记》改成话剧,以英文在大都会剧院演出,轰动纽约,连续演出数场,被媒体赞曰:“一个赞颂爱情自由的中国故事,优美而动人。”
1943年的一天,江安码头上,余上沅迎接自李庄乘船而下的梁思成、林徽因,来国立剧专观看曹禺新作《家》。这部戏,同样是一个赞颂爱情自由的故事。一见面,余上沅就感慨:“徽因君从事建筑学,是中国戏剧的损失!那时,纽约,您演得多好啊。”林徽因微笑:“上沅兄翻译得好、导演得好,我还记着《琵琶记》中的台词呢,‘残荷又现,残荷又现,我与你伤残破损俱一般,你是无知无觉无痛楚,我是心儿淌血泪潸潸……’”梁思成轻叹:“眼下中国,也是残荷又现……”余上沅应道:“残荷下,莲藕犹在,就能生发新一轮荷花。”他的那柄手杖,的确像随身携带的一枝残荷与新荷。
余上沅的名字,出自屈原《九章》:“乘舲船余上沅兮,齐吴榜以击汰。”意即,乘船逆水而上,扬桨击水。其一生,果然走了逆水而上的艰辛一途。常穿的一身灰布长衫、黑皮鞋,都有了裂纹,像风帆与船舷有了裂纹。1945年,日本投降,余上沅带领剧专师生返回南京。1949年,他拒绝了国民政府的一张去台湾的机票。之后,国立剧专分解,中央戏剧学院、北京人民艺术剧院等高校和艺术院团,开枝散叶。江安六年间培养的艺术家,让新中国的舞台和银幕,星光灿烂。
1970年,上海,愚园路一处公寓内,七十三岁的上海戏剧学院教授余上沅,临终前,出现幻听幻视。他对生于长沙、长在江安的儿子余安东说:“听哦,城墙上,小号响了,更夫的锣响了……分不清天黑天亮了……看哦,曹禺、祖强……来了……”
他乡与故园
傍晚,放学后,十九岁的国立剧专学生谢晋,骑自行车,来到江安女中校门外。十六岁、穿一身西式长裙的江安女中学生徐大雯,出现了。看四周无人关注,她低头红着脸,走近谢晋,提起裙摆,坐上车座。谢晋压低鸭舌帽的帽檐,两条长腿在地面上向后一蹬,载着她,沿着长江边一条小路,朝郊区骑去。路上行人,看见这般的少年景致,议论:“剧专的学生吧?好看!”“自由哩,恋爱哩……”
国立剧专迁来江安,影响了小城风情。观剧时,人们不再像看川剧一样随意直着脖子叫好,而是待全剧结束,起立,鼓掌致意,向主演献上一束野花。街坊邻居或主客间的问候,有了“您好”“再见”一类新词,而不再是“吃了吗”。人们学着剧专那些先生、学生的样子,学着舞台上那些角色的样子,装扮自己。店铺里,有了自重庆进货的脂粉、眉笔、香水。照相馆里,备有西式服装供挑选,可拍摄一张洋气的照片。裁缝们研究西装制作,嘟囔:“那些南京来的小娃娃,才八九岁,就有一套小西装呢……”
但,“自由恋爱”,剧专舞台上表演和呼吁的这一主题,仍被小城守旧者视为“有伤风化”。谢晋受国立剧专指派,到隔壁江安女中指导排练话剧,与扮演女主角的校花徐大雯一见钟情。谢晋不能随意进入女中,只得写情书,一封一封寄去。甚至找来一把梯子,放在女中院墙外,爬上去,看操场上跑步的徐大雯,招一招手。徐大雯不抬头,假装没看见,步伐节奏却明显有些乱了……
这一日,夕阳下,一辆自行车,载着两颗激烈跳荡的心,去二十里外的夕佳山做客。那里有一座有四百年历史的庄园,是徐大雯的同学黄可蓉、黄可庄姐妹俩的家。徐大雯是黄家姐妹的表姐,逢年过节,常从城里来拜望舅舅黄铁秋。“黄家啊,太大!比曹禺先生《家》里的家、《雷雨》里的家,都大!你去看看,再演觉新、周萍,脑海里就不虚了。”徐大雯的脸,贴着谢晋后背,喃喃说。谢晋感受着后背上的热意,声音颤抖:“对,你说得对,不虚了……”
黄家祖籍湖北,万历四十年,为避匪乱,在“湖广填四川”浪潮中,来到因历次浩劫而地广人稀的江安夕佳山,以行医、耕植、教育为生,建造起坐南朝北、面对长江的巨阔庄园,共三进、一百余间房。农忙或节日,雇工、客人与主人,在大厅或侧房一同进餐,需要摆十余桌。整个庄园形似蟹壳,隐喻“科甲”。但背后缺靠山,子弟仕途不畅。经风水师指点,庄园后,密集种植高大楠木,如一脉青山,招来白鹤栖息飞翔,如白衣仙人高蹈。鸟粪若落上肩膀、衣襟,主人就看看天:“肥吾土,兴吾族,好运也……”口音里,湖北气息已隐匿,川南语调在生成。
1889年,这一庄园的大门前、池塘边,立起一根铁旗杆——黄家终于考出一个举人黄中美。数代人赍志进取,把他乡变成故园,“川南黄家”声震远近。
正是黄中美,兴致勃发,把庭院右侧通往私家学馆的一条通道,改作戏台:两扇大门一关就是舞台背景,厢房成为演员的化妆间、休息室。台阶下,天井里,摆上几排椅子就是观众席,格局酷似国立剧专的文庙剧场。每逢节日,黄家请四邻与贵宾前来看戏。民国初年,兵荒马乱,尽管黄家谦卑处世,每每开仓救助贫民,但,黄中美的长子黄铁秋还是不安。遂于庄园东西两侧建碉楼,雇了手握枪弹的保镖以防不测。尤其是锣鼓声、琴弦声响起的夜晚,保镖们小心翼翼,在暗处,在碉楼顶端的小窗口前,紧盯内外动静……
这一日,谢晋和徐大雯迈进大门,在黄家姐妹俩陪伴下,先去书房,向正在写字的黄铁秋鞠躬、致意。黄铁秋放下笔,举起右手。谢晋一愣,忙伸出双手去握,那蘸有墨迹的右手已落下。谢晋有些窘。黄铁秋说:“大雯,我外甥女,望好好待她。”谢晋忙点头。黄铁秋又说:“今晚,可蓉与可庄陪你们吃饭,饭后,一起看戏,《马前泼水》。”谢晋忙鞠躬致谢。出书房,额头有了一层汗。三个姑娘彼此交换眼神,直到进了东侧小客厅,才哈哈大笑起来。谢晋叹息一声:“瞧你们,毫无大家闺秀的样子,与这大院气氛,不衬哦……”姑娘们笑得难以自制。天渐暗,灯烛点燃。
在小餐室,四人围坐,吃了谢晋到江安后最丰盛的晚餐:泥巴腊肉、辣子鸡、红苕水密子、薄皮白肉、猪儿粑……一壶本地烧酒,被谢晋喝掉大半,三个姑娘尝试着喝一小半,四人都脸红起来。可蓉自我开脱:“今天,在家里,头一次喝呢!父亲不会怪罪的,陪客人嘛!不喝失礼。”说罢,自己先笑起来。
乘醉意,在园子内的灯笼下散步。看到一条S形小道,逶迤消逝于假山树林间,谢晋好奇:“通往哪里?”可庄噘着嘴巴,小声说:“从前,这是女道。女子不能穿厅越堂,只能走这一旁的女道——男尊女卑,陋习!”说完都不吭声了。
可蓉解释,“我父亲开明,在成都读过书,现在,我家改了老规矩。从前,我家学馆里,只有男孩去读书,村邻家的男孩也能来读,免费,还有午餐。我家女孩却只能在绣楼里做女红,绣楼没楼梯,上楼时,仆人搬来一把梯子扶着,待女子到楼上了,再把梯子搬走……”谢晋愕然,“你们俩,也是爬梯子上去?”可庄笑了,“我们小时候,父亲加建了楼梯。现在呀,风气变了,据说,轮到男子们趴着梯子,偷看墙外好风景……”谢晋一愣,用手去揉揉脸。三个姑娘对看一眼,又笑成一团。
正厅里,高悬一块以楷体镌刻的“龙光永榭”匾额,落款是“五省弟子刘光第敬赠”。谢晋惊问:“是那个戊戌变法中被杀头的刘光第?!”可蓉答:“是他。他是我们黄家先祖黄钟麟老先生的学生,1883年考中进士,去北京任职前,送来这块匾,四个字意思是‘祥光高照楼榭’。”谢晋又问:“‘五省’,啥意思?”可庄说:“‘云南、贵州、四川、广西、安徽五个省份唯一的进士’之意,是先祖和五省的荣光。”谢晋感叹:“‘五省弟子’,真是英雄腔调!死得也感天动地。据说,头砍去,身子仍堂堂直立,一阵风卷起,才倒在菜市口,围观者拿出纸烛点燃,招魂祭奠……我喜欢这样的角色。这样的角色不绝,中国不亡。”话说得像舞台念白,三个姑娘都眼睛湿润地看着他。“刘光第在这院子里受过教诲……真是好院子啊……”谢晋边走边低语。
月色里,小戏台下,摆起十几张茶桌,围坐着来客、村邻和主人。谢晋和三个姑娘,坐在黄铁秋身后一桌。舞台即通道上方,悬一盏汽油灯,照亮《马前泼水》中的角色和剧情:丈夫朱买臣用功多年、科举失败,妻子崔巧凤愿望落空、借酒解愁;妻子要求被休,逼丈夫写下休书;朱买臣化羞愤为动力,考中举人,衣锦还乡,崔巧凤前来相认;朱买臣在一匹马前面泼下一盆水,意味着“覆水难收”,崔巧凤投水自尽……两个无家可归的人,各自孤绝无依的灵魂。
我是鲲鹏只待展双翅,我是鳌鲸未曾下海洋。
单等那春闱开,赴科场,
跃龙门,姓名扬,
紫袍玉带入宫墙,琼林宴上见君王。
御赐金印手中掌,凤冠霞帔送回乡——
赠与嫁我的好姑娘。
这是全剧开篇处朱买臣的唱词。剧终,一个曾经的好姑娘,死去了——是什么力量让她死去了?谢晋和三个姑娘悄悄擦泪。黄铁秋起身,其他人也跟着起身,向演员鞠躬致谢。舞台上,那一对才子佳人鞠躬回礼。他们来自成都,脂粉遮掩面容,眼睛里的悲戚明晰可见。这一晚,谢晋睡在客房。三个姑娘挤在一张雕花大床上,絮絮叨叨说了一夜对《马前泼水》结尾的不满,说不清为什么不满。
次日,谢晋和姑娘们回城,黄铁秋派仆人赶一辆牛车,为国立剧专送了一车面粉和一百斤猪肉。这不是黄家第一次为剧专送食物了。黄铁秋是剧专的忠实观众,曹禺的《家》,他进城看过两次,听舞台上觉新的独白、乐器模拟的杜鹃叫声,掏出手帕擦眼睛……
山谷题留
江安县令石谅,家宅贴满喜联、挂起灯笼。前来祝贺石家女儿与黄庭坚儿子成亲的宾客,不绝如缕。
五十六岁的黄庭坚,与亲家石谅,并立于门前迎宾。突然,他转身走进热气蒸腾的厨房。石谅好奇,紧跟亲家身后:“山谷兄,要看看待客的菜肴?放心!丰盛至极!”黄庭坚说:“石兄,山谷漂泊在外数年,未能在修水故乡张灯结彩、迎娶令女,由石兄操持今日的婚礼,实感愧疚!我动手做一道菜,请众嘉宾品尝,以示情意……”石谅眼睛微红,揖手致敬:“好!我晓得,兄厨艺精湛。今日做啥菜?”黄庭坚答:“烧白。江安人都爱吃,我做法不同——且待美味。”石谅笑了……
这是宋徽宗建中靖国元年,即公元1101年,正月初二,不时有庆新春的爆竹声,远远近近响起。
一个月前,黄庭坚离开居住两年的贬放地戎州,即宜宾,顺江而下,在江安逗留,为儿子完婚。在石谅陪同下,黄庭坚游遍江安周围的竹海、峡谷。在井口码头,看到成群结队的公牛从船上下来,“哞哞”地叫。黄庭坚好奇,石谅解释:“本地盐井多,这些牛,送去牵拉辘轳,将盐卤从深井里汲取而出。”黄庭坚若有所思:“它们不知去路,故不安、慌乱……”那一刻,大约想起自己的命运。作为苏东坡弟子,他被视为旧党人士,屡屡贬放于远地。戎州之后,他将被贬放至更偏远的宜州,并于四年后,即1105年末,死在那里。而苏东坡也将在同一年于越海北归途中离世。未来不可自知,它冷静等待每一个杰出者,进入历史的书写。
黄庭坚与石谅,多次乘船登上江中孤岛。大江流日月,翠竹动清风,美不胜收。二人对坐于竹子编织而成的茅亭内,饮酒。那酒,是黄庭坚从戎州带来的“姚子雪曲”酒,共五坛。四坛留在婚礼当天待客。一坛打开,与江安城若干文人小聚时畅饮,醉意如江水汹涌。多年后,以姚子雪曲为基础,宜宾生发“五粮液”。江安以东的泸州,酿就“泸州老窖”。泸州以南的仁怀,则以“茅台”名世。在彼此距离如此近切的地域内,数种美酒并存共荣,其秘密,在于长江及其支流成分非凡,在于气候湿润而炙热,在于粮食优质高产。他乡人,在异地用同样的配方和工艺酿制,酒味迥异,无法复原西南的温醇与绵柔。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养一方美酒和锦绣文章。
戎州三年,黄庭坚无一文收入,端赖开荒种田谋生。劳作之余,用一坛坛姚子雪曲酒,暖胃、驱寒、壮胆。乘醉意涂字,抄录杜甫流寓巴蜀之诗篇,致敬复自勉。雇十余名匠人,将墨迹镌刻于长江岸边的石崖,黄庭坚涕泗横流:“大雅之音久湮灭,而复盈三巴之耳!”他也乘醉意作诗:“何以解忧思?有酒斟酌之。”“尽醉去,犹待重来。”“杯行到手莫残留。”……抄写完,送给来戎州的学子和知己:“别无长物,略表寸心。”江安县令石谅,正是得到墨宝的友人之一,去江边看罢杜甫诗作石刻,更觉黄庭坚可敬可交,有了结为儿女亲家的念头,借酒色遮脸,迟疑着说出来。黄庭坚急忙起身鞠躬:“这姚子曲酒,清而不薄,厚而不浊。石黄两家结亲,如美酒清厚绵长,山谷感激。”于是,有了他在江安逗留月余之举。
一日,祖元禅师闻悉黄庭坚即将离开巴蜀,急忙自容县来江安话别。黄庭坚、石谅、祖元禅师,坐在江心岛茅亭里,喝酒畅叙。江声浩荡,似演示光阴不居与人心无穷。祖元禅师说:“山谷兄,我有一书斋‘此君轩’,轩外翠竹万竿,酷似这岛上景象。轩内,有琴箫和琵琶。兄若能为此君轩作诗增辉,弟荣幸之至!”黄庭坚点头,沉思片刻,在案几上展纸研墨,写下《此君轩诗》:“王师学琴三十年,响如清夜落涧泉。满堂洗尽筝琶耳,请师停手恐断弦……”
祖元禅师立一旁,合掌于胸前,待全诗写罢、读罢,喃喃道:“山谷兄,捷思妙笔,清气满纸,祖元如何舍得与兄别离……”眼角涌出泪水。黄庭坚也神情哀凉。石谅见状,忙岔开话题:“山谷兄,这茅亭建成一年余,尚未命名,请兄赐字如何?不能只偏爱禅师一人啊!”黄庭坚和祖元禅师都笑了。黄庭坚道:“我在江安逗留月余,一晃而过,这茅亭嘛,就称作‘偶住亭’,如何?其实,天地一逆旅,何人不是偶住而已……”石谅与祖元连连称好。黄庭坚执笔续墨,写下“偶住亭”。不久,这三字被镌刻高悬于亭子。
当下,那江心岛被命名为“竹岛”。我和陶纯去岛上晃荡,漫步越过一座桥即可。岛上竹林一如从前,修长苍绿,似修士与青年。江安因竹海、竹艺、竹器,名动南北。竹艺馆很多,匠人埋首雕刻。一个女孩手握雕刀,对我说,雕一件好作品,需两三年甚至七八年时光,“得耐心、细心,像僧人修心呢……”她旁边,立一根手机直播杆。我问:“你直播吗?”她头没抬:“直播过。但我一直在雕刻,没法说话。慢慢地,就没人看了,也没人打赏。算了,安心雕刻吧。”
偶住亭依旧存在,位于竹岛边缘处,抬头即见长江,我与黄庭坚,也算有了相似的视野、相通的流逝感?当然,这偶住亭,非北宋那一茅亭,是一处新建景点。
我也去了谢晋当年做客的黄家庄园。黄家后人,早已云散四方,那园子,在20世纪50年代以后,相继成为粮站、学校、县委机关,得到完整保存,现成为“夕佳山民居”博物馆。许多古装剧、民国题材影视剧,如电视连续剧《家》《大宅门》等,前来取景拍摄。正是在黄家瓦檐下,我看见刻有“山谷题留”四字的匾额,上面记叙黄庭坚逗留江安、题字以赠之往事。黄家,把黄庭坚视为精神宗源,就能让一个家族漂泊的心,得到那楠木林一般的青葱靠山?
回到1101年的正月初二。时近中午,庆新春的爆竹声,与石黄两家儿女新婚仪式上的爆竹声交相呼应。
宴会进行中,一道道菜端上桌面。黄庭坚亲手做的烧白,引得宾客们连连赞叹:“滋味一新,不同既往!”纷纷敬酒并询问秘诀。黄庭坚语调沉醉:“选连皮的五花肉,用姚子雪曲酒作料酒,糖、盐、花椒、葱作配料,煮、烧、蒸,吃起来微微麻,肥而不腻,香甜缭绕……如此可好?”众人回应:“如此甚好!可命名为‘山谷烧白’!”黄庭坚连忙摇头:“东坡先生有‘东坡肉’,名传天下,山谷乃先生弟子,怎能以‘山谷烧白’与‘东坡肉’并称、争名?不妥……”宴席上,一时寂寂。石谅连忙起身圆场:“山谷兄深情敦厚,我看,这烧白,就叫‘戎州烧白’,如何?”众人齐声叫好。
数日后,黄庭坚带着儿子儿媳启程,顺江而下,奔赴未知的一切。
在江安,我吃了著名的燃面和戎州烧白。那烧白,与九百年前一场婚宴上的黄庭坚“新作”,滋味相通。一道菜犹似一首诗、一幅字,同样是一个人的题与留。
燃面与烧白,燃烧,燃烧于肠胃、肺腑、脑血管,让我不至于肝胆凉薄、心绪寡淡,甚好。
橙黄复橘绿
在街头扬手,招来一辆出租车,坐进去,我对司机说:“井口。”车子迅疾越出小城,沿长江,在竹林和橘树林之间,不断切换窗外景色,朝江安远郊的一个古镇驶去。
司机用蹩脚的普通话惊叹:“巧了啊!井口,我老家。”我起了兴致:“给我做导游吧,回程还坐您的车,咋样?”他爽朗答应:“好啊!可镇上没啥看的了。从前有不少盐井,我家祖上是盐民,旧时候,镇上繁华,饭馆、戏楼、武馆、当铺,啥都有。南腔北调的人,汉人和彝族戴耳环的人,来来往往。盐井停了一百多年。后来,就靠竹子、鱼、稻米生活。哎,先生咋对这井口感兴趣哩?”我想了想,说:“想看看那个码头,有故事。”
司机姓刘,半小时后,把我送到长江拐弯处的井口镇。从地图上看,它处于弓背的位置,被长江这一弓箭手,操在手中。
街道旁,景致与中国各地小镇没有不同。花花绿绿的店铺标志,门开着或锁着,行人稀少。“外出打工的人多了,攒钱进江安城买房子,为了娶媳妇,为了孩子上学。城里有一套房子,才能娶一个好媳妇,男人难啊……”刘师傅感叹,我问:“您呢,也在城里安家了?”“我眼下租房子,先让娃儿上学。再跑两年车,就能买了,我老婆也在城里超市上班。”“镇上还有亲人吗?”“有,俩弟,本来在江上打鱼,现在休渔五年,就种地种橘子。您看,路边的快递店那么多,生意好,依靠橘子订单发财了。”
路边,仍有一些卖橘子的摊点,黄黄绿绿,像出于小镇美学需求——要给古镇一点热烈的颜色看看,免得冷清。刘师傅将车速降下来、摇下车窗,朝一个卖橘子的老人打招呼。老人笑了,起身,抱着几枚橘子过来,递进窗子,“娃儿,尝尝,让客人也尝尝!”眼睛看向我,我慌忙致谢。那老人是刘师傅的堂叔,腰弯了,像身体内有累累橘子压低了枝头。
我和刘师傅,一人握一枚橘子,站在古码头遗址上。
石板台阶犹在,深入江水,犹如前人的遗骨,力量和秩序已涣散。石缝隙长满荒草。几只麻雀低飞着,似乎在练习高难度动作,预谋在未来转变为江鸥?旁边,一个废弃的古戏台,从前的锣鼓声和“啊咿呀呀”的诵唱声,早已化入大风和江涛声中。
“春上,码头开满油菜花,好看得很。估计是从前哪个坐船的人,背一袋油菜籽上岸,袋子破了,落进石头缝隙里,码头废弃后,就一年年开出花来了……”刘师傅说得生动,戴眼镜,大概是读过书的人。他告诉我,附近还保留一座小码头,有小船,还有人坐船到对岸去,走亲戚,相女婿。“这一个大码头上的船,是大船,我小时候坐着去重庆、武汉。现在,去远地,还是坐高铁快,大船停了,停了二十多年吧。”他剥着橘子,我剥着橘子。橘瓣,像一个个甜蜜的人,肩并肩挤坐在船舱里。
刘师傅嘴角迸发一缕橘汁,忙伸手擦去,“哎,我好奇,您咋对这古码头感兴趣?”我说:“知道黄庭坚吧?”他摇头。我又说:“黄庭坚来过这码头,因为他老师苏东坡,来过这码头。”他点点头:“苏东坡哦,我知道,听祖辈说他来过井口。这是江安最古老的码头,盐官来,文人来,不稀奇,官军、夷人也来——宋朝,为开征盐税酒税的事,有一年,打过四次仗。这里是巴蜀云贵边界嘛,人剽悍,血气旺。抗日最勇敢,我三爷爷就是从这里上船出川,十六岁的少年兵,一去不回。码头故事多……”他吃完橘子,抽烟,脸上烟雾腾腾,像清晨的江面。
黄庭坚来江安为儿子成婚的四十二年之前,即1059年,嘉祐四年,冬,苏轼尚未成为苏东坡,二十二岁的他在眉山办完母亲的丧事,丁忧三年,乘船顺江而下返汴京,首次看见长江。此前入中原求取功名,走的是一条蜀道与旱路。长江壮美动诗兴,他与父亲苏洵、弟弟苏辙,日日共诵对咏,有《初发嘉州》《江上看山》《入峡》等诗作存世。“长江连楚蜀,万派泻东南。”“故乡飘已远,往意浩无边。”“吾心淡无累,遇境即安畅。”……
船至井口镇,停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