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初平之元,董卓杀主鸩后,荡覆王室。是时四海既困中平之政,兼恶卓之凶逆。家家思乱,人人自危。山东牧守,咸以《春秋》之义,卫人讨州吁于濮,言人人皆得讨贼,于是大兴义兵。名豪大侠,富室强族,飘扬云会,万里相赴。兖豫之师,战于荥阳。河内之甲,军于孟津,卓遂迁大驾,西都长安。而山东大者连郡国,中者婴城邑,小者聚阡陌,以还相吞并。会黄巾盛于海岳,山寇暴于并冀。乘胜转攻,席卷而南。乡邑望烟而奔,城郭睹尘而溃。百姓死亡,暴骨如莽。
余时年五岁。上以四方扰乱,教余学射,六岁而知射。又教余骑马,八岁而知骑射矣。以时之多难,故每征,余常从。建安初,上南征荆州,至宛,张绣降,旬日而反。亡兄孝廉子修、从兄安民遇害。时余年十岁,乘马得脱。夫文武之道,各随时而用。生于中平之季,长于戎旅之间,是以少好弓马,于今不衰,逐禽辄十里,驰射常百步。日多体健,心每不厌。
建安十年,始定冀州,濊貊贡良弓,燕代献名马。时岁之暮春,句芒司节,和风扇物,弓燥手柔,草浅兽肥,与族兄子丹,猎于邺西终日,手获獐鹿九,雉兔三十。
后军南征,次曲蠡,尚书令荀彧奉使犒军,见余,谈论之末,彧言:“闻君善左右射,此实难能。”余言执事未睹夫项发口纵,俯马蹄而仰月支也。彧喜笑曰:“乃尔。”余曰:“将有常径,的有常所,虽每发辄中,非至妙也。若夫驰平原,赴丰草,要狡兽,截轻禽,使弓不虚弯,所中必洞,斯则妙矣。”时军祭酒张京在坐,顾彧拊手曰:“善。”
予又学击剑,阅师多矣。四方之法各异,唯京师为善。桓灵之间,有虎贲王越,善斯术,称于京师。河南史阿,言昔与越游具得其法。余从阿学之,精熟。
尝与平虏将军刘勋、奋威将军邓展等共饮。宿闻展善有手臂,晓五兵;又称其能空手入白刃。余与论剑良久,谓言将军法非也,余顾尝好之,又得善术。固求与余对。时酒酣耳热.方食芋蔗,便以为杖,下殿数交,三中其臂。左右大笑。展意不平,求更为之。余言吾法急属,难相中面,故齐臂耳。展言愿复一交。余知其欲突以取交中也,因伪深进,展果寻前,余却脚剿,正截其颡。坐中惊视。余还坐,笑曰:“昔阳庆使淳于意去其故方,更授以秘术。今余亦愿邓将军捐弃故伎,更受要道也,一坐尽欢。
夫事不可自谓己长。余少晓持复,自谓无对。俗名双戟为坐铁室,镶楯为蔽木户。后从陈国袁敏学,以单攻复,每为若神。对家不知所出。先日,若逢敏于狭路,直决耳。
余于他戏弄之事少所喜,唯弹棋略尽其巧,少为之赋。昔京师先工有马合乡侯、东方安世、张公子,常恨不得与彼数子者对。
上雅好诗书文籍,虽在军旅,手不释卷。每定省从容,常言:“人少好学则思专,长则善忘。长大而能勤学者,难吾与袁伯业 耳。余是以少涌诗论。及长而备历五经四部、史汉、诸子百家之言,靡不毕览。所著书论诗赋,凡六十篇。至若智而能愚,勇而能怯,仁以接物,恕以及下,以付后之良史。
注释
(1)《典论》——曹丕精心撰写的一部学术性著作,共二十卷,原书已佚。“典论”,就是讨论各种问题的法则。
(2)初平——汉献帝年号(190—193)。
(3)中平——汉灵帝年号(184—189)。
(4)“卫人讨州吁”句——语出《春秋·隐公四年》。鲁隐公四年,卫国的州吁杀了卫桓公, 自立为国君。后来, 州吁到陈国拜访陈桓公,卫国人派右宰丑到陈国,在濮地杀了州吁。
(5)“兖豫之师”二句——兖,即兖州;豫,即豫州,均属汉武帝时所设十三刺史部之一 。荥阳,县名,在今河南省。
(6)孟津——县名,在今河南省。
(7)阡陌——田间小路。
(8)黄巾——黄巾军,东汉末年张角领导的农民起义军。
(9)上——指曹操。
(10)建安——汉献帝年号(196—220)。
(11)荆州——汉武帝所置十三刺史部之一,东汉治所在汉寿(今湖南常德市东北)。
(12)孝廉子修——孝廉,汉代选拔官吏的科目之一。子修,曹操长子,名昂,字子修。
(13)濊(wei)、貊(mo)——均为古族名。
(14)勾芒司节——指春天。勾芒, 古代传说中主木之官,又为木神名。
(15)邺——古都邑名。建安十八年(213), 曹操定都于此。曹丕时仍为王都之一。
(16)次曲蠡——次,行军途中停留。曲、蠡(li),古地名,在今河北境内。
(17)荀或——三国时曹操谋士,字文若,颖川颖阴(今河南许昌)人。初依附袁绍,继归曹操。曾建议曹操迎汉献帝都许,任尚书令,参与国事。后以反对操称魏公,被迫自杀。
(18)“俯马蹄”句——马蹄、肢,都是箭靶的名称。
(19)埒——山上的水道。
(20)祭酒——学官名。
(21)桓灵——桓,汉桓帝(147—167);灵,汉灵帝(168—189)。
(22)虎贲——官名,皇宫中卫戍部队的将领。
(23) 芋蔗——甘蔗。
(24)脚鄛 (chao)——用脚横扫。
(25)颡——前额。
译文
初平元年(公元190年),董卓弑杀少帝、毒害太后,颠覆汉室。当时天下百姓早已受够中平年间的暴政,更憎恶董卓的凶残逆行。家家户户都预感动荡将至,人人自危。崤山以东的州郡长官们依据《春秋》"卫人在濮地讨伐州吁"的义理,宣称人人有权诛杀国贼,于是大规模发动义军。各地豪侠、富族、强宗如同风云汇聚,跨越万里前来响应。兖州、豫州的军队在荥阳与董军交战,河内郡的兵马驻扎在孟津。董卓被迫挟持皇室西迁长安。此时山东义军大的占据数郡,中的盘踞城池,小的割据乡野,互相兼并攻伐。又逢黄巾军在山海间复起,黑山贼在并州冀州肆虐。这些势力乘胜转战,如卷席般向南推进。百姓看见烽烟就弃乡逃窜,城镇望见尘土便不战而溃。死难者的尸骨暴露荒野,如同丛生的野草。
我那年五岁。父亲因天下动荡,亲自教我射箭,六岁就能开弓。后又教我骑马,八岁已精通骑射。因时局艰危,每逢征战我都随军同行。建安初年(公元196年),父亲南征荆州,抵达宛城时张绣请降,十日后突然反叛。我的长兄曹昂(字子修)、堂兄曹安民同时遇害。当时我十岁,凭骑术得以脱险。文武才能本就该顺应时势而用。我生于中平末年,长在军营之中,所以自幼偏爱弓马,至今热情未减——追猎禽兽能驰骋十里,骑射可百步穿杨。身体日益强健,心中永不觉疲倦。
建安十年(公元205年),朝廷刚平定冀州,濊貊部族进献良弓,燕代地区呈来名马。时值暮春三月,春神执节,和风拂物,弓弩干燥手掌柔软,野草低矮走兽肥壮。我与族兄曹真在邺城西郊终日围猎,亲手猎获獐鹿九只,雉兔三十余只。
后来大军南征,驻扎在曲蠡。尚书令荀彧奉命劳军时与我交谈,提及:"听说您擅长左右开弓,这实在难得。"我回应:"您还未见过我项口配合的绝技——俯身射中马蹄,仰首命中月支靶。"荀彧笑叹:"竟到如此境界!"我说:"若在固定场地瞄准固定目标,即使百发百中也不算绝妙。唯有在平原驰骋,追入深草,拦截狡兽,追击飞禽,每箭不虚发,发必贯穿,才是真功夫。"当时军祭酒张京在座,拍着荀彧的手赞道:"说得好!"
我又曾习剑术,拜访过多位名师。各地剑法流派不同,唯京师技法最精。桓帝灵帝年间,虎贲郎王越精通剑术,名震京城。河南人史阿自称曾与王越交游,尽得真传。我随史阿求学,练得精熟。
有次与平虏将军刘勋、奋威将军邓展共饮。早闻邓展臂力过人,通晓各类兵器,更传说能空手夺白刃。我与他对论剑法许久,直言他的技法存在破绽,并说自己素好此道且得真传。邓展坚持要与我比试。当时酒兴正浓,我们随手拿起正在食用的甘蔗作剑,下殿交锋数个回合,我三次击中其手臂。满座哄笑。邓展不服要求再战。我提醒:"我的剑法迅疾,恐误伤面门,故只攻手臂。"邓展执意再比。我察觉他想突袭中路,便假意深入,他果然前冲,我迅速撤步横扫,甘蔗正中其额头。满座震惊注视。我回归席位笑道:"昔日名医阳庆让淳于意抛弃旧术,另授秘方。如今我也愿邓将军舍弃旧技,接受新法。"举座欢然。
人不可自恃所长。我年少时精通双戟技,自以为天下无双。俗称双戟如坐铁屋,盾牌如立木门。后来跟随陈国人袁敏学习以单破双之法,其技艺出神入化,对手常不知如何应对。若早年与袁敏狭路相逢,恐怕早已落败。
我对其他娱乐少有兴致,唯独弹棋略得精髓,曾为之作赋。京师前辈名手马合乡侯、东方安世、张公子等人,常遗憾未能与他们切磋。
父亲素来酷爱诗书典籍,即便行军途中也手不释卷。每逢闲暇叙话,总说:"年少时学习专注,年长后善忘。成年仍能勤学不辍者,除我与袁伯业外寥寥无几。"我因此自幼诵读诗论。成年后遍览五经四部、《史记》《汉书》、诸子百家著作。平生所著书论诗赋共六十篇。至于如何将智慧藏于愚拙,勇猛辅以谨慎,以仁爱待人,以宽恕御下——这些品德的评判,就交给后世的良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