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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文学》2023年第5期|李唐:矮门(节选)

2023-05-30 17:49: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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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唐,1992年生于北京;高中写诗,大学开始小说创作。著有小说集《菜市场里的老虎》《热带》,长篇小说《上京》《身外之海》等。


矮门

李唐

房间

李敞十七岁,家住光华路一座五层高的老式单元楼的第三层。20世纪70年代末,李敞的爷爷分到了这栋62平方米的两居室。那时李敞的爸爸李德生已经在老家上初中。从此,两代人一直居住在这栋房子里,哪怕是李德生结婚,仍然与父母一起住。那时北京的房价还不高,但仍是一大笔开销。他们迟迟下不定决心,直到再也买不起。大部分人都没有先见之明,他们后悔,也无可奈何,日子还要继续过。

李德生要孩子很晚,四十多岁才有了李敞,这也跟房子局促有一定关系。跟父亲同住已经很拥挤了,不敢想象再加一个孩子。然而,终于还是有了孩子了。那几年四口人过得像打仗。

李敞的爷爷独住次卧,主卧则住另外三口人。爷爷身材瘦削,到了晚年可以说是皮包骨头了,又因为个头高,走起来像是一支竹竿。那时李敞年纪小,总是暗中观察这位朝夕相处却陌生的亲人。他很奇怪,为何爷爷整日都沉默着。老人坐在床沿,倚靠窗台,一动不动地望着窗外的大榆树。间或咳嗽、上厕所,然后再回屋里看树。树有什么好看的呢?李敞曾趁着爷爷如厕时,溜进小屋。大榆树高大挺拔,密实的树叶组成绿色华盖,阳光充足时每片叶子似乎都在闪耀。湛蓝的天空在它的背面,映衬着天更蓝、叶更绿。但是,这仍是司空见惯的场景,李敞还是困惑于究竟什么吸引了爷爷。

在老人回乡前,这间小屋李敞很少进来。毕竟沉默的老人总是有拒人千里之外的架势,让他有些惧怕。另外,房间里终日弥漫着一股难闻的味道。他后来才知道那就是老年人的味道,有种腐朽之气,令他不安。现在想到爷爷,他印象最深的是老人的胳膊——极瘦,黝黑,像是熏鸡爪。他担忧,这细肢早晚一日会断掉。那时他还没听爸爸说起老人的故事,不知道这细肢当年是如何握枪,如何渡过长江,射杀敌军。

在生命的最后阶段,老人的头发几乎掉光了。然而他并不很想就这样光着头,仿佛这样便是不礼貌,有伤自尊,他整日戴着一顶类似瓜皮帽的小帽子。李敞看来,这帽子比光头还滑稽,但老人并不介意,除了睡觉,终日都戴着。李敞对老人的兴趣都集中在了帽子上,不知为何,他很想看看老人的光头,也许是越遮掩的东西反而越引人遐想。终于有一天,老人仍在扭头看树,李敞悄悄来到他身后,抓走了帽子。老人立刻回过头——那敏捷的动作令李敞也吓了一跳。他抓着帽子往过道跑,老人跌跌撞撞追出来,面露惊恐。他不敢再造次,将帽子还给老人。当老人重新戴上帽子,才又恢复了平日沉默寡言的模样。他没有对任何人说出口的是——失去了帽子的光头老人,椭圆形的头颅跟灯泡的形状简直一模一样。只不过,头顶偏左的位置上有一处不规则的疤痕,肉往里凹着,像是被挤瘪的肚脐眼。由于没有头发遮挡,那伤疤显得有些触目惊心。

李敞上初中的时候,老人回到了家乡,不久去世。他没有去参加葬礼,爸爸李德生请了两天假,回去了一趟。他听说这事时,并没有太大感触。虽然他从小就跟爷爷生活在一起,但他实在没有太多记忆,没有记忆便缺少感情。他甚至不记得跟爷爷说过什么话。爷爷在他的印象里只是一个漆黑的影子。后来爸爸告诉他,老人气管做过手术,说话费事,久而久之就成了哑巴。他这才意识到原来爷爷是哑巴。如果早早知道这事,他可能会对老人更多一分同情——他向来觉得哑巴可怜,仅次于瞎子。那写呢?他问爸爸,爷爷平时会写字交流吗?李德生笑了起来,说,你爷爷年轻时写字乡里一绝,后来出了那件事,就再也不写了。

李敞想:那么,在他的晚年,这个老人是处于完全失语的状态了。

鹦鹉

后来,李敞知道他家这种模式的楼,被称为“赫鲁晓夫楼”。是仿照苏式风格,一种严格控制建筑面积、压缩了“非必要”部分的小户型住宅,典型计划经济产物。这种楼设计时精确到了每平方厘米,因此除了保证住户必要的居住条件外,如卫生间、客厅、厨房的面积能减则减,也没有电梯。因此,李敞家的户型犹如一个哑铃:两端是主卧和次卧,中间是一条走廊,辟出的空间勉强可当客厅。

父亲死后,李德生重新装修了家。以前光裸的石灰墙、水泥地,如今刷上油漆、铺了地板,看起来确实焕然一新了。这是李敞初二暑假时候的事,那个暑假他住在外公家里,再次回来,家中大变。李德生穿着深蓝色工装,上面全是斑斑点点。他不放心装修工人,每天都做监工,跟工人们一起干。他站在空荡荡的、粉刷一新的主卧,环顾四周,满意地去阳台抽了根烟。阳台对面,有五六只鸟立在电线上,纹丝不动如雕塑。李敞想起放生鹦鹉那天,李德生打开笼子,轻轻地拍了拍,说了声“去!”可那只肥嘟嘟的鹦鹉机警而犹豫地望着笼外的人,好像充满了困惑。笼门开了,它竟不挪脚,只是站在笼子里的横栏上。李德生又晃了晃笼子,还将笼门朝下,像是要把鹦鹉当液体倒出来。这招果真灵验,鹦鹉扑腾了几下翅膀,飞出笼子,落在阳台栏杆上又不走了。

“去!”李德生挥手赶它。

这只鹦鹉老人养了很多年了,李德生不知道鹦鹉年龄,但也看得出它也老迈了。黄绿相间的羽毛不再靓丽,显得粗糙,如同年轻人染的一头杂毛。它的喙是鲜红色的,又长又弯,下端快要插进喉咙。

“再不磨的话它会被自己戳死。”李德生脱口而出,随即意识到听众是儿子,觉得不妥,笑着补充道:“当然也没那么严重。”

他还记得父亲将鹦鹉带回家的那天。一个小小的笼子,那时它还没长现在这么大,喙也短短的并不凶险,最吸引他的是羽毛,那么柔顺美丽。估计是从哪个街边小贩处买来的吧,李德生猜测。他买了更大的笼子,放在阳台的折叠桌上。那年李敞还没出生。

鹦鹉便成了这个家的一员。阳台在主卧,自从有了鹦鹉,父亲过来的次数多了许多。以前,父亲总是喜欢待在自己的屋子里,或者披上衣服出门。从小他对父亲的印象就是这样:一个孤僻的中年人,后来变成孤僻的老头。李德生甚至觉得父亲晚年切除气管手术愈合不佳,与他不爱说话有直接关系。他又早已不再写字,像是彻底把自己封锁了。他不知道该怎么跟父亲沟通,当然,他也知道自己那一代人都是这样。

有了鹦鹉,事情便有了些许变化。父亲经常无声地走进来,对李德生点点头,然后去阳台逗鹦鹉玩儿。如果李德生有空闲,甚至会父子俩一起观察鹦鹉。鹦鹉羽毛脱落,他拾起那枚羽毛,递到喙下,看着这没头脑的小东西啃食自己的羽毛。他回头看向父亲,讶异地发现父亲面露煦融的微笑。

李德生曾试图教鹦鹉说话,以失败告终。这小东西只会嘎嘎乱叫,吵得妻子苏云切齿。

这些事他都跟李敞讲过,但往往开了头,就看出对方兴致不高,于是草草作罢。父亲死后,他决定放生这只鹦鹉。去吧,去吧,他对鹦鹉说。鹦鹉凝视他。有一瞬,他觉得鹦鹉会突然冲他开口说:去了,去了。但它仍只是嘎嘎乱叫几声,不情不愿地扑腾翅膀飞掉。他不知道它还是否保有生存技能,能否在水泥丛林中顺利活下去。

梦境

暑假结束,李敞就置身于新世界。他第一次有了属于自己的房间——死去的爷爷的那间小屋,如今已修葺完毕,归给他住。四面均是崭新洁白的墙壁,那张总是担负一个老人沉思的木板床也换成了席梦思。新铺就的地板走上去会发出轻微响动。家具统统换了,连纱窗都是新的——不变的只有外面的风景。那株大榆树,柔软的树冠轻轻飘舞,仿佛不是经受风的吹拂,而是风从里面钻出来。

李敞一直都不好意思跟别人说,他初二前一直与父母同睡。主卧的床倒是很大,容纳三人之外,哪怕再加一个李德生也无问题。可是,那毕竟是与他人同床而眠,即使是父母。他总是睡在靠墙那一侧,面朝坑洼的壁面,想象自己独自睡在自己的床上,忽略掉背后的世界。很多次,他必须假装入睡,对床上父母发出奇怪声音充耳不闻。他们尽量动作轻柔,不使床有太大躁动,为不吵醒儿子;李敞尽量呼吸自然,为不使他们发现他的假寐。

如今,他忽然获得了一大片属于自己的空间,倒有些不知如何是好了。像是一个甫获自由的囚徒,因习惯了禁锢生涯,面对大把自由心生恐慌。他眼前浮现出那只不情愿飞走的鹦鹉,觉得此时自己与它无异。他坐在床沿,随即又躺在床上。天花板也粉刷过了,之前暗淡的灯泡换成了有点欧式风格的吊灯。

他不觉睡着了。醒来时,看到一个穿着白色跨栏背心的老人正背对着自己坐在床头,眨眼间就倏地消失不见。李敞知道自己产生了幻觉,可那幻象如此逼真,他甚至感觉到了人的重量压在床上而产生的轻微凹陷。毫无疑问,那个一闪而逝的老人是刚刚死去的爷爷。他并不害怕,因确信爷爷不会伤害自己。

不过,这也使他想到房间原是属于爷爷的。自己像是一个强盗,霸占了这间屋子。刚入住的那段日子,他搜寻着爷爷过往在此留下的痕迹,却一无所获。就连爷爷的味道,那股难闻的腐朽气息,也丝毫不存了。爷爷真的消失了,这个人,在这个世界上。

仅剩的,似乎只有窗外的大树,还有一小块方方正正的天空。大榆树并不属于爷爷,但如今是唯一与爷爷生前还保持原状的事物。它不会消失,更没人能挪走。李敞走到窗边,凝视大树,仿佛要找到爷爷近乎终日凝望的缘由。风过时,叶片相磨,似喁喁低语,有孩子绕着粗壮树干大呼小叫,家长站在旁侧,互相攀谈,偶尔还会有老人在地砖上用水写字。树的年岁据说很大了,有两百岁之龄。可它终究只是一株普普通通的榆树。

最初的日子,他满怀愧疚,并将这愧疚告知了李德生,后者以讶异和戏谑作回应。

“这房子是你爷爷留给我的,以后也会留给你,”李德生说,“老子留给儿子,天经地义,别瞎想这有的没的。”

他看着儿子紧抿的嘴唇,心里无端端着急起来。他知道儿子心地善良,有时还表现出多愁善感的倾向,这种性格日后进入社会必定吃亏。他的目光由讶异转为怜悯,又从怜悯中带出了些许轻蔑。

李敞紧闭双唇,这是他进入青春期以后的常用表情。以前不是这样,以前他总是嘴微张着,露出一部分牙齿。后来学校合影,他看到自己这副表情,觉得太傻,就像扔掉小学时候的铅笔盒一般弃之不用。他换上了一副更严肃的面容,为保有莫名滋生而出的某种过剩的自尊。

对于爷爷的愧疚很快就平息了。他渐渐习惯了自己独居一屋,不再去回忆小屋曾经的模样,就好像他生来就拥有这间屋子。他悄无声息地在这间屋子里生长,双腿变得细且硬,胳膊上生出了并不明显的小块肌肉。

故事

李德生开起滴滴后,总觉得兜兜转转又干起了老本行,心里不知该作何感想。三十多年前,他开出租时还是个头发乌黑的年轻人,那时私家车还未普及,出租车也是稀少,司机师傅们往往都在固定的地点“趴活”——比如酒店、商场、火车站。有的老师傅甚至还有固定的乘客,当然身份都不一般。但是车少,供不应求,卖方市场,那些有身份者也得看司机师傅脸色行事,隔三岔五送烟送酒,以示感谢。

当时他还年轻,入行不久,没有固定乘客。有一次他去酒店“趴活”,上来一位文质彬彬的英俊男子,穿时髦的进口皮夹克,大皮鞋,戴墨镜,打扮得像是电视里的美国大兵。也许是刚从海边回来,男子的脸晒得黝黑,因此车开出去五六分钟,直到他摘下墨镜,李德生才认出对方是个演员,刚主演过一部大火的电视剧,在里面演末代皇帝溥仪。不过,李德生只是从后视镜多看了两眼,依旧保持沉默。他还未像那些老师傅般与顾客谈笑自如。

那位演员的目的地是 “老莫”(莫斯科餐厅),可是行至半途,他忽然招手让李德生停下,说等他几分钟,然后走进一家商场。李德生候在商场门口的停车场,过了一会儿,他下车用毛巾擦了擦挡风玻璃上的脏污,重新回到车上,看了眼传呼机上的信息(天气预报),又喝了几口当时女朋友(一年后分手)泡的铁观音,冲窗外吐了几口茶沫子。演员迟迟不回来,他看了眼手表,过去快一刻钟了。又等了十来分钟,他再次下车,走进商场,找寻演员的身影。由于太过显眼,他立刻就发现了站在柜台前的黑色皮夹克。旁边还围着三个漂亮的女售货员,发出阵阵笑声。演员意犹未尽,还准备继续说下去,这时李德生走到他身边,问他什么时候上车。

“你计价就好了嘛。”演员愣了愣,有点不耐烦。

“我也有自己的事情,”李德生说,“要不我把你放在这儿,你再叫一辆得了。”

售货员们止住了笑。即使晒得很黑,李德生仍可清楚看到演员的脸发红了,不过后者一声不吭,重又戴上墨镜,像个被家长领走的犯错孩子,跟他回到车上。

——这件事李德生不知讲过多少回,最早跟其他师傅讲,收到一致讪笑。这算什么!还有更大牌的明星呢,那个什么刘××,还不是在风里等了我半小时!他们回车队常聚在一处,回顾自己的“英雄事迹”。然而时代很快就变了,李德生并不怀恋。他深知如今是常态,当初才不正常。你能想象曾经的国营商场里会贴着“禁止打骂顾客”的告示吗?他不指望回到过去,只喜欢讲这些小故事,似乎这是他与他人,或者说与世界亲近的方式。

他靠着这些小故事分辨与自己脾气相投的人,就像小动物靠气味辨认同类。他能看出谁是真觉得有意思,谁则是敷衍了事。就这样,他在九十年代中期,与一名听他的故事时毫无造作哈哈大笑的乘客(后来两人成为朋友)一起做皮鞋生意。做了两三年不见起色,这期间倒与一个经常一起抽烟聊天的商场管理人员混熟,生意黄了之后,他被推荐,摇身成了商场的行政人员,一干就是二十年。他又积攒了不知多少故事,像凑齐了一副扑克,等着给对家发牌。

李敞出生时,李德生已至中年。他哄孩子睡觉的方式不是唱摇篮曲,是讲故事。大夏天,他光着膀子,抱着孩子喋喋不休地一边讲一边在屋子里转悠,最后双双捂出了痱子。妻子苏云嘲他“可算逮着个不会逃跑的听众了”,李德生听了,嘿嘿一笑。有时他凝视孩子熟睡中平静的面庞,竟然真觉得,这是上天赐给他最忠实,也是最重要的听众。

听众

从小,李敞就喜欢听李德生讲故事,那是他从未接触过的世界。比起苏云,他更爱跟李德生待在一起。父子俩晚饭后总会一起在家旁边遛弯,经过嘉里中心,转到国贸,有时还会走出去更远,直至日坛公园的使馆区附近。一路上,李德生讲各种故事,有些是真的,有些添油加醋,有的干脆是编的。李敞牵着爸爸的手,懵懵懂懂地听着,如果快到家时故事还未讲完,他就指着嘉里中心的方向说:“咱们再绕一圈吧!”

周末,他们会去更远的地方,比如西单、王府井。路过西单图书大厦时,李德生总会硬拉着李敞进去,告诉他多读书有好处。李敞则一心往漫画区钻,每每被李德生揪出来。每次他都会给李敞买一两本书,大多是些寓言故事或人生哲理之类。他自己却看不进去,他讲的那些故事全是从生活里得来的,但他知道读书的好处。

走出图书大厦,就到了中午。李德生总是换着样在附近找好吃的,这是李敞除了听故事另一件最令他期待的事。从爸爸口中,他知道了不要在王府井步行街吃所谓北京小吃,都是蒙外地人的;也知道了李德生小时候曾为爷爷到这里买酒,结果一路走一路喝,到家便大醉了。那时李德生很少讲关于李敞爷爷的事,就算提到也是一笔带过。虽然他们住同一屋檐下,平时却像是陌生人。

那是李敞与李德生最亲近的一段时光。后来李敞渐渐长大了,李德生的故事翻来覆去不知讲了多少遍,往往李德生刚开口,李敞便已想出下文。李德生浑然不觉,仍不时喊李敞下楼遛弯,却没注意到李敞的不情愿。他依旧讲起那些翻来覆去的故事,偶尔也会增添几个新故事,可不知为何,李敞总觉得即使是新故事也了无趣味。是爸爸讲故事的能力减弱了吗?他不得而知,只是感觉以前很享受的遛弯时间,如今却仿佛例行公事,跟出早操没两样。因此,走到半途就没了力气。

李德生仍沉浸在讲故事的愉悦中。

是从什么时候,李敞不再享受爸爸的讲述了呢?他自己也不明白。那时他会时常讲一些关于自己的事,比如学校里的事,比如喜欢的歌手,比如跟自己要好的同学。

“他演过什么?”李德生问。

“不是演员,是唱歌的。”李敞说。他之前已经讲过一次了,可李德生总将他与一个演员搞混。

“小鲜肉……”李德生冷笑。

“他很有实力的,之前他在……”

“现在这些歌手、演员,我真是看不懂了,国家就应该管管……”

“对,哪有陈××牛。”李敞故意调侃道。陈××就是李德生故事里那个被他噎得没话说的著名演员。

“他也就那么回事吧,演什么都一个样。”李德生点点头说。

李敞闭了口,李德生也沉默下来。两个人像有默契似的,一路无语地回了家。

“你以后少跟徐江玩。”

“为什么?”

“那孩子心眼儿太多,你太老实,得吃亏。”

期待

这栋中国版“赫鲁晓夫楼”也经历过些许变化。奥运会那年,李敞刚上小学,有天放学回家时看到几个工人绑着绳索,从顶层顺楼而下,每人腰间还挎着染料桶,给楼层粉刷。这是市容市貌改建的一部分。李敞只觉粉刷后的楼犹如新盖出来一般,原本灰暗破旧的红砖外表刷成了崭新的鹅黄色,像是图画书上那种建在山林里的小房子。再次走进单元楼内,心情都与以往不同,尽管楼栋内仍是灯不亮,垃圾随处丢,栏杆落满尘的景象,但毕竟是有什么不一样了。最初那几天,李敞都是横跨几阶台阶上下,脚步格外有力。

又过了两三年,楼里开始有人动员装电梯。老楼老人多,走上走下不便,居委会的人员挨个敲门,让业主签字同意。那天家里只有李敞和爷爷,李德生与苏云都上班未归。李敞还记得爷爷站在门口,听那个穿社区工作服的阿姨费力解释装电梯之事项,手里拿着表格夹和圆珠笔。爷爷似懂非懂地点着头,听到要签字时,他忽然从那种梦游般的含混中清醒,冲工作人员递过来的圆珠笔摆了摆手,又指了指李敞,意思是让他签。李敞正跃跃欲试,社区阿姨苦笑说,孩子不行哦,得业主签字。又僵持了一小会儿,阿姨说以后再来,便关上了门,但李敞印象里再未来过。

电梯的事终究不了了之。后来李德生没事就会骂几句,这栋楼里的人屁事都办不成,不就心疼要自己出钱,这下好,继续爬楼梯吧。

电梯没装成,倒是换上了电子门,需要刷卡才能进,名为确保安全,但没多久门就被人暴力地拉开几次后彻底报废了。

2014年,李敞记得清楚,又开始有传言说楼要拆迁,要在此盖国贸四期。那段时间李德生每晚吃完饭就急不可耐披衣服出门。那时李敞早就不愿与他遛弯了,他更喜欢找附近的同学去滑冰或打篮球,父子俩各玩各的。李德生出去后,李敞问苏云,爸爸去干吗?苏云一边收拾碗筷一边嘲讽,又跟他们做美梦去了。

一天晚上,李敞从国贸内的滑冰场出来,快到家时,看到昏暗的路灯下聚着一群中年男女,正大声抽烟聊天。他听出里面有李德生的声音,便在旁边的自行车棚前停下,听他们说话。原来都是一些街坊邻居,正在商量拆迁款的事。那夜雾气弥漫,是北京雾霾最严重的时候。李敞隐没在黑暗中,分明看到李德生在灯光与雾气中的笑脸,使他想到他们曾经一起遛弯的日子。有些快乐一旦失去就无法再回来。他并未与李德生打招呼,自行回了家。

从那晚起,李敞也有了隐隐的期待,说不定之后就会换个环境。至于什么样的环境,比现在是孬是好,他都不在意,只是想离开这里。每当李德生提起拆迁的话题,就像往他心里扔进一块松木,令期待的小火苗猛地一蹿。他并不表现出来。

苏云从不搭理这种话题。她说的最多的一句话是:捕风捉影。兴致好的时候,她就会在一旁冷嘲热讽,说天底下居然还有李德生这么天真烂漫的人,这个地段拆得起吗?要拆为什么十多年前北京房价还未暴涨时不拆?李德生说又不是我能决定的。

李敞这才知道,十多年前,自己还在襁褓中时也说要拆,不同的是那时苏云也相信会拆,周围都拆了,没理由不拆这栋。可最后它居然真的屹立到今天,被包围在国贸商区、嘉里中心和万达广场的缝隙中,像是一座挺过拆迁大潮轰炸的碉堡。人人都盼着它倒下去,直到最后不得不承认:它会比他们中很多人活得更久。

事实证明苏云是对的。不知从何时起,李德生吃完晚饭就打开电视,不再像以前那样下楼“鬼扯”(苏云语)。流言蜚语终会散去,这栋并不高大但异常坚固(始建于唐山大地震三年后,据说可防十级地震)的楼将继续矗立不倒。

天空

升入高中,李敞个头猛蹿。初中还不显,现在筋骨像是得了释放,一个劲儿伸展开来。他在班级的座位和出操的位次一再退后,直退到最后排。原本李德生在他那一辈人里个子不矮,上回单位体检量得一米七六,回家抱怨说以前是一米七八,不知因何短了两厘米。苏云说你这是老了,人老就会变矮。李德生反驳,那我爸呢?李敞爷爷个子比李德生还高一点,年老时背驼了,但跟李德生站一起时仍大致一边高。李德生不止一次说过,如果不是生下来正赶上那三年困难时期,营养跟不上,自己至少得一米八往上。他家里人都高,李敞爷爷不用提,还有他三叔、四叔……全是大高个儿。李德生总爱讲,老李家以前是大户人家,我爸小时候吃得比我精多了。苏云便不失时机接上一句,大户人家怎么现在住得这么紧?李德生说,两码事。

李敞短短两年,个子就追上了李德生,且大有超越之势。以前不觉得,现在李敞每次进出卧室,必得弯腰低首,否则总感觉会碰到额头。他还专门研究过,主卧的门框似乎确实比次卧高出几厘米,不知是当初设计疏忽,还是为了节省材料。

这扇屋门爷爷在世时经常关着,到了李敞住,屋门便约定俗成般整日开启。主卧和次卧彼此相对,隔着不长的过道,从那屋可以直接望穿这屋。有时,李德生会瞅一眼那屋,看到李敞伏案写作业的背影,觉得心里稳妥,又有种幸福。李德生碰了碰同歪在沙发看电视的苏云,说瞅瞅孩子,能坐得住,准保成绩有进步。苏云也倾身望去,点了点头,说眼睛离书本太近了。

有时,李德生削好水果,走进小屋,将盘子放在李敞的书桌上,嘱咐他适当休息,吃点水果,注意眼睛。李敞含混地“嗯”了一声,将一块水果投入嘴里,继续作业。李德生想摸摸他的后脑勺,但一来怕打断思路,二来孩子大了,亲昵的举动多少有些难为情,便放轻脚步,转身离开。

苏云偶尔也会过来,跟李敞聊聊天。问问学校情况,午饭吃了什么,与同学相处怎样。她的教育理念是需要了解孩子的情况,但不过多干涉。现在孩子都有主见,最重要的是倾听孩子的情感需求。苏云愿意做一个开明的妈妈,成为自己孩子心灵的朋友和后盾。

这些都是从一些情感公众号上看来的。苏云退休时正赶上疫情,哪里也去不了,每天的娱乐就是看公众号文章、直播和电视剧。从年轻时,她就为如何打发时间苦恼。舞厅兴起那会儿,她白天在一家机关闲坐,晚上就去舞厅。那时她苗条、漂亮,机关里围在她身边的小伙儿不少,但她偏偏看上了会讲故事的李德生,当然,顺便还可以享受专车接送的待遇。他们是在舞厅认识的,只有李德生有将同样的笑话逗笑她两遍的功夫。有一次,她在舞厅里见到一群人围住一个打扮入时的女孩,有人还拿着纸和笔,似乎在索要签名。那是谁?苏云望向那边。王靖雯,一个唱歌的,你认识吗?李德生说。我知道!苏云叫起来,我喜欢那首《天空》。你等等,李德生说着,径直走过去,挤开人群。片刻后,他回来,将一张纸片递给苏云,上面签着“苏云你好 王靖雯”七个字。

李德生解释说,有次王靖雯回北京,是他送去的酒店,俩人侃了一路,下车时还要给他10块钱小费,说是香港习惯,他没收。“她还记得我。”(节选)

……

原载《北京文学》(精彩阅读)2023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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