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剑斌,1982年生,湖南桂阳人。著有小说集《我去钱德勒威尔参加舞会》《不检点与倍缠绵书》《欣泣集》等。现居长沙。
我心中的快乐无以复加!
——爱伦·坡《黑猫》
I
他们已等候多时。大巴车从维修棚驶了出来。他的嘴皮翕动着,可能是无声的咒骂,结果在踏上车厢时又踢到了台阶,差点给司机跪下。司机奇怪地瞪他一眼,点着头笑。他红了脸,嘴皮动得更快了。他在车厢中部靠左边窗的位置坐了下来,梗着脖子看后面的人上车、找位置坐下。冷气轰地开启。凉快多了,有人说。坐舒服之后,延续上车前的抱怨:早该查出故障的,耽误我们这么些时间。座位空了一半,那位满头白发的大爷却宁愿一个人坐在后排,把头陷进软座椅里,跟大家唱反调说,为了安全,没什么好抱怨的,命比时间重要。很多人讶异地扭过头来望着他——他看上去挺悠闲。就他不赶时间,一个刚刚急躁地挂了电话的中年男人愤愤地说。车子缓缓开动了,人们紧绷的脸稍微放松了些。他们好像有了一点把握去追回那被延误的半个小时。
他的眼睛半眯着,跳跃的阳光洒向他的脸。冷气在他头顶嗖嗖地响,他像刚才一样,偶尔无声地自言自语。他旁边坐着一位姑娘,头戴一顶草帽,五颜六色。他侧着看她一眼,她帽檐下露出的半截脸反射着冷光,似一面镜子。她间或抬一下头,不过并不是要看向哪里,而仅仅是为了摆出这么一副警惕的姿态。他急忙把目光瞟向窗外。车子一颠一簸,她的左肘和他的右肘毫无遮拦地碰到了一块——他们都穿着短袖。这时他的眼睛已经闭了起来,头完全靠在椅背上,阳光使他的鼻子在脸上投下一块阴影……他的头开始随着车厢的摇晃,无力地摆来摆去,他像是睡着了,呼吸渐渐深沉起来。汽车突然拐弯,他的脑袋猛地朝她这边歪了下来,仿佛被一股力量利索地扭断了脖子一样;这时阳光只覆盖了他半边脸,他在睡中的表情显得暧昧可疑。他的手肘又搭在了她的手肘上,轻轻地、温柔地碰撞着;她的脸在帽子下只露出下巴,整个身子一动不动,像是凝固住了。
他的嘴又动了,吐出一句含糊的话,声音不大,却使得她扭头看了他一眼。宽宽的帽檐使她的目光无法向上,她看到的可能只是他的肚子,还有四肢。
车厢里很沉闷,悬挂在车顶的两块电子屏这次没有播放VCD。窗外不断闪过彼此相似的山丘。有人把窗帘拉上了。
他醒了,没往她这边瞧。他把身子缩紧,又往车窗靠了靠,右手抬了起来,抓住了前面椅子的靠背,这样一来再也不会跟她发生任何触碰。他的面目有些沮丧,年轻的脸上骤然露出几条皱纹。
这时他的手机响了两声,他做了一个纯属多余的表情,又开始自言自语,一条新短信——他盯着手机屏幕轻声道,然后嗡嗡念了起来:
你上次说想随便找个人结婚是真的吗?
念完“吗”字,他脸上才漾起笑容。这时她似乎忍不住又看了他一眼,不过他没看到。她干咳一声;他惊慌地收起手机,再次将目光投向车窗外,后脑勺上的发丛被冷气吹开一个小小的旋涡。
她咬了咬嘴唇,将帽檐往鼻梁上压了压,不再看他。过了很久,他又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开始回复短信。他噘着嘴,认真想了一会儿,一口气将要回复的内容输入了手机:
当然是真的,难道你不结婚?你爸妈应该恨不得立刻把你嫁出去吧?
在按发送键前,他迟疑了一下,然后快速地动着拇指,在这句话后面加了两个字:哈哈。发送之后,他就开始忍不住窸窣地笑了起来,不时漏出嗬嗬的声音。咧着嘴,正午的光线(好像不仅仅是阳光)毫无保留地泻在他整洁的门牙上,整个口腔都被牙齿的反光染得金黄。笑容慢慢地平复下来,在它最终完全消失的那一刻,脸马上变得无比僵硬,似乎陷入了悲哀。他叹一口气,又用手捋了捋衬衫的领子。“叮——”,手机才响了第一下,他就迅速将它按哑,一条新短信……他重重地咬了一下嘴唇,仿佛意识到这几个字不应该老念出来。可是默念已经成了他的习惯,被咬住的嘴皮又从牙齿下面挣脱……
关我屁事,别老往我身上扯!我想跟你说个事,嗯?
这一次声音在他喉咙深处蠕动。默念完,他还是笑,但笑得索然无味。他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垂了下来,手肘又碰到了她的手肘,甚至是腰。他在那里停留了一会儿,又坚定地把手移开了。她一直没有躲开他。这次短暂的笑,就像是一个很久没笑过的人在练习怎么笑。他的拇指动着,像是要回复,他摁出两个字母——r和u,接着又把它们删掉了。想了想,又按出一个s,但这次删得更快,看似很讨厌这个字母。这时,手机连着他的手一起振动,又一条新短信:
老子想去做小姐,你觉得怎么样?
他的嘴皮动了两下,赶紧闭上了。老子……他在喉窝里说。他摇了摇头,同时眼珠子飞快地打量了她一眼——她没有看他。他把手机盖阖上,不到一秒钟又将它打开,他可能发现自己已经按出两个字母——y和e,所以做出一副惊讶的样子,将这两个字母删了。他的手指甲都一齐振了起来——传来一阵钝响,半声“叮——”,正欲闹腾,他又将它按灭了。
本姑娘是没什么姿色,但你们男人在那种时候……
这一句同样没法念,他似乎浑身不自在起来,频频做出一些小动作,比如挑动眉头,把手放到膝盖上,又搁在胸前,转动眼珠子,咳嗽,等等。他的拇指在按键上稍稍停了一下,接着就飞快地摁了起来,“别闹”,他回了这两个字。短信发出去之后,他呼了一口长长的气,像是刚刚大哭一场。紧接着他又打开手机,追发了一条:
我不喜欢这种低级玩笑。
他阖上手机,温柔地看了它一眼,才将它放进口袋。他低下头,衬衫的第三颗扣子快要掉了,只有一根细细的线将它吃力地吊着,它跑出了扣眼,垂到了肚脐上方。他伸出两根手指,轻轻地将扣子移到原来的位置,又使劲按了一下,见它没动,便不再管它。他抬起头,纽扣在他的目光下方寂静地掉落下去。他看了看身边的女孩,她似乎已经睡着了,呼吸显得缓慢而绵长。他盯着她看了很久,好像一点也不担心她会突然扭过头来。“叮叮”,手机再度响起,女孩的帽子动了一下,他的目光像风一样溜走了。他掏出手机,粗鲁地将它按哑,一条新短信,他的口型细微地变化着,你这么说就是……
你这么说就是歧视小姐咯。
他看她,她没反应。她薄薄的帽檐像警戒着四周的一把利刃,他的眼睛眯了眯,仿佛在目测它的锋利程度。他毫不犹豫地回复,同时口里默念着回复的内容:
我并不歧视她们,相反我很尊重。
手指又振动起来,如此强烈,他差点没抓稳手机。“叮”的声音还没来得及发出,就被他按灭了。他将已经输入的字全部删掉,屏幕里显示着:一条新短信。他的嘴皮又忍不住动了动,一条新……但随即闭紧了。
我也不是跟你商量,反正我已经决定了,我要去做小姐,咯咯哒!
他不禁脸红了。摸了摸自己的嘴——它闭着呢。他生气了。把手机狠狠地扣上,在腿上砸了三下。他的脸色有点难看,他看她,还没看到又扭过头来……拇指在键上飞舞,b-u……
不行。
在打这两个字的时候,他没有默念,而是用力地摇了摇头,做出愤怒的样子。他将手机扔进口袋里,手放在肚子上,接着他扯掉了那颗已坠落到肚脐处的纽扣,丢在脚下。她的头扭了过来,他也刚好转过头去看她。但他只看到她的帽檐,和帽檐下的两只肩膀;而她,则可能只看到了他的手、脚,他的肚子以及肚子上方一个缺了纽扣的扣眼。他胸部发出大片蝗虫飞过的振翅声,他赶紧用手捂住了口袋,“叮——”,他掏出来,摁哑了它。他目光专注地盯着屏幕,一条新短信,他念得很轻,但已经足以让她听到(他有时能控制好自己,有时则不)。她又没动,手指头略微弯曲地按在自己的腿上,当车子摇晃的时候,她的衣服就会漾起大片波浪一样的细纹。他放低了声音,默念:
凭!什!么!你觉得那很脏是吗?你以为自己很干净呢?干吗瞧不起我们这些……
最后两个字他没念。他转过头来看她,但马上又像突然想起看反了方向一样,将脸猛地朝向了车窗。太阳在一排公路树的树叶间时隐时现,斑斑点点的阳光投在他脸上,像一脸的麻子。他打开手机,面无表情,拇指飞快地打地鼠,一边竭力将声音闷在肚子里:
你们这些小姐?你还不是小姐呢,请你搞清楚!!
他得意洋洋地看她,目光从她的帽子上转移到她手上,她的手搭着自己的大腿,一动不动,那大腿像两截上好的松木套在牛仔裤里。她的手指细细的,弯弯的,非常迷人。他的嘴皮动着,请你搞清楚,他望着她,像吐气一样地说。她的两手抬起来,抱在胸前。他去看窗外。他的头皮都振了起来,整个人像触电一样打了个战,衬衫的口袋里发出一阵两公里外的马达声。他神经兮兮地捂住了它,但它已然“叮叮叮”地叫开了。他将手伸进口袋,拽出手机,摁哑了它。他念,哼(是一声鼻息,从肺叶顺着鼻孔冲了出来),一条新短信……你有没有……他停住了。她又把手放到腿上,腰也弯了一点下来,帽檐在抖动。
问你,你有没有嫖过?请说是与否。
他望向窗外,他的手指在玻璃上轻轻地敲着。车子拐弯,她不受控制地向他挤了过来,她苦恼地叹了一声(声音像是从她脑门里憋出),手肘压着了他的肚子,帽子也差点掉了下来。他看看她,眼神略显慌张,她已经恢复了先前的坐姿,仍旧一动不动。他又扭过头,拇指飞快地动着,嘴唇洞开,几近无声:
哈哈。
拇指跳上跳下,逗号和“哈哈”两个字都被删掉了,渐渐出现在屏幕上的是“我保留隐私权”,随即又被删除。他想了想,拇指又动了起来。最后他默念了一遍,声音在牙床上打滑。
只要你敢卖,我就敢搞你,一言为定?
发送。他啪地阖上了手机,脸上又开始露出笑容。他的手搭着前面的椅背,高悬在她平搁着的手之上。他看着她,目光傲慢,又往车窗靠了靠,尽量不碰到她。他看她的手肘,孤独地枕在她自己的腿上,仿佛一直没动弹过。她挺直身板,全身的筋骨绷得紧紧的,似乎是想站起来。但她的帽子安静地待在她的头上,像一只巨大的彩色的鸟儿停在那里。他扭过头来,嘴皮动了动,看上去是想跟她说一句话,只听到他发出了一声“啊——”(或者别的短促的一声)。这时他上身振动起来,从他胸口传来飞机从上空飞过的嗡嗡声,他住了口。她帽子下的半截脸朝着他的方位转动,似乎要看他,但她最多只能看到他的肚子,或更下面。他没看到她转过来看他,他的手迅速伸向衬衫口袋,触到了振动着的手机,但“叮叮叮”的声音已经透过薄薄的布料传了出来。同时,她的帽子落到了地上,头发披散开来,露出一张普通女性的脸,遽然向他靠了过来,紧贴在他的脸上。一群惊恐天使在车厢里乱飞。
II
高考前的某一天,他起床时,发觉右肩膀里头的某处有一种木木的感觉,它深在肉里,又像在不停地游走,所以他自己也说不清具体的位置。但游也游不到哪里去,反正就在右肩一带。那时还不能说是痛,甚至都算不上是酸。
早上起来还是木木的,他后来(当天晚上)也是这样对那个医生说的。
早上是木木的?医生又问了一遍。你再试着抬一下,喏,抬到这个位置,看行不行?医生站在办公桌旁,用长长的指甲在墙壁上划出一条很深的痕。
不行,他摇摇头,根本就没有打算要抬起手臂。他说,连动一下都痛。他用左手小心翼翼地扶着木直伸出的右臂,好像随时会发生这种情况:整条右臂都掉到地上。
医生低着头,又问了一次(又像是在问自己),什么时候开始痛的?
下午,他说,其实一直都在慢慢变化,吃过早餐就开始有些胀了。说到这里他用左手指了指右肩,好像生怕医生理解成吃早餐把肚子吃胀了,到了……大概中午吧,其实就有一点点疼了,不过那时还好,我当时想可能是因为昨晚没睡好,我就一直不停地捏它,捏过之后就好一点……
医生抬起头,发现了新大陆一样,你说当时捏过之后还是会好一点?
嗯,当时是。他回答,但不到五分钟,又开始疼起来,而且更疼了……
你不该使劲捏它嘛!医生打断了他的话,你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怎么就乱捏呢?有的病并不像你想的那样。
他吞了口唾液,没有理他,继续说了下去:下午就很痛了,我一直试着抬起它(他用左手轻轻地拍了拍右手),发现没办法抬得太高,只能抬到这个地方。他又举起左手在墙上点了一个地方。还不到医生画的那条痕的一半高。医生缓缓地点着头,蛮有把握的样子,似乎听他这么一说,他已经找到病根了。
他接着说,到了晚上就痛得没法安生了,一直在痛。开始嘛,只有想到它的时候才觉得痛,后来呢,就……一直痛、一直痛,痛到你不能不想它。抬也抬不起了,就是现在这个样子,连动都动不了。
医生拿起一支笔,在桌面上顿了顿,发出笃笃的声音。他本来还想说下去,可给他这么一顿,也顿时觉得没什么好说了,于是在医生的对面坐了下来。
医生歪起脑袋,看着他,以前出现过这种情况没有?
没有。
那最近有没有搞剧烈运动?比如……
没有,我从来不喜欢运动,连跑步都没跑过。
手有没有运动过?比如——
没有。手也没有。他说。
你是说中午就开始痛了是吧?医生一副准备做笔录的样子。
嗯……下午吧。中午是一点点疼,但不去想就感觉不到。
会不会是昨晚睡觉落枕了?医生问他。
不知道。应该不是吧,他说,落枕也不会这么厉害啊。
这时电话响了,医生提起话筒,嗯嗯两声,然后说我知道。挂了电话,医生跟他说,我出去一下,你先坐一会儿。
他坐在诊室里,当时是晚上九点多,可是在这个小城里,外面已经没什么行人了。四周非常安静。他听到什么地方有一种低沉的响声,他想,这大概就是“事物”的声音吧。现在想起来,那医生的说话声竟好像是很久以前在某处响起过了。当然,寂静和思绪并没有使他忘掉身体上那火辣辣的痛,它聚集在肩膀处,并不往别处延伸。对这个肩膀,他现在当然是念念不忘,他戏谑地想,大多数时候我们都不会像我现在意识到我的右肩一样地意识到自己的脑袋呀。公正地说,当他一个人处在那间空寂的诊室时(怀着一种适当的陌生感和新奇感),他的心情并不烦恼,倒是觉得平静。他只是痛,这种痛使他渐渐地回忆并(似乎)完全领会了他个人历史上的各种巨大或细微的痛。他想起大概七岁的时候,吃过午饭,肚子就突然痛了起来,痛得他直打滚,直到晚上吃了赤脚医生开的绿色药丸之后才平息下来。上初中时的某个晚上,寝室停电,一片漆黑,他的头不小心磕到门框,也痛。这样的经历还有很多,他感悟到了一个微妙而又深奥的道理,一条重大的生活法则或诸如此类的抽象事物,但他完全没办法哪怕是大致地讲述出来,只是深深地懂得,它与切身的这种痛有关。
大约十分钟后,医生匆忙地返回来。他接着问他各种问题,包括重复过甚至重复过好几次的问题。他饶有兴味地回答着每一个问题。
中午?医生问。
不,是下午,他告诉他。
没运动?
没,从来不。
诸如此类。医生极具耐心,而且应该是很有医德,虽然不知他医术如何。他至少不乱下结论,也敢于从神态和语气中表露出他已经被他莫名其妙的病痛弄得一头雾水。
你自己觉得会是什么原因呢?你仔细想想。
我想过了,他说,可一点也想不到,毕竟以前没痛过。而且,也没有什么前兆,在这之前一切正常。
医生又伸过手来按他的右肩(一开始他就这样做过了),他有点不情愿让医生碰那里,稍稍闪了闪。但医生还是抓住了他。这次他把白皙的手指伸进了他衣服里,温热的掌心紧紧地贴在他的肩关节处,时轻时重地又推又揉。医生告诉他,这么晚放射科的同事们都下班了,不然的话,做一个X光马上就能知道病因。他听着,却没有任何感想。
诊断进行了将近一个小时,其间又是反反复复的提问和间或的推拿。疲惫不堪的医生最后说,你明天再来吧,得照个X光,你这个病很怪。
他站起来,想了想说,我怕今天晚上会痛得熬不住……
医生点了点头,说,我给你开点止痛药。他拿过处方单,在上面写了起来。这时,很突然地,医生边写边说了这么一句:有可能很麻烦。也许是自来水笔没什么墨或是堵了,他狠狠地甩了甩,像是借着这股狠劲,他说,很有可能,你这条胳膊就废了,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他听了之后,非常高兴。直到走出医院的大门,他还沉浸在喜悦当中,他简直说不清楚为什么,他竟然为一条胳膊即将废掉而由衷地高兴。甚至出现了这样的奇迹——他短暂地忘掉了疼痛,因为他心里美美地想着:以后就是只有一条胳膊的人了。那无疑挺不错的。
他和伙伴们在山脚下找到那辆摔得稀烂的凯斯鲍尔-奔驰大巴,有一个轮子脱落下来,滚到了附近的河边。他的任务是和另两名伙伴清点尸体。没有一个活的,一名伙伴大声向队长汇报。
他们用火焰枪随意地割开车体,像是为了发泄心中的悲哀,他们奋力把那些可恶的铁皮扔得远远的。有时,咝咝作响的火焰不可避免地舔向死者的皮肤,刹那间伴着一股青烟冒起恶心的气味。他硬着头皮钻进车厢,拉出(有时是背出)一具具完好或是变形甚至残缺的尸体。他们把尸体拖到河边,一字排好,以便拍照。市里的领导和几位技术员正在探讨事故的原因,他们压着嗓门交换不同的看法。
午后的阳光非常灼人,他身上沾满了死者的血渍,本已凝结,经过汗水的冲刷,又渐渐溶化,顺着皮肤往下淌。他抬起右手,擦了擦额头上那些血和汗混合起来的液体。他再次钻了进去(第几次了?),先是从里面飞出一顶花花绿绿的草帽,过了一阵子,他背着一具男尸佝偻着走了出来。到了平地上,他就将那尸体放下来,是一个生前穿着短袖衬衫的年轻人。他怜悯地望了他一眼,死者的嘴唇还微微张开着,仿佛随时准备自言自语,他断定这是一个有点神经质的人。他从他身后抱着他,将他拖向河边,快到那里的时候,双手用力一拽,尸体就借着惯性平直地溜了过去。一个小东西从死者的衬衫口袋里掉到了地上,并滚了几下。他好奇地弯下身去:是一台掀盖手机。他捡起手机,发现它毫发无损,手机盖上的小屏上显示:一条新短信。他几乎没想什么,就将手机盖揭开了,举到脸前,轻声念道:来自好朋友雪梅——
你去死吧!
他笑了笑。他想……(他想的就是你们现在所想的)。他想到这里,就开始高兴起来。他把手机阖上,装进死者的口袋,转身朝支离破碎的车厢走去。在钻进车厢的时候,他还装着刚才那个想法。他没去想,这条短信是不是在车祸发生之后才收到的。他没有这样去想,他只是觉得非常高兴,这种高兴吓得他脸色苍白、浑身发抖,但即使害怕成那样,他仍然抑制不住地高兴,很高兴、很高兴。自从高考前那个晚上在医院里高兴过那一回之后,这又将是一次让他刻骨铭心的狂喜。他的伙伴们在这个被死神笼罩的地方听到一串不合时宜的、神经质的轻笑声,零零碎碎,从装满尸体的车厢里面飘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