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炜,当代作家,山东省栖霞市人,生于山东省龙口市。主要从事小说和诗歌创作、诗学研究等。代表作有长篇小说《古船》《九月寓言》《你在高原》《去老万玉家》,中篇小说《蘑菇七种》《寻找鱼王》《橘颂》,长诗《爱琴海日落》,诗学著作《古诗学六书》等。二〇一九年出版《张炜文集》五十卷。
狐狸,半蹲半走(节选)
张 炜
第一章 寂寞的童话
夏夜星空
1
还记得夜空中的满天繁星吗?当然,这怎么会忘!它们就在头顶,一片灿亮。可惜它们大半属于童年和少年:小时候的星星最亮,乡村的星星最亮。
那时候的星空好像不是漆黑的,而是晶莹透亮的,一片星星看着我们,我们也在看着它们。
记忆中的星星又大又亮,比现在密挤多了。来自乡村的人会记得田野、河畔、村头,记得草垛和杨树,记得当年仰卧在一片沙地上,枕着胳膊仰望天空。少年们安静一会儿,接着就奔跑起来。他们捉迷藏,屏住呼吸藏在暗影里,不吱一声。
月亮圆的夜晚,星星少了;没有月亮的夜晚,星星繁密。夏天,无论怎样的夜晚,都是摸到果园里偷果子的好时候。黑影里传来一声咳嗽,狗开始叫。少年贴紧大树枝丫一动不动。离果园稍远的场院里是乘凉的大人,他们突然记起了自己的孩子,高一声低一声呼叫起来。
偷果子的少年不敢吭声。这样待了很长时间,直到狗叫声一点点没了,他们才从树上滑溜下来,然后一阵飞跑。
身穿蓑衣的护园老人在后面追赶,奔跑的少年头发汗湿,心跳怦怦。又酸又甜的大苹果、李子,装了满兜的杏子,它们全都来之不易。留到最后的总是最好的,那就是倚在草垛旁尽情享用,互通有无,大口咀嚼。肚子发胀时躺在麦草上看天,正赶上流星划过,赶紧喊一句:“呀呀一颗!”
2
我会将记忆中的那些好时光拿出来与人分享,这对自己也是一次犒赏。我庆幸的是,自己也加入过草垛旁的一伙,也在狗吠中奔跑过,也曾拥有一片清朗的星空。
在渤海湾畔,胶莱河东部半岛上的一片海滩林野深处,有一座不大的小屋,这就是我们家。周围除了林子还是林子,没有一户邻居。后来才知道,在离我们家东北方很远的地方有一座园艺场;往西南方走十多里,还有一座林场。在我看来它们离小屋实在是太远了,也就等于没有。我的整个世界,就是一片走不到尽头的林野。
这里只有丛林、沙滩和各种飞鸟、四蹄动物。小屋北边是大海,它离我们还有很长的一段距离。要看大海就要穿过无边的林子,还要翻过两座很高的沙岗。这大概是很危险的,所以我从很早就被告知,只有长到足够大时才能看海。那到底多大才是“足够大”?外祖母说起码要长到五六岁吧。那时的“一岁”比现在大得多,五六岁,天哪。大海成了一个谜,一个诱惑,一个让人日猜夜想的地方。我觉得它就像藏在林子深处的一只巨大无比的动物,能听到它呼呼喘气,能嗅到它散发出的腥味,可就是不能去跟前看它一眼。
林野外面还有大大小小的村庄,但同样离我们的小屋太远了。村庄、街巷、人群,这对我全都具有巨大的吸引力,它们差不多就是另一片海洋。
看不到大海,只在小屋四周一个人玩,或跟在外祖母身边。她为了让我高兴,总是往我手里塞一把地瓜糖、一枚无花果或裂口大石榴。母亲在园艺场做临时工,只有周末才能回家;父亲一年至多回家两三次,他在遥远的南部山区,与我们的林中小屋隔了两天一夜的路程。
我手握地瓜糖去林子里,找四蹄动物和飞鸟。我把地瓜糖放在沙子上,看着一只小鼬走过来,两手捧起来嗅了嗅,并不吃;花斑鸟啄几下,叼着扔到一旁。它们与我熟悉,一看到我就歪头看来看去,不再急急逃窜。我从它们的眼神里明白,其实它们心里什么都懂,知道这座小屋里常住的只有两个人,还有两个人在外地。我无法与它们对话,只把好吃的东西带给它们。它们好像很高兴。
我呼唤它们,偶尔得到回应,只是听不懂。但我知道它们什么时候欢喜、生气或不耐烦;我能听出它们在树梢上发出的笑声:哈哈笑,哧哧笑。它们并不怕我,但我如果走得太近,它们总要躲开一点。我常常把刺猬和小兔子携回家里,把最好吃的东西递过去,可它们连嗅都不嗅一下。外祖母催促我尽快把它们放回林子,说它们急着回家。
外祖母到林子深处采蘑菇,半天不出来。她带我一起去林子时,是我最高兴的时候。因为我平时只能在小屋四周活动,她在小屋前后忙着,抬头喊一声,要听到我的回答才行。有时我故意不吱声,她就会放下手头的事情过来找人。
她有讲不完的故事,但那要闲下来,还要高兴才行。除了故事,最馋人的还是那些好吃的东西。她能像变戏法一样,转眼就弄出一些奇怪的吃食。她在我眼里是无所不能的人,只要有无边的林野,就有我们需要的一切。她将采来的野果做成一瓶瓶甜酱,还把野豇豆和野枣做成切糕。醋和酒都能自己酿造。她让我用舌尖沾了一点白酒,我辣得喊起来。我知道这种酒是专为父亲一个人准备的,他只要喝上几杯,就会脸色发红,然后说个不停。
每天最好的时光就是夜晚,我盼着太阳早些落下。到了夜晚,外祖母就能专心和我玩了。她会讲没完没了的故事,夏天和冬天,一年四季,全都是这样的夜晚。在噜噜响的火炉旁,在沙地上,在热乎乎的大炕上,有说不完的好时光。
最让人入迷的是林野深处的故事:拐腿老狐狸的计谋、大狗獾的怪癖、花喜鹊的顽皮、海中精灵的阴险。可惜这些事情大多不是现在发生的,已经很遥远了。这就不太让人害怕了。她大概看出了我在想什么,就专门讲一些近在眼前的事情:打鱼人和采药人在林子里的遭遇。她说那些人多多少少都碰到过海边精怪。
听下来,动物和精灵大多是顽皮的,它们不过是愿意扮成人形,其实并无大害。个别妖怪闹得很凶,让人一点办法都没有,最后被它们捉弄一番,气个半死。我一边听着一边盘算:如果自己哪一天遇到了这样的怪物,会装着什么都不懂,只逗它们玩,用地瓜糖糊弄它们。
夏天的夜晚是最好的。夏夜可以到林子里的白沙上露宿。那和在屋里完全不同,那才是真正的夏夜啊。
我躺在那片林中沙地上,在外祖母身边,看着头顶的星星。湿漉漉的夜晚,屋里闷热,外面凉爽。她知道哪个地方最凉快、哪个地方有风。通常她要找到一丛浓浓的柽柳,旁边是一些紫穗槐,它们中间会有一块洁白的沙地,上面寸草不生。这是一个“风口”。她铺开一片野麦草凉席,将熏蚊子的火绳挂放在上风头的枝杈上,然后仰躺下来。四周小虫一见我们就大声唱着,这是它们最快乐的时刻。外祖母每次都随身带一个食盒,里面装了无花果和大甜糕,还有一罐酸梅汤。身旁有了更多窸窣声,我知道那是一些慢慢凑近的四蹄动物。它们嗅到了食盒的香味,还有,它们想听故事。
外祖母在这样的夜晚会说很多故事,一时停不下来。开始的时候声音缓缓的,就像说一件最平常不过的事,可是讲着讲着声音就压低下来。这是因为事情太紧要,她不想让其他人听到。但四周的生灵一直在听,它们藏在灌木丛中。一天星星好像垂得更低了,天空更加透澈,一阵阵凉风吹得人真舒服。树丛里冒出扑鼻的艾草香,小虫叫声更大了。
她很早以前就说过了天上的牛郎织女,指认过银河,这些故事已经不再新鲜了。我知道那是天上很宽的一条河,比林子西边的那条河还要大上十倍。从银河到大熊座、天秤座,每一簇星星都有专门的故事。她把它们叫成“马鞍”“牛角”“梭子”“老熊”,我只听一遍就记住了。
她教我怎样找到北极星和北斗星,告诉我寻找北极星的方法:沿着北斗七星的勺部外缘,一直向前延长五等份,那儿有一个弱弱的小小的光点,它就是鼎鼎大名的北极星了。
“我还以为是最亮最大的一颗呢。”我有点失望。
“它看上去不显眼,可它一直待在那里,也就成了最重要的一颗星了。”
“为什么?”
“因为人们不再迷路。”
原来是这样。我知道迷路太可怕了,人一旦在林野和荒滩上迷路,在旅途上迷路,就有生命危险。我听外祖母讲过父亲迷路的故事,这是真的:有一年他从南山水利工地回家,半路上遇到了一场大雾,结果迷路了,差一点回不了家。更可怕的是,这不是一般的大雾,而是一种叫“黑煞”的妖怪。“人只要碰到了它,就难免一死。”外祖母讲到这段往事、这个妖怪,声音低得快要听不见了。她直到这会儿还在害怕。不过那到底是一种什么妖怪、父亲又是怎么脱险的,她没有接着往下讲。我后来又问过几次,她还是重复那两个字:“黑煞”。
在这片白沙上,她讲得最多的还是天上的故事。我知道头顶的世界原来比想象的还要大无数倍。她说海洋比陆地大,而天空比海洋大,大到无边无际。“大海再加上陆地,能比得上天空大吗?”“不能,你把天空想成多大,它就有多大。”
我长时间不再说话。我在想天空有多么大,用力想,还是想不到尽头。我认为天上有河,就一定有林子,有各种人和动物。我问天上的人和动物会到地上来吗?
“从天上来到地上,就是神仙了。”她这样说,接着就讲了几个神仙的故事。她认为神仙是有的,特别是海边这一带,确实有。我问她见过吗?她说暂时还没有,“不过大家都说有”。她的语气非常肯定。今晚的月亮太大了,星星变得稀疏了。她看着月亮说,那里和地上不同,那上面一年到头都像深秋一样凉爽。她最后说到了上面的一只兔子:玉兔。
我马上想到了林子里驰骋的那些野兔。外祖母说:“那是一只勤劳的兔子,它一直忙着捣药。”
捣药的兔子,这太有趣了。“它就相当于今天的‘医助’。”她这样说,大概想起了外祖父:他生前是半岛地区一位有名的医生,一个了不起的革命党人。他到底有多了不起,这要她才能讲得清。果然,她又一次讲起了外祖父。我以前听过多次,每一次都会知道一些新的内容。在她的讲述中,我觉得外祖父并没有离我们太远,他只是在不停地赶路。不过他永远也不会回到我们的小屋里来了,因为他是背向着小屋赶路的。
3
外祖母停止讲述时,四周的野地里也不再有声音。那些小动物全都大气不出,像我一样。
她一直看着头顶的星星,这会儿一定在想往昔:外祖父,还有一家人迁往林野之前的许多往事。那是可怕的战乱年代。啊,一场接一场的战斗、起义、突围、流血和死亡。幸亏我没有生在那样的年代。
我望着天空,发现这个极其安静的时刻,一天星星都在看我。我觉得自己没有什么心事能够瞒过它们,它们什么都知道。我刚才一直在想外祖父,悄悄呼唤着他。我甚至在这个夜晚看到了他的背影。是的,我看清了,他的确是背向着我们的,所以我永远都看不清他的脸。听外祖母说,那是一张最英俊的男人的脸。
我想某一天我会追上去,会牵上他的手,一直把他领到林子里。我要告诉他许多林子里的故事,所有高兴和不高兴的事。我要一口气讲出心里的渴望:我想看大海,想去外面的小村里玩,还想遇到一两个妖怪;只要和外祖父在一起,我连“黑煞”都不怕。
我小心地离开外祖母,在密集的虫鸣中往前移动。黑乎乎的柳棵灌木间有什么唰一下跑开了,我蹲下来一动不动。四周安静一些了,我猫着腰向前。柳丛和紫穗槐浓旺高大,在黑影里像一些巨大的妖怪,散发出一阵阵呛鼻的野生气。我知道有一些四蹄动物就在灌木下,一双双黑亮的眼睛正在盯着我。我从它们眼皮底下走开,若无其事。外祖母在不远处,一点声音都没有。她在想久远的事情,想一个越走越远的背影,那是外祖父。过了一会儿,传来了她的声音:“你还在吗?”“我就在这儿。”“你不要走远。”“我在看一只刺猬呢。”
我没有撒谎,这时真的有一只刺猬慢腾腾地走过来了,一动不动地待着,长长的鼻子仰起,鼻头被星光照亮了。
我绕开刺猬走开,闻到一阵浓浓的香气,循着气味寻觅,看到几棵簇起的大合欢树。啊,它们有小灯盏似的花束,是我最喜欢的树了。
我攀到最粗的一棵合欢树上,从枝丫间看一天星斗。我觉得夜空不是漆黑的颜色,而是另一种颜色。什么颜色?深紫?墨蓝?都不是。反正夜晚的天空不是黑色。我要好好想一想清澈的夜空是什么颜色,想了许久,想不出。
我在树上屏住呼吸看着闪烁的星星,又寻找北斗和北极。
多么好的夜晚,灿亮的星空下是我们的小屋,还有小山一样的树丛。茫茫林野里好像有什么在移动,啊,那是一个背影。我搓一下眼睛再看,那是星光下一棵高大的白杨。
4
我往外祖母身边走去,迎着小虫密集的叫声。我走近了,它们唰一下停住。我偎在外祖母身侧,它们又齐声鸣唱起来。这个夜晚,所有的生灵,从小虫到小鸟,包括趴在树丛下的动物,都不想回家睡觉。
我问外祖母,这一片紫穗槐、柳棵、榆树、柽柳的树林,还有旁边的茅草,藏下了多少动物?她说不知道,这片黑漆漆的林子里什么动物都有。我问她有没有狐狸,她说有。“黄鼬呢?”“也有,它们先是伏在一个地方,一会儿就要跑开。”她说这一带还有野猫、狸子,各种各样的动物。我问到了特别害怕的一种动物:“有蛇?”我问的是一种大蛇。她说:“有。”
她说这样的夜晚,各种动物伏在暗处,不打架也不撕咬。“都在听人说话呢,孩子。”我想起了什么,又问:“这儿有狗熊吗?”“这个没有。”“有狼吗?”“有,也可能没有。”“有獾吗?”“有。”
正说着听到了沙沙声。这是草叶被蹄爪拨动的声音。我屏住呼吸,听到了咔咔的咳嗽声。外祖母说这是刺猬,它咳的声音就像老头儿。我想到了一个从园艺场来的老人,他就不停地咳,抱着一头油光锃亮的小克郎猪。
周末到了,母亲又回家了。她像过去一样,从大食堂带回了半个玉米面糠窝窝。她舍不得吃完,总是留下一半给我和外祖母。她知道我们吃得比大食堂好,不过还是要把半块窝窝带回来。
小屋里只缺父亲了。我们盼着,一直到把他盼回来。
这是一个深秋。事前一点先兆都没有,像过去一样。他进门的时候是半下午,太阳快要挨到西边榆树梢头了。我刚醒过来一会儿,伏在窗台上看着外面,想看到外祖母。我不知怎么睡了这么久,这已经不是午睡了。我每逢这时醒来,就孤单得可怕,总想大声喊叫,又一次次忍住。我突然像做梦一样,看到了我们的小院栅栏上搭了一只手,它被轻轻推开了。我一点都没有想到跨进小院的这个男人,竟然就是父亲。
就这样,父亲在一个深秋回来了。
他每次回家都会带来一份大山的礼物,如几颗红卵石、一些干果。这一次,他带回一把像拂尘一样的东西:它们扎成了一大束,一条条像韭菜叶儿那么宽。我正看着,他故意揪下一条嚼起来,又让我张开嘴巴。我嚼了,有些腥,但很香。后来我才知道,这是一束烤过的带鱼尾巴。
原来在半路上,他用一袋子野核桃,跟一位路人换来了一束带鱼尾巴。这真是了不起的食物,我第一次吃到。多么新奇的享受,我一整天都把它带在身上,一会儿揪下一条填进嘴里。
晚上,吃过了母亲的玉米面糠窝窝、父亲的带鱼尾巴,外祖母才指指我,小声对父亲说:“了不得,这孩子!”
父亲满脸惊喜看着我,显然因为外祖母的这句夸赞。可是我不明白她夸我什么,一点都不知道。
我只想和父亲一起,快些到小屋外面去:一天的星星多亮啊。
第一次看海
1
有的人一辈子没有见过大海,这在我看来真是怪事。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我十几岁的时候随父亲走过一次远路,去了南部山区的叔叔家。那里离大海也就一百五十多里,四周全是大山。村里有三分之二的人从来没有见过大海。我觉得这事好怪,有点吃惊,同时也觉得自己真是幸运,因为我那时已经见过大海了。
有人说:一个人在少年时代没有见过大海、大河、大山,和见过的人是不一样的。有什么不一样?他没有说。我想:没有见过大平原,没有见过戈壁滩,没有见过高原,没有见过大森林,那也会不一样吧?
我只是知道,第一次见到大海的情景,永远都不会忘记。
我们的小屋离大海不过十几里,今天看这不算什么,当时却觉得是很远的一条长路。外祖母不允许我去看海,说要等到五六岁才行。扳着手指算一下,日子长得太难熬了。可是没有办法,只好等待。大海是什么样子?外祖母讲了一遍又一遍,我顶多算明白了一点点:一片无边的大水,大到没法想象,它一直连着天空。
在我的想象中它是另一片天空,只是没有星星和月亮,是铺展到地上的,所以也是蓝色的。看海这件事只要一想起来就受不了,就要忍住,最好把它忘掉。可越是这样越是难忘,恨不得一直往北,往大海的方向一个人跑下去。不过我明白这事有多么冒险:眼前这片林子也是一片“大海”,它太大了,我无论如何也穿不过去。
我只盼着那一天快些到来。
掠过林子的呼呼大风,会让人想到那片大水。海浪的声音会和林涛混淆,特别是夜里。半夜醒来,我真的听到了海浪一下下拍打沙岸。哗哗,呼啦,节奏分明。它们快要打湿我的枕头了。我再也睡不着。
我那段时间最爱听的就是关于大海的一切。我问外祖母,问路过林子里的打鱼人和采药人。他们讲海里发生的一些事情:岛屿和船,各种大鱼和动物。我最难忘的是这样一番话:地上有什么,海里就有什么。海里有“海狮”“海豹”“海牛”,还有“鱼人”。“鱼人”,天哪,这惊呆了我。
我向外祖母一遍遍求证“鱼人”,她没有肯定和否定。她很少这样。因为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她从来都是这样的。说真的,我心里只盼这事是真的。“不过,打鱼人说,有一年北海里网住了一个小水人儿,她长得像人一样,就是没有腿,下边是一条长长的尾巴。小水人儿在网里哭得可伤心了,不停地用一双小手抹眼,哭得人心疼,就把她放回了。”外祖母最后这样说。
这个故事不长,可它胜过所有的故事。她叫它“小水人儿”,分明是怜惜啊。我想那个“鱼人”一定可爱到了极点,虽然个子不大,但眉眼像小姑娘。我把它想成了女的。
后来,要等到很久以后了,我才能读到安徒生写的“美人鱼”。那时候我才明白,外国和我们一样,都知道海里有“鱼人”。
当时我总是盼着早一天看见大海,可就是没法独自穿越十多里的野林。这不是勇敢与否的问题,而是其他。要知道这片林子里什么都有,我见过的动物只是小屋周边的,它们是我的朋友。可林子深处的野物是各种各样的,它们当中有妖怪,有的还特别凶狠。这一切都不是外祖母为了吓人才编排出来的,而是许多人都在说的事情,所以也就不必怀疑。
他们说,有的妖怪虽然不吃人,可是长了一张吓人的脸,平时总是背对着人,一旦转过身来,人就吓掉了魂。“那会怎样?”我问外祖母。她说:“人木了,叫一声不应,像个傻子。”
还有另一些害人的动物,比如蛇和毒蜘蛛,谁不小心被它们咬一口,也就完了。据说林子深处的大蛇像胳膊一样粗,它们拦在林中小路上,就为了阻止人走向深处,那是它们的地盘。
还有一种脾气怪异的老獾,它原本是善良的,也不害人,不过年纪一大就多了一种毛病:特别喜欢听小孩儿笑,见了他们就紧紧抱住,不停地胳肢。孩子忍不住笑,它就不停地胳肢,一直把好生生的小孩儿笑绝了气,也就是说,笑死了。
我身上是最怕痒的。所以我对老獾的恐惧超过了其他妖怪,甚至超过了蛇和毒蜘蛛。
除了这些,还有迷路的问题。林子里没有路,荆棘灌木密密匝匝,葛藤像捆人的绳子。人在林子里绕来绕去,一会儿就迷失了方向。在林子里,再也没有比迷路更可怕的事了,如果人几天几夜走不出林子,最后就得渴死饿死。要穿越十多里长路,中间还要爬过两座大沙岗,它们分别叫“一道岗”“二道岗”。“一道岗”是进入林子的第一道门槛,从这里开始,真正的危险也就开始了。而“二道岗”更高,爬上它就可以看到远处的大海了,不过千万不能高兴得太早,因为接下来才是最难的一截路:它北面的林子越来越密,荆棘密到没法下脚,毒刺扎到人的脚,轻者浑身青肿,重者喘不上气来。那里什么野物都有,地上跑着小麻蜥和蝮蛇,还有痒痒草:它沾到人的脸上手上,会让人痒得死去活来。
“二道岗”和“一道岗”之间,有许多捉弄人的怪物,它们大多并不害人,不过在林子里闲得慌,见了人就想逗他们玩儿。在人烟稀少的这块地界上,它们只想与人较量一下心智,把人捉弄一番,看着他们苦不堪言,甚是快意。它们当中最吓人的怪物,长了一张长脸,大眼睛鼓鼓的,眼睑是红的,谁都不敢正眼去看。
还有恐怖的大鸟。最大的鸟会藏在林子深处,发出老太婆一样的笑声,一边笑一边咽口水,发出呼啦呼啦的声音。大鸟发火时不停地啄人的头发,一口气将人啄成秃子。“它的口水有毒,沾上头皮,人就再也长不出头发了。”外祖母说。
我多少知道,她这是为了阻止我一个人乱跑,故意说了吓人的。可是我也明白,夸大危险并不等于没有危险,一个人穿过这片林子是不可能的。我要等待一个时机。
这期间我曾央求母亲,让她在返回园艺场的路上带我看一次海。想不到母亲比外祖母还要严厉和坚决,板起脸说:“这可不行,五六岁已经是早的了,一般都要十几岁才好。”我有些绝望。母亲补充说,“除了林子太大,再就是会有‘海瘾’,小孩子看了就再也忍不住,总要往那里跑。”
我终于知道家里人真正怕什么了:海瘾。
…… ……
(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5年0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