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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洲》2024年第2期|刘威:第三座沙丘(节选)

2024-04-02 11:22: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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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座沙丘(节选)

刘威


蛋蛋是第二天下午被暗黄色的渠水送进棉田的。蛋蛋浑身皮肤雪白,如一朵完全盛开的棉花,异常蓬松、硕大。他胸前及水面飘挂着几缕色泽艳丽的红,在他的身体旁边,有一群小鱼,在快要干涸的棉田里绝望地甩着尾。

二毛来晚了。等他赶到棉田的时候,蛋蛋已被一张蓝色的被单裏走,同时还裹着蛋蛋父母一阵接一阵扯天扯地的哭号。二毛看见了一条小鱼,那条小鱼牢牢粘在翻起的淤泥里,两只鱼眼尚未完全失去亮光,可离灰飞烟灭已经不远;鱼嘴呈“O”形,徒劳地一翕一张。二毛突然有一种预感:蛋蛋这回真的变成一条鱼了。

接连两个如火的夏天,二毛已经羡慕了蛋蛋很久了。蛋蛋是小孩堆里最先学会游泳的孩子。蛋蛋技艺高超,一个猛子能扎出二十几米远。蛋蛋身体扁平,手脚宽大,手掌脚掌如同带着蹼一般,在水里畅游起来就像一条自由自在的鱼。二毛喜欢看蛋蛋游泳,生活区里其他的孩子也喜欢看蛋蛋游泳。

每当夏季来临,孩子们便会顶着烈日行走多半个钟头,来到团场外面,马路对面有条一米多宽的无名渠。无名渠的水,清清的,亮亮的,冷冽冽的,时不时卷个小小漩涡,勾得孩子们心直痒痒,恨不得冲进渠水的怀抱,美美地喝上一口。渠道并不宽,水却厚实得翻浪子。欣喜若狂的蛋蛋发出“噢”的一声,第一个跳进了水渠,仰游、蛙游、自由泳……其他的孩子在蛋蛋的带动下,一个个扑通扑通跳进无名渠。在经历一番沉浮后,都变成了一条条快乐的鱼。

但快乐是不属于二毛的。二毛有的,只是对大家的羡慕和对水的向往。二毛只能看着他们在水里快活。

二毛也尝试过的。他曾像一颗炮弹似的无畏地跳了进去,激起一大片水花。无名渠的水流急,跳进水里的二毛如同落进了一个流动着的陷阱,什么也抓不住,什么也够不着,想要站起来,却怎么也站不稳。二毛心里充满了恐惧,一边大口大口喝着清亮亮的渠水,一边徒劳地挣扎。

小伙伴们把他救了上来,上了渠岸,二毛便不再下水了。蛋蛋说他是胆小鬼,别的孩子也跟着附和,都纷纷指着二毛,说他是胆小鬼。可无论小伙伴们怎么鄙视他,他就是铁了心不再下水了,他心里满满的都是对水的恐惧。蛋蛋揪下一半短裤,把黄澄澄的尿液撒在二毛的身上。二毛心里委屈,他用渠岸上的沙子和草把身上的尿擦掉,沮丧地蹲在一旁,继续看着他们游。

夏天的二毛是落寞的、孤独的,也是自卑的。虽然孩子们看不起二毛,不让他跟着他们去无名渠,但二毛还是跟去了。二毛喜欢看他们游泳,喜欢看他们变成一条条鱼。

然而今年夏天的阳光还没展现它暴烈的姿态,狗子就出事了。狗子的游泳技术是所有人里头最拙劣的,只会狗刨,把水踹得“啪啪”响,嘴里还发出“噢噢”的叫声。渠水把狗子带到棉田里,趴在棉田里的狗子浑身被污泥包裹着,面目全非。事后,蛋蛋说,狗子是一条泥鳅。别的孩子都觉得蛋蛋说得有道理——就凭狗子那三脚猫的游泳技术,他只配当一条泥鳅,鱼都算不上。

可是,不是泥鳅的蛋蛋咋也出事了呢?

二毛没有亲眼看见棉田里的蛋蛋。别的孩子告诉他,蛋蛋浑身从头到脚雪一样的白,像鱼肚一样白。

二毛心里涌起一种说不上来的难受,他撇下同他说话的孩子,扭头朝学校方向跑。

学校在生活区的东南边,是两栋并排的三层小楼房,一栋是小学部,一栋是初中部,一间四平八稳的传达室牵起一溜儿拉闸门,挨着拉闸门还有一排平房,是老师们的宿舍,合力把学校同外界隔开。属于罗老师的那间宿舍,门上挂着一把锁。二毛于是去敲隔壁康玲老师的门,康玲老师在房间里清脆地应了一声,从里拉开了门。

二毛闻到了一股子香气。在二毛的印象中,生活区的女人和学校所有女老师全部算上,近距离接触过的人,他只闻到康玲老师身上有香气。这种香气并不属于雪花膏,也并不来自于香皂,却像是康玲老师自身散发出来的。二毛一闻到康玲老师身上的香味,就感觉自己在发软,在变小,如同一粒尘埃在风中颤动起来了。二毛曾迷迷糊糊地对康玲老师说:“康玲老师,你真好闻。”康玲老师并没有气恼,只是笑着轻轻拧了拧二毛的耳朵。

但眼下二毛惦记着罗老师,惦记着蛋蛋是不是真的会变成一条鱼,他跳过调动鼻腔嗅区神经细胞的步骤,问康玲老师:“康老师,罗老师到哪里去了,你知道吗?”

康玲老师摇了摇头。她脸上一阵恍惚,注意力像是被什么吸引了过去,还有一点哀伤,不再看着二毛。但那时的二毛看不明白。忽然,康玲老师弯下腰,把脸凑近二毛的脸,认真地说:“二毛,以后你再不要到无名渠去游泳了哦。”二毛点了点头,然后转身跑了。

穿过几块棉花田,二毛翻过两堵门球场的矮围栏,远远看见罗老师一个人坐在灯光球场最高处的水泥台子上。二毛气喘吁吁地爬台阶——抬腿翻上一层又一层那些几乎有他小腿长的水泥台阶,来到罗老师身边。二毛叫了一声“大头”——在没人的时候,二毛喊罗老师“大头”,这是他们之间的心照不宣。但罗老师没有转过头来,继续望着远处——球场对面,鱼塘那边,有一幢俱乐部,里面有一个带乐池的大舞台,可以看电影、看表演,夏天有防空洞的冷风从脚底筛眼一样的孔洞中吹出来,女生必须压住飘飞的裙摆才能顺利地走到自己的座位上去。俱乐部的顶部是一个穹形的圆拱,经过多年,原来表面闪亮的铝质涂层已经氧化失去了光彩。也或许他并没有望着那座穹顶,而是看着更远处——厂房外面,那根高耸入云、冒着乌烟的大烟囱,一吹北风,那些乌黑浓重的烟啊,就像一条黑龙,朝这边气势汹汹地席卷。大人们都说,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出现在路边墙上的那些白底黑字的讣告,都和这根烟囱有着起码百分之五十的干系。

二毛又叫了一声。罗老师转过头来,眼神空洞。二毛问:“大头,你说,蛋蛋是不是真的变成一条鱼了?”

罗老师望向二毛,奇怪地看他一眼,然后又转回头,继续空洞洞地望着远处,喃喃地说:“是吧,蛋蛋这回真的变成一条鱼了……”

二毛可以不信别人的话,但罗老师的话他是真信的。有些莫名其妙的委屈一块翻涌上来,他望着罗老师,想起可怜的蛋蛋,抽抽鼻子,眼泪流了下来。

罗老师不知道该怎样安慰他。罗老师摸了摸二毛的脑袋,说:“二毛,我给你吹个曲子吧。”

罗老师从裤兜里掏出一只表面斑驳的旧口琴,吹上了。二毛喜欢听罗老师吹口琴,罗老师一般只给他吹“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和“让我们荡起双桨”这两首曲子。只要罗老师一吹口琴,二毛整个人都会在琴声里慢慢安静下来。

可是今天,这两首曲子中的哪一首罗老师都没有吹,他吹的是一支陌生的曲子。这支曲子很柔软,也很凄婉。二毛觉得罗老师双手捧着的那只口琴流淌着脉脉的水,水花活泼泼地跳动着,亮亮的,凉凉的。二毛心里静得发慌,被哀婉的乐曲撩拨着,二毛又想哭了。

乐声停了。罗老师眼里有悲凉的光,稠稠的,郁郁的。二毛拍了拍罗老师的肩膊,叫了声,“大头……”

罗老师“唉”地叹了一声,摸了摸二毛的脑袋,也低低地唤了一声,“二毛啊。”

吃过午饭,二毛顶着烈日到了无名渠。无名渠里的水静静地流着。渠岸上没有一个孩子。很显然,父母和老师赤裸裸的吓唬起了作用;再说了,就算没有父母和老师的警告,蛋蛋的事也真把这帮孩子们吓着了。

站在闸门边,二毛看见闸门边的渠道还另有一条支渠。支渠的水很浅,凝滞不动的样子。支渠的水让二毛觉得心安。二毛脱了鞋,拽下跨栏背心,小心翼翼地叠好,又小心翼翼地下了支渠。

水仅没在二毛的小腿处,这让二毛又松了口气。水微微有些凉,调皮地“啄”二毛的腿,二毛心里一阵阵痒。阳光再烈,水是清凉的。

二毛撑住渠岸,跳起来坐在石砌的渠岸上,把腿从水里抬起来,又脱掉短裤,叠好和背心放在一块儿。他赤条条地再次下到水中,先是站着,然后慢慢蹲下,最后平躺在了水里。他察觉身体在水里慢慢下沉,他不由自主地随水波晃动着,就像一条笨拙的鱼。身体里的暑气在慢慢散去,二毛舒服得马上就能睡着。

下午回学校时,二毛看见班里的男孩子全排着队站在教室门口。康玲老师正认真地用指甲刮他们的胳膊,然后仔细地看着。检查完一个,放进去一个。二毛迟疑了一下,走过去站在了队伍的最后。

轮到二毛时,康玲老师有些松懈了,只象征性地刮了一下,但二毛的皮肤上现出一道白色刮痕。康玲老师有点不相信似的,又拿指甲认真地刮了一下。又一道白印现出来。

康玲老师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她厉声问道:“二毛,你是不是又去无名渠了?”

二毛不吭声。

不吭声,就等于默认。

康玲老师把二毛留在了烈日暴晒的操场上,自己转身进了教室。

阳光很毒。二毛的头皮一阵阵发麻,小腿和手臂被晒得滚烫,裸露在外面的皮肉,每一寸都在叫屈。但二毛还只来得及对康玲老师罚他站在操场上这件事难过了一阵——下课的铃声就响了,男生们从教室里跑了出来,他们不信二毛敢去无名渠洗澡,呼啦一下围住了他。一个孩子问他:“二毛,你真的去无名渠洗澡了?!”口气是怀疑的,但二毛听出来了,那里头还有一点点崇拜。

阳光刺目。二毛眯着眼,不吭声,神情是高傲的、懒散的。男生们充满质疑的目光一点点矮了下去。二毛当然注意到了。二毛不再觉得身上滚烫,他通身凉爽惬意,心里装满了叫作“得意”的东西。

上课铃响了,孩子们散去。罗老师走过来,就站在他面前,挡住了一部分阳光。罗老师朝他促狭地笑了笑,然后就走开了。二毛知道罗老师看穿了他。

罗老师的游泳技术可以说是无人可企及的,一个猛子能扎出五六十米不出水换气。两年前,当罗老师在无名渠展示自己的游泳技术时,所有的孩子就都被震住了。那会儿蛋蛋就想要跟罗老师拜师学游泳,但罗老师教他们音乐,也教体育——短跑,篮球、排球,跳远、跳高……就是不教他们游泳。罗老师不光不教他们,还不允许他们到无名渠去洗澡。所以事实上,孩子们就只看到过那一次罗老师下水,仅仅一次。

对二毛来说,他看到的就不止一次了,而是好多次。罗老师一般喜欢晚上来无名渠游泳。一路上寂寞,他便让二毛陪着。罗老师在水里游得高兴,还会逗二毛,让他也下水一块儿游。罗老师明知道二毛怕水,就算劝他,他也不会下水的。这也是罗老师放心让二毛陪他来无名渠的原因之一。罗老师每次都会叮嘱二毛,不要告诉别人他来无名渠游泳的事。

罗老师从康玲老师的办公室出来了,远远地看了一眼操场上的二毛,又笑了一下,走开了。不一会儿,康玲老师就从办公室出来了。康玲老师走到二毛跟前,柔声说:“二毛啊,知道错了的话,咱们就回教室吧。”被烈日晒得有些晕头转向,二毛身子都轻微地打晃了。二毛知道一定是罗老师帮他说情了,他跟在康玲老师身边一路走进教室,又嗅到了那熟悉的气息。

放学了。二毛没在学校逗留,他撒丫子往家跑。后面一群孩子,一边撵着他,一边喊他的名字。二毛跑得飞快,不肯让他们追上。他们的好奇、羡慕和嫉妒追着他不放的感觉,二毛喜欢。

第二天午饭后,二毛没有再去无名渠。他知道别的孩子一定会去的。当然,他们不是为了游泳玩水,只是想要去一探究竟,看自己究竟有没有在无名渠洗澡。二毛又怎么会让他们这么轻而易举地就看穿自己。

二毛没有午睡的习惯,但罗老师有。二毛不便去打扰罗老师,便独自翻下学校外面通往生活区的石桥,折了一根旱柳条,踩着半干不干的泥垄,去找石龙子去了。

午后没有树的田垄上热得灼人,棉田里未干的泥水被太阳一蒸,热气烘得往上猛蹿,烤得人如同被塞进蒸笼的螃蟹,再多的手脚都无处可逃。二毛淌着汗,脚底板灼热难忍,他心里烦闷,去扯田垄旁草堆里生出的撒秧泡。撒秧泡的果实细小而丰美,颜色艳丽,表面生着钩毛,像猫的舌头,手指划过去,二毛心底一阵酥麻。连着丢了几蓬到嘴里去,细弱的浆水迸射进喉舌的一瞬间,酸甜交错,二毛先是腮帮子一酸,继而,这种承继流转了不知数百年的野莓将一种特有的清新的甜送到了二毛的舌尖,二毛舒服得眯了眯眼。

成年后的二毛后来再难咂摸出幼时的味道,曾专门考究过这种路边地脚的野果,才知道这撒秧泡的学名叫做“蓬蘽”。

这时余光一瞥,二毛看见草叶中间一条细瘦蜿蜒的东西一闪而过。二毛心里陡生一种恼恨。他来不及细嚼嘴里的撒秧泡,扬起手中的旱柳条,向着那丛泄露秘密的草叶抽打过去。一条石龙子被柳条击打,整个身体都弯成了弓形,痛苦地张大了嘴,扭动着。二毛又抽打了一下,石龙子不再动弹。

二毛一口气打了五条石龙子,才从地里出来。走到生活区停放班车的地坪边缘的西北角,隔着一道丈把高的坎,一排稀薄的梧桐后面,是五六排平房。二毛远远地看见疤鼻子正坐在通往平房的一排台阶上,痴痴呆呆地望着远处学校里那座蓝白色的高高的水塔。

二毛站住了,他不明白,疤鼻子怎么什么时候都望着水塔。那座水塔到底有什么值得他每天花大把的时间呢?

团场里的人都害怕疤鼻子,无论大人还是孩子。疤鼻子伤过好些人,斗殴。刑满释放后,响应政策要求,团场接收了他,让他在团场门口当门卫,干了没几年,就找了个理由让他提前退休了。大人们都对疤鼻子敬而远之,想溜进团场打那些边角废料主意的混混们,看见疤鼻子也都绕着走,团场因此安生了好长一段时间。孩子们怕大人的传言,更怕疤鼻子那张脸。疤鼻子的脸因为年轻时打架受了刀伤,后来长好的脸,就像长着肉瘤的树皮被活生生地扒了下去,突兀而瘆人。

二毛不怕。一次,二毛捉了条石龙子,走到疤鼻子跟前,认真地看着疤鼻子。他觉得疤鼻子长着一双石龙子一样的小眼睛,憨直而和善。当他怔怔地望着疤鼻子的时候,疤鼻子也注意到了他。疤鼻子向二毛伸了伸手,要他手里捏着的石龙子,嘴里还念叨了一句:“四脚蛇啊。”

二毛是读书人,二毛不能跟别人一样叫这小东西“四脚蛇”,有身份的人说话要文气。但他没有纠正疤鼻子。他把手里的“四脚蛇”递了过去。疤鼻子的眼里充满惶恐,甚至闪烁着可怜的光,就像二毛每抓住一条濒死的石龙子时,那石龙子的小眼睛里流露出来的恐惧和挣扎。

每次二毛捉到石龙子,都会去找疤鼻子,每次疤鼻子都会颤巍巍地向他伸出手,跟他讨要手里的石龙子,然后揣在怀里。二毛弄不懂疤鼻子为什么要把那样又湿又黏的丑陋的蛇一样的小东西放在怀里,问他他也不说,依旧保持着沉默,继续望着同样沉默的水塔。

二毛远远地观察过疤鼻子几次。在夕阳快要暗淡下去的时候,疤鼻子会向平房区后面走去,平房区后面是一家冻肉厂,说白了其实就是一个屠宰场。那儿有块荒废了的小孩子拿来跳远和玩耍的沙坑,疤鼻子刨开一个小小的沙窝窝,把怀里的石龙子放进去,埋好,然后双掌合十,嘴里念念有词的。

疤鼻子离开后,二毛偷偷跑过去,扒开那有些突起的沙堆。沙堆里什么也没有,那只死掉了的石龙子不知哪里去了。二毛明明看见疤鼻子埋进去的啊。二毛几次扒开那些沙堆,几次都一无所获。难道死去的石龙子会变成沙子?二毛跑去问罗老师,罗老师给的说法是:一旦石龙子被埋进沙子里便会活过来,然后从沙里逃跑。

从前和生活区的孩子一块儿野时,大伙儿都把石龙子叫作“四脚蛇”,就只二毛不这么叫。石龙子尖尖的头,细小的眼,四只轻巧的爪子,在地上飞跑时,修长的尾巴左右扭动着。除了多出来四只爪子,与蛇无异。石龙子的两只眼睛下面和身体两侧,都有火焰般的赤红,滑腻的皮肤和游走的姿态,加上常出没于阴湿肮脏的地方,让人心生厌恶,所以其他孩子大多不去惹它们。可罗老师告诉二毛他们:四脚蛇不是蛇,而是蜥蜴的一种,确切的学名叫作“石龙子”。二毛他们常捉到的身上带着火焰的石龙子是成年石龙子,幼体的石龙子才叫一个奇特,修长的尾部是蓝色的,魅惑而神秘。自从在罗老师那里知道了“石龙子”的叫法,二毛再也不喊这小东西“四脚蛇”了,那种土里土气的叫法,既不科学,还显得没文化。二毛还一直期盼着能捉住一只幼年的蓝尾石龙子,但从未如愿。

二毛对罗老师从来都很信服,但这回,什么“埋到沙子里的石龙子会活过来逃跑”的说法,二毛却有些半信半疑了。

二毛径直向疤鼻子走了过去。疤鼻子收回目光,向他伸出了手。二毛把用旱柳枝缚住的石龙子递给疤鼻子。疤鼻子把它们一只只解开,放入怀里,然后继续望向那座蓝白色的水塔。二毛想弄清疤鼻子到底在望什么,就顺着疤鼻子的视线望过去。

水塔上蓝色一圈,白色一圈,再蓝色一圈,再白色一圈。蓝白水塔上除了蓝白条纹和悬在半空生锈了的铁楼梯,什么也没有。二毛望得都有些恍惚了,还是没望见什么名堂。二毛一边努力地望,一边陷入了回忆。他好像看见了去年夏季的某一天,他一个人在田垄旁和防空洞里面捉石龙子,田垄像个蒸笼,而防空洞像是个冰窖,阴冷幽暗,将身上沁出的热汗化成黏湿的冰冷。他也做过一些关于水塔的梦,梦见自己去爬那个铁楼梯,金属的网梯已经朽坏,二毛脚底下踩空,从上面跌下来的一瞬间醒了过来,心脏像钻进了喉咙里边,怦怦直跳。他把梦境告诉妈妈,妈妈笑笑,告诉他说,那是他要长高了。

下午上课的时候,二毛还在想那些埋在沙堆里的石龙子。

康玲老师倚着二毛的课桌,读“此西川五十四州之图也。将军欲成霸业,北让曹操占天时,南让孙权占地利,将军可占人和。先取荆州为家,后即取西川建基业,以成鼎足之势……”康玲老师圆润清亮的嗓音渐渐变得有些焦躁。二毛注意到了。

康玲老师突然停了下来,厉声叫:“饼饼!”歪在课桌上睡觉的饼饼被惊醒了,他木木地从座位上站起来,嘴角挂着一条白亮亮的拉丝的梦涎水。康玲老师没有像平日那样宽容,而是走过去,在饼饼的脑门子上轻轻戳了一下。饼饼的脸一下子从耳朵根红到脖子。饼饼的耳朵本来就薄,这一下红得像过年时挂在房檐下半透明的灯笼皮。

天是在周末的早晨阴下来的。风凉凉的,一下子把夏天踩到了脚下,空气中有了秋天的味道。二毛提着筐子从家里出来了。二毛已经欠了两筐柴火了——入秋前,父亲规定他每星期必须拾两筐柴火回来,但二毛一筐都还没拾回来。父亲一直在克制自己的脾气,等待着和二毛算总账。二毛知道今天必须得把柴火拾回来了,否则父亲是不会放过他的。此刻,二毛有点羡慕大他四岁的哥哥了。哥哥早在三天前就完成这个礼拜的任务。哥哥和他一起出的门,但哥哥出门就跟二毛分道扬镳,找自己的玩伴去了。

二毛抬头看了看天,心里有些懊恼。难得这样的好天气,拾柴火简直太可惜了。

二毛一直不能接受自家灶台烧柴火的事实。在他看来,自家的灶台也完全可以改造成团场家属区楼房里的藕煤灶。一到好天气的周末,家属区的那些大人推着两轮的方形推车,拖家带口到煤场去拣藕煤,那个欢乐劲儿,就像这推车不是推去装煤,而是推去赶场一样。更有些人家,自己用煤渣做藕煤,一个黑乎乎的底部有均匀的圆眼的厚重的铁家伙,提溜着铁家伙上方的提手,往煤渣里蹾几下,再提溜出来,小心翼翼用脚一踩,一块圆圆的有着均匀的圆眼的半搾厚的藕煤,就那么湿漉漉地落在水泥地面上。藕煤在地面排列得整整齐齐,太阳晒过半晌,黄昏前就能一坨坨摞到簸箕里,再放入各家各户屋外面的杂物间里码好。在二毛看来,这些藕煤,就跟那座蓝白条纹的水塔、有着防空洞的俱乐部、车坪里按时间班次准时来接送职工的红白色班车、球场边的公共澡堂一样,都是区分团场子弟和二毛这样的孩子的标志。

如果自己家的灶台改造成团场那种烧藕煤的灶,兴许二毛就不用辛苦地找柴火、拾柴火了,说不定二毛也可以像那些大人一样,用铁家伙蹾出一坨坨的藕煤,晒个半晌,再收回家。藕煤烧饭不出烟,不熏人。但父亲一早绝了二毛的念头,他说:“柴火遍地都是,不用花钱,人的劲儿也是,用不完,也不费钱,干什么要烧费钱的藕煤?柴火烧出来的饭菜多香?”

二毛提着筐子到了学校。他想告诉罗老师,他要去拾柴火去了。其实二毛是想让罗老师和他一块去,因为罗老师经常帮他一起拾柴火。

但罗老师的门挂着锁,隔壁康玲老师的门也挂着锁。二毛纳闷了,他弄不明白他们一大早都干什么去了。

二毛过了田垄,翻过灯光球场高高的水泥看台,绕过家属区的菜市场和停车坪。准备走上平房区的台阶,到平房那边捡些树上掉下来的枝枝杈杈时,他看到被清洁工清扫得干干净净的路面。这让二毛打消了念头,掉转方向,往冻肉厂那边走去。冻肉厂依坡而建,坡下面是一条通往口外的铁路线,常有人沿着铁道散步。铁道旁很有些柴火好捡,干燥的灌木枝和松柏枝都不错。快要堆满半筐子时,他看见了不远处几棵塔松后头的罗老师。塔松低矮,温柔地以枝叶遮挡了后头的人,如果不是人影晃动,二毛不会注意到有人在那里。塔松后头当然还有康玲老师。那儿有几处火烧过的坑洞,是附近孩子野炊后留下的。塔松下面铺着一张蓝白格子的布单子,此刻他们正坐在上面。两个人的头挨得很近,几乎贴在一起。罗老师眯着眼,像是要睡着的样子。二毛有些羡慕罗老师,他觉得罗老师就像个幸福的孩子。

可是接下来,罗老师开始脱自己的衣服,也伸手替康玲老师脱她的。他们的脸靠在了一处,嘴唇贴着嘴唇,像突然生出了胶水,紧紧地把他们粘在了一起,始终没有分开。罗老师的手又慌乱又急切。康玲老师的衣物脱去了,身体白得发光。她脱离罗老师的怀抱,仰面躺了下去。罗老师反手拽掉上身的跨栏背心,向康玲老师俯下身去。那个动作太蛮强,充满了难以言说的雄性的力量,二毛几乎可以预见康玲老师眼里的情意绵绵。

二毛心里轰然一声,有什么东西崩裂了。他想起电视里成谜的罗布泊,那里延绵起伏的沙丘,无穷无尽,委婉曲折。他突然觉得那一座座沙丘的轮廓跟康玲老师身体的轮廓是一样的,好像是无数个康玲老师远远近近地躺下了。

塔松后头,火烧过的坑洞里不知何时竟蓄了水,一灰一红的两尾鱼在坑洞里欢快地游着,它们忽而上下,忽而左右,和出无声的旋律。像有一道闪电急促掠过,二毛眼前闪过一道白光,已是秋天,但雷声迫在眉睫。雷声贯穿天际时,带来甘霖。秋风的凉意让濡湿了的二毛打了个哆嗦,瞬间想起防空洞里阴湿的石龙子。二毛心里一阵恶心,扯了扯裤腿,拖动僵硬了的屁股,朝铁道啐了一口唾沫,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二毛知道罗老师今天是不可能帮他拾柴火了。

为着保持平衡,二毛在铁轨上左右摇摆地走着。走出半里地时,在一根枕木下面,二毛发现了一个圆形的泛着光的什么东西。等二毛捡起来放在手里细瞧时,那道光悄没声息地碎掉一半。二毛辨认了许久,才认定这是一只小小的海贝的壳,被二毛捡起来又碎了一半后,一只枯涸的海贝只剩了四分之一。海贝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二毛有些困惑,但转瞬释然。铁轨上的火车可以承载一切,也可以留下一切。只是这海贝的主人,胖瘦高矮、年老年幼、鹤发童颜、美丑善恶地在二毛脑子里转了一大圈。

今天确实是个好天气,这给了二毛足够的耐心与热情。二毛在铁轨、枕木和路基下面的砾石间细细地寻开了。终于二毛又找到一只海螺。这只海螺风化得不太厉害,只是碎了一个小角,细致的淡红螺纹旋转而下,消失在螺角。二毛捧着这只海螺欣喜若狂,掉转头去找罗老师他们。

二毛翻上高坡,回到那片遮挡秘密的塔松林,听见罗老师正在吹口琴。罗老师的口琴声是欢快的,也是忧伤的。二毛看见康玲老师从后面抱着罗老师,双手贴着罗老师的胸膛,脸挨着罗老师的背,温柔地沉醉在琴声里。他们衣着整齐,表情平静,是一道恬静的风景。二毛大喊了一声,从铁轨蹦下枕木,三步并作两步,手脚并用地冲到坡上面。

等二毛来到罗老师跟前的时候,康玲老师已经放开了搂着罗老师的手,坐在了那张蓝白格子布的一角,脸上有不自然的笑。二毛把那只海螺捧给了罗老师。

罗老师惊喜地叫了一声,“哟,是海螺!”

二毛问:“大头,你说沙漠里也会有海螺吗?”

罗老师奇怪地望了二毛一眼,似乎对二毛的这个问题感到有点意外,他说:“也会有的。地壳的运动,沧海变桑田,沙漠也会有海螺的。”

二毛激动地问:“那……那些海水到哪里去了?”

罗老师说:“到别的地方去了呗。”

二毛又问:“那海水还会回来吗?”

罗老师摸了摸二毛的头,不说话。

康玲老师咯咯地笑了起来。二毛愣愣地望向她。康玲老师说:“那些海水会回来的,到时候,这里又成了大海,我们都会变成快乐的鱼。”

二毛“噢”地喊了一声,兴奋地跑开了。

二毛没有回家吃午饭,他忙着把这个消息告诉给别的孩子。别的孩子都半信半疑,问道:“二毛,你说我们真能变成快乐的鱼,再也不用上课了?”二毛认真地点点头说:“是的,到时候我们都变成鱼了,这可是康玲老师亲口告诉我的。”好半晌二毛才想起回家,是因为肚子饿了。快走到自家住的那栋简陋的红砖房门口时,他看见了父亲。父亲正怒气冲冲地盯着他。他这才想起来,他不单把拾柴火这事给忘干净了,连筐都扔在了塔松林,忘了带回来。趁他愣神的工夫,父亲从门边操起了一根棍子。

二毛拔腿就跑。父亲恶狠狠地在后头追着。父亲没能撵上机敏灵活、上蹿下跳的二毛。二毛边跑边溜了一眼跟在后头喘着粗气松懈下来的父亲,但二毛没敢放松,他知道父亲手里的棍子长着一条更长的腿。果然,父亲朝着二毛的方向,像一个标枪运动员那样,把棍子朝二毛的方向砸了出去。棍子发出呼呼的风声,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从二毛耳边飞过去了。二毛松了一口气,绕过田垄,一溜烟不见了。

但二毛肚子饿得叽里咕噜乱叫,他偷摸绕回来,躲在房头的乱草坡上看着自家的灶台。灶台上,母亲正忙着做晚饭。饭很快就好了。父亲、母亲和哥哥围着灶房里支起的一张方桌吃上了,昏暗的光线下,一小碗炸过的腌辣椒泛着油亮的光——母亲是湘北人,常做这种小菜——那是二毛最喜欢的一道菜,咸辣脆香,不用肉也能下去两大碗米饭。父亲很快就吃好了,怕傍晚起雨势,扯了一把麻绳,扛着一叠塑料布,朝地里去了。

二毛松了口气,跳下乱草坡,猴儿一样灵活地钻进灶房。二毛边往饭桌走边用心察看母亲的表情。母亲像是未曾意识到刚吃饭的时候二毛就没在,茫然地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去扒饭。二毛放心了,走到饭甑前,捞起碗给里头填满一大碗红薯南瓜饭。吃完一碗,就着盐腌辣椒,二毛又吞下去一碗,把午饭也找补回来了。

吃完饭,母亲已经把水烧好了。凉水掺着热水,被母亲倒进了那个圆形的塑料大澡盆里。母亲让二毛把衣服脱了,要给他洗澡。

母亲不常给他和哥哥洗澡。一年洗的澡,用五根手指头都能数得过来。二毛脱掉背心、短裤,欢快地跳进洗澡盆。跳进去的一瞬,他看见母亲的神色变了,手脚上的动作和脸一样,都往外透着一股子恼恨的味道。二毛心想,坏事了,父亲把收拾他的任务默许给母亲了。

想从洗澡盆里再爬出来已是不可能了。母亲的手已牢牢抓住了二毛的一只胳膊。母亲开始给他洗澡。母亲一边洗,一边拧着他的皮肤。最后母亲扬起巴掌,狠狠地拍在二毛瘦小的身体上,发出“啪啪”的声响。由于手沾着水,母亲原本温柔的一双手变得比父亲的巴掌还要凌厉许多,火辣辣的。二毛尖叫着,感觉自己的骨头都要被一块块拍碎了。

无名渠又重新热闹起来了——孩子们最终抵御不了诱惑,又开始结伴下水了。二毛的秘密就这样轻而易举地暴露在众人眼前。在水里的孩子们又开始嘲笑二毛了。二毛开始还远远地跟着他们,远远地看着他们洗澡,但孩子们瞧不上二毛,根本不和他玩。当然,他们也不再为这里会不会变成海的问题兴奋了,再说了,眼下他们不就正是一条条快活的鱼吗?

不能再去无名渠,中午的时间变得难熬起来。二毛决定去拾柴火。他害怕母亲沾水的巴掌。

二毛是和饼饼一起去拾柴火的。饼饼也是一个孤独的孩子。饼饼敢下水洗澡,但饼饼还是孤独得很,缘由出在那条红色的喇叭裤。

那条红色的喇叭裤是饼饼的大姨从上海寄来的。饼饼穿上那条红色的喇叭裤确实好看,就像一团燃烧的火。可那团火不光点着了孩子们的眼,还烧着了他们的心。别的孩子在上海没有亲戚,无论怎么做梦都是得不到那样的喇叭裤的。他们只能穿一些土得掉渣的灰的、绿的、黄的土布裤子,有的孩子还得等着自家哥哥姐姐穿不下的旧衣服穿。

有些人开始对饼饼阴阳怪气。饼饼一根筋似的,浑然不觉,仍旧每天穿着那条红色的喇叭裤,天再热也不舍得脱下来。众怒的程度升了级,觉得这没眼色变成了赤裸裸的挑衅,于是饼饼成了第二个被孤立的孩子。其实只要饼饼不再穿着那条红色的喇叭裤招摇过市,他们应该还是会跟他玩的。但饼饼似乎没有察觉到这点,也全不在意,依旧甩着两条阔大的裤腿四处献宝。

二毛是和穿着红色喇叭裤的饼饼一起去拾柴火的。柴火捡拾到半路,他们的注意力被树上的鸟窝吸引了。二毛噌噌几下爬到树上,一口气掏了三窝鸟蛋,饼饼也掏了两窝。二毛把饼饼的鸟蛋要了过来,准备把这些鸟蛋送给罗老师。罗老师和康玲老师都喜欢吃鸟蛋,但罗老师不会爬树,只能指望着二毛给他掏——那样蛮力的男人怎么不会爬树,或许只是碍于老师的身份,不便做这些有辱斯文的事情吧。

掏完鸟蛋,两人把一旁扔着的柴火筐又给忘了。二毛和饼饼开始比赛,看谁先数完树上的鸟窝。要是二毛赢了,饼饼得把身上的红色喇叭裤脱下来让二毛穿半天;要是饼饼赢了,二毛得把康玲老师给他的练习本送给饼饼。

他们一路数下去,谁都害怕落在后头。他们精神抖擞,情绪激动,把时间都忘了。二毛数了二十一个,而饼饼只数了十一个,对二毛来说,胜利就在眼前。

但面前已经没有树了,二毛赢了。二毛高兴得跳了起来。可饼饼着急了,因为他们离团场已经很远了。饼饼想起了父母的告诫,想起了可能会出现的只在大人嘴里听说过的狼。

饼饼害怕了,二毛很快也感到了恐惧。两人正害怕的时候,不远处的苞谷地里有了动静。他们认定是狼躲在那里,正朝他们这边慢慢地过来呢。他们向最近一棵大树跑了过去,手脚并用地上了树。饼饼上树的时候,把筐子丢在了树下。但二毛把筐子带上了树,因为筐子里装着准备送给罗老师的鸟蛋。

他们一人各坐在一根树杈上,开始仔细观察那片苞谷地。苞谷地里始终有一小片在晃动。不是风,肯定是狼。再次确认后,他们开始陷入更深的恐慌。二毛安慰饼饼,说:“不用怕,狼不会爬树,我们在树上应该是安全的。”饼饼说:“要是这只狼会爬树怎么办?”二毛愣住了,他觉得饼饼说得有道理,万一这只狼会爬树,咋办? 

……

(全文请阅读《绿洲》2024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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