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飞 | 长江晨雾记

　　晨雾如纱，自江面袅袅升起，漫过堤岸的石阶，将整个世界晕染成一幅淡墨长卷。这雾是有呼吸的，初时薄如蝉翼，只在水面浮着一层青灰色的晕，待天光渐亮，便缓缓舒展，漫过岸边的芦苇丛，漫过停泊的渔船桅杆，连远处的跨江大桥也只余下模糊的轮廓，仿佛天地间只剩下这片流动的白，与江水的青，在秋日的清晨温柔相拥。

　　不知何时，东方的天际泛起鱼肚白，晨雾渐渐淡了些，一缕金光突然穿透云层，如利剑般劈开雾霭，落在江面。起初只是一点碎金，随着太阳缓缓升高，那金光便如融化的黄金，顺着江面流淌开来。波纹轻摇，满河的金箔便跟着晃动，时而聚作一团燃烧的火焰，时而散作漫天星辰。偶有江风拂过，金箔便碎成无数光点，在水面跳跃，又倏地隐入雾中，待雾稍散，又重新凝聚，仿佛一群调皮的精灵，在晨光中嬉戏。

　　远处的望江亭此刻仍浸在朦胧里，飞檐的翘角若隐若现，像是水墨画中未干的笔触。亭旁的几株垂柳，枝条垂落水面，柳叶上还挂着雾珠，倒映在江中的影子，便随着微波轻轻晃动，如少女临水梳妆时散开的青丝。水面平阔处，竟真如一面巨大的铜镜，将天光、云影、亭台、柳丝悉数收纳，连偶尔掠过的水鸟，也会在镜中留下一道浅浅的划痕，随即又被水波抚平，仿佛时间在这里放慢了脚步，每一秒都被拉长成一幅静止的画。

　　风是这画卷里最温柔的笔。它不像春风那般急切，也不似夏风那般燥热，更没有冬风的凛冽，只是带着秋特有的清润，从江面徐徐吹来。拂过岸芷的叶片时，发出细微的“沙沙”声——那是几株白芷，叶片宽大，边缘带着锯齿，晨露凝结在叶尖，被风一碰，便“嘀嗒”一声落入泥土，留下一丝沁凉的湿意。风里还夹着水汽与草木的清香，是江水的微腥，是芦苇的淡甜，是芷草的微苦，混在一起，酿成一种独属于长江之晨的气息，吸一口，仿佛五脏六腑都被涤荡得澄澈透明。

　　涟漪是江水的低语，一圈圈吻过石堤的基座。那石堤不知在此矗立了多少春秋，青灰色的条石上爬满了深绿的苔痕，间或夹杂着几点鹅黄的地衣，像是时光在石上绣出的花纹。水漫过苔痕时，那绿色便更深了些，仿佛能拧出水分来，软得像一匹浸了水的绸缎。有小鱼从石缝中钻出，尾鳍一摆，搅起细小的漩涡，苔痕上的水珠便滚落水中，与涟漪融为一体。这石与水的相拥，是沉默的对话，石的坚硬与水的柔软，在日复一日的触碰中，磨去了棱角，也滋生了生命，让冰冷的石堤有了温度，有了岁月的温情。

　　归雀是最先苏醒的生灵。几只麻雀落在柳梢，抖了抖羽翼上的晓光——那羽毛被晨露打湿，在阳光下泛着淡淡的金辉，像是驮着一捧碎阳。它们先是警惕地歪着头，打量着这被雾水洗过的世界，随即便放松下来，在枝条间跳跃啄食，发出“啾啾”的轻鸣。那声音不似正午的聒噪，带着晨雾的湿润，清脆又柔和，像是撒在江面的一把碎银，落入水中便化作圈圈涟漪，与风的“沙沙”、水的“嘀嗒”，共同谱成一曲长江晨晓的歌谣。这歌声里没有喧嚣，只有生命与自然的和谐，让这温柔的静，更添了几分生动的暖意。

　　渐渐地，雾散了，太阳升到了半空，江面的金箔变成了耀眼的银鳞，远处的桥清晰了轮廓，渔船也升起了炊烟。但我仍站在堤上，舍不得离去——方才那被晨雾、日光、亭影、风声、苔痕、雀鸣包裹的时光，分明是长江写给秋日的一封情书，字字温柔，句句静美。它让我懂得，世间最珍贵的美好，往往藏在这转瞬即逝的清晨里，藏在自然无言的馈赠中。而长江，这位古老的智者，便在这样的清晨，将它千年的温柔，酿成一帧永恒的静，赠予每一个愿意驻足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