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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花·散文丨穆涛:笨人如何守拙

2022-09-03 17:08: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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笨人如何守拙  · 穆涛




笨的本意,是竹子的一部分。

竹子外表的青皮,叫笢。竹子内部的那层白膜,叫笨。这是《广雅疏证·释草》给出的定义和定位:“其表曰笢,其里曰笨。”

竹子,在我们中国人的观念里,走两个极端。竹,又名冬生草,与梅、松并称“岁寒三友”,又与梅、兰、菊合誉为“四君子”,竹有君子之德,正直挺拔,节节向上;澹泊澄心,抱朴守拙;谦谦古风,虚怀知退;卓尔自立,怡然合群。这些是正形象。负形象是腹中空空,“竹之大体多空中,而时有实,十或一耳”,明朝的解缙有个生动的老对联:“墙上芦苇,头重脚轻根底浅;山间竹笋,嘴尖皮厚腹中空。”

笨,引申的意思是守本分。

中国的传统既崇尚智慧,又对“智”保持警惕,“德荡乎名,知(智)出乎争。名也者,相轧也。知也者,争之器也。二者凶器,非所以尽行也”“君子之处也,若无知”“夫道不欲杂,杂则多,多由扰,扰则忧,忧而不救”“慎汝内,闭汝外,多知为败……我守其一,以处其和”“说(悦)知邪,是相于疵也”“喜怒相疑,愚知相欺,善否相非,诞信相讥,而天下衰矣”。中国人讲究大智若愚,讲大音稀声,默雷止谤,反感聪明自泄。空心的竹子,是箫呀、笛子呀这些响器的基础材料,而竹子内部的那层白膜,与闹动静者为邻而缄默自省,这份拙,是守住了。

 


《列子·黄帝》这篇老文章中,讲了一个笨人自守的故事。

中国的大历史里,国家分裂最惨重的是“春秋”和“战国”两个阶段,时间长达五百五十年。公元前770年至前476年是春秋,公元前475年至前221年是战国,这两个阶段,诸侯割据分治,由四分五裂,到七零八落,连朝代的名称都含糊其词,用《春秋》和《战国策》两部史书之名替代,可见其乱得不堪与难堪。乱世出大人物,但如果大人物们百舸竞流,不汇聚成共同向前的主流,而是各自奋楫,各自西东,支流漫过主流,大人物们的智慧有多高,世态和世象就有多乱。

《春秋》记载的诸侯国是一百二十个,“孔子受端门之命,治《春秋》之义,使子夏(子夏,孔子学生,名卜商)等十四人求周史记,得百二十国宝书,九月经立。”孔子受周天子之命,以鲁国国史为基本框架,兼容一百二十个诸侯国的国家史料,用九个月的时间,著成《春秋》。《战国策》中记载的诸侯国是三十四个,由春秋到战国,有近七十个诸侯国在混战中亡国。春秋和战国,理论上是东周序列,但在春秋时期,周天子已经名存实亡了,仅仅是个摆设,是名分上的国家君主。进入战国之后,连这个名分都没有了。春秋与战国的分水岭,就是彻底去掉周天子的名分。


《列子》中这个故事的背景就是战国时期,主人公有两位,一位是达人,叫范子华;一位是笨人,叫商丘开。

战国,是天下无主,达人料理国家的时代。

达人,是社会精英,是文化翘楚。诸侯国君们是董事长,聘任达人出任CEO,达人们不仅是思想智库,还是执行者,由后台走上前台,像运营企业那样治理国家。儒家、墨家、法家、道家、兵家、名家、阴阳五行家,以及黑恶势力、车匪路霸,各彰其长,同场角逐,中国思想史中最璀璨的时代来临了,但思想者闪烁的光芒并没有照亮那个时代。思想者们为自己的思想寻找落脚点,或叫试验田,悲剧式的代表人物是孔子,从五十五岁到六十八岁,他周游列国,走了九个诸侯国,到处碰壁。儒家奉行规矩治国,礼仪天下,寻求放长线钓大鱼,但这在当年是行不通的。公元前479年孔子辞世,三年后,春秋时代结束。战国时代开启,速效政治与趋利主义的特征更加突出,诸侯国君与达人们双向选择,达人们是教练员,也是运动员,但没有裁判,没有共守的法则,一切以胜负输赢为前提。如果思想者之间的理性碰撞,固化为你死我活的政治丛林,究其本质,这样的文化生态是反文明的。诸侯列国在这样的生态中尔虞我诈,相互征伐,不断兼并,由三十四个重组为七个,即“战国七雄”,到公元前221年,秦始皇以“暴秦”的模式吞并六国,一统天下。但仅仅过了十五年,公元前206年,秦朝这座大厦轰然倒塌。一个拥有强大军事力量的超级帝国,仅存世十五年的时间,在世界历史中也只此一例。

短命的秦朝,是战国时期社会意识形态的集中呈现,也可以理解为是战国式思维的回光返照。

 


《列子·黄帝》节选:

 

范氏有子曰子华,善养私名,举国服之。有宠于晋君,不仕而居三卿之右。目所偏视,晋国爵之;口所偏肥,晋国黜之,游其庭者侔于朝。子华使其侠客以智鄙相攻,强弱相凌。虽伤破于前,不用介意。终日夜以此为戏乐,国殆成俗。

禾生,子伯,范氏之上客。出行,经坰外,宿于田更商丘开之舍。中夜,禾生、子伯二人相与言子华之名势,能使存者亡,亡者存;富者贫,贫者富。商丘开先窘于饥寒,潜于牑北听之,因假粮荷畚之子华之门。

子华之门徒皆世族也。缟衣乘轩,缓步阔视。顾见商丘开年老力弱,面目黎黑,衣冠不检,莫不眲之。既而狎侮欺诒,攩挨抌,亡所不为。商丘开常无愠容,而诸客之技单,惫于戏笑。

遂与商丘开俱乘高台,于众中漫言曰:“有能自投下者,赏百金。”众皆竞应。商丘开以为信然,遂先投下,形若飞鸟,扬于地,骪骨无毁。范氏之党以为偶然,未讵怪也。

因复指河曲之淫隈曰:“彼中有宝珠,泳可得也。”商丘开复从而泳之。既出,果得珠焉。众昉同疑。子华昉令豫肉食衣帛之次。

俄而范氏之藏大火,子华曰:“若能入火取锦者,从所得多少赏若。”商丘开往无难色,入火往还,埃不漫,身不焦。

范氏之党以为有道,乃共谢之曰:“吾不知子之有道而诞子,吾不知子之神人而辱子。子其愚我也,子其聋我也,子其盲我也,敢问其道。”

商丘开曰:“吾亡道。虽吾之心,亦不知所以。虽然,有一于此,试与子言之。曩子二客之宿吾舍也,闻誉范氏之势,能使存者亡,亡者存;富者贫,贫者富。吾诚之无二心,故不远而来。及来,以子党之言皆实也,唯恐诚之之不至,行之之不及,不知形体之所措,利害之所存也。心一而已。物亡迕者,如斯而已。今昉知子党之诞我,我内藏猜虑,外矜观听,追幸昔日之不焦溺也,怛然内热,惕然震悸矣。水火岂复可近哉?”

自此之后,范氏门徒路遇乞儿马医,弗敢辱也,必下车而揖之。

 


范子华和商丘开是两个虚拟的人物。

范子华是政治达人的典型,出生于晋国望族,尽管在政府中无官无职,但取信于晋国国君,势力和影响力在三公之上。“范氏有子曰子华……有宠于晋君,不仕而居三卿之右。”范子华在晋国举足轻重,“能使存者亡,亡者存;富者贫,贫者富”。他看好的人一路飙升,他不待见的人在晋国没有容身之地,“目所偏视,晋国爵之;口所偏肥,晋国黜之”。

战国那个时候,还没有“科举取仕”这样的国家选拔人才的渠道,一个人,如果想成为政府公务员,要通过政治达人的举荐,才能脱颖而出,这是战国时期“门客”之风盛行的主因。范子华的门楣之下,荟萃着众多投靠而来的人才,“善养私名,举国服之”。还有一句话很重要,“游于庭者侔于朝”。“侔”是相当的意思。来范子华家里走动的人,数量与朝廷上相当。

商丘开是老农民,是“田更”(“更”是“叟”的异体字),家住郊野。这一天,范子华的两个门客来家里借宿,半夜里侃大山,商丘开偷听到了范子华的超级能量,第二天就借了盘缠背上铺盖去投奔范子华了。“潜于牑北听之,因假粮荷畚之子华之门”,商丘开“听窗根”这个细节很生动,故事就由此展开了。

范氏门庭是富人俱乐部,门客多为世族显贵,“子华之门徒皆世族也”,既骄奢淫逸,又弱肉强食,“智鄙相攻,强弱相凌,虽伤破于前,不用介意”,彼此之间的斗法导致伤残,自担后果。身为老板的范子华“终日夜以此为乐”,这种丛林习气是常态,甚而蔓延至整个晋国,“国殆成俗”,由习气而成为社会风气,“殆”这个字点到了要害处,国家已陷入危境。

商丘开一介农夫,“年老力弱,面目黧黑,衣冠不检”,与范门之风格格不入,如刘姥姥进大观园,旋即成为众门客“找乐子”的对象,“莫不眲之,狎侮欺诒,攩挨抌,无所不为”,“眲”是轻视的意思,“狎侮欺诒”是态度,后边还跟着四个动作,“攩”是捶,“”是推,“挨”是搡,“抌”是刺。当这种便捷的人身攻击渐成无趣之后,升级版的绝命套路就连环上场了。

第一个套路是赌局。先把商丘开哄到一处高台之上,一个人当众宣布赌注:“谁从这里自愿跳下去,我出一百金。”“众皆竞应”,众门客纷纷做出跃跃欲试的样子。商丘开唯恐落后,率先跳下,“形若飞鸟,扬于地,骪骨无毁”,这是商丘开高空落地的状态。“骪骨无毁”是没有伤到骨头,皮肉之苦应该是有的。众门客以为商丘开命大,傻小子有傻福,“范氏之党以为偶然,未讵怪也”。

《列子·黄帝》这篇文章在此处深埋了一笔。

在列子的思想中,人的最高境界是诚,“诚者,信也”,至诚至信之人存天真,可守天元,可得天佑。儒家也有类似的认识,“诚者,天之道也。思诚者,人之道也”“诚者自成”。吕洞宾后来发扬了列子的思想,“恍惚之间专志气,虚无里面固元精”“返本还元道气平,虚无形质转分明”“时而试问尘中叟,这个玄机世有无”。现实生活中也有这样的例子,睡熟之人、婴儿,以及醉鬼,自高处跌落,极少伤及性命。心中不设防线的人,得天独厚。

第二个套路是骗局。门客们把商丘开引到一处河流急转弯的地方,“河曲淫隈”,是河流转弯之地。有人指着水势湍急的旋涡:“这里面有宝珠,水性好的可以取之。”商丘开跃入旋涡之中,从水中出来的时候,手中真的举着宝珠,“既出,果得珠焉”。

此处是列子的第二个伏笔。

道家观念里的“空”,是对有和无的辩证思维,与佛家有相似之处,但也有区别。空有两个指向,一是没有,再是大有。空房子、空水杯,这个空是具体的,是无。但天空和太空中,不仅有,而且是大有,其中太多东西在人类的认知之外。大有是无限的,引领着人类的智慧不断地上台阶、升境界。佛家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道家讲“真空”,最高境界是连空也没有了。《西游记》中的孙猴子是道与佛的兼容体,出身于道,成身于佛,并且有太上老君的锤炼和佛祖的加持,这位可上九天揽月,可下五洋捉鳖的超级男,法名叫“悟空”,指的就是需要不断地上台阶、升境界。

吕洞宾对“空”的开悟是,“水中白雪微微结,火里金莲渐渐生”“谁知神水玉华池,中有长生性命基”“尽向有中寻有质,谁能无里见无形”。

这两个回合之后,众门客对商丘开的态度发生了改变。“众昉同疑”,“昉”是曙光初现。范子华也注意到了商丘开的不同凡响,“子华昉令豫肉食衣锦之次”,商丘开的地位和待遇提高了,“肉食衣锦之次”,进入了重要门客的序列。

接下来一场火灾彻底改变了商丘开的命运。

范氏藏宝楼发生大火,“俄而范氏之藏大火”,在火灾现场,范子华发布命令:“谁从火中抢救出宝物,宝物就奖赏给谁。”商丘开的高光时刻来到了,在熊熊烈火中往来穿梭,最神奇的是,“埃不漫,身不焦”,身上不沾火星烟尘,衣服、头发毫无焦伤。

藏宝楼事件之后,范氏门客都服气了,以商丘开为得道高人,集体向他请罪:“我们不知先生有道术而欺骗您,不知先生是神人而侮辱您,您把我们当呆子、当聋子、当瞎子吧。请您给我们布道吧。”

“我没有什么道术,”商丘开接下来所说的,也是这个老故事的核心要义,“我能够做到这些,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既然诸位询问,我试着说说吧。当初两位门客在我家里留宿,讲到子华先生可以使存者亡,亡者存,贫者富,富者贫,我深信不疑,才投奔而来的。从我来到的第一天开始,以为你们诸位讲的话句句为实,而且唯恐诚之不至,行之不及。外物不能伤及到我的身体,就是心诚所至吧。今天才知道你们是在设计欺骗我,我的内心开始有疑虑了,这几次事件中,我没有被摔死、被溺死、被烧死,现在我是又庆幸,又忧伤,还担惊后怕,我真是笨到家了,以后再不可能接近无情之水火了。”

心中有了疑惑,诚就没有了。这是道家的理念。

笨到家的商丘开,改变了范氏的门风。自此之后,众门客们在道路上遇见乞丐、马医等社会底层人,不敢再冒犯,必定下车拱手行礼。

 


宰我闻之,以告仲尼。仲尼曰:“汝弗知乎?夫至信之人,可以感物也。动天地,感鬼神,横六合而无逆者,岂但履危险,入水火而已哉?商丘开信伪物犹不逆,况彼我皆诚哉?小子识之!”

 

商丘开的经历,被孔子的门生宰予知道了。宰予,字子我。他讲述给孔子,孔子做出了精彩评论:“你不知道吗?至诚之人,可以感化万物,动天地,感鬼神,纵横天地之间所行无阻碍,岂止是履危险、入水火这样的事。商丘开在谎言伪物面前都能持之以诚心,更何况我们这些以守诚为信念的人呢?牢牢记住吧!”

《列子·黄帝》是寓言,所谓寓言,就是下潜了深度的故事。列子的文章,不仅有深度,而且笔法生动,虚实掩映,开合有致。以孔子的评述作为结语,是给这个寓言开了一扇天窗。

 


守本分,就是守住人的底线。

坊间有一句数落人的大实话,“四六不懂”,是批评人不懂规矩、不守本分的。“四”和“六”的涵义有两种说法,一种是“四维”和“六艺”,四维是礼义廉耻,六艺是古人强调的六种生存本领,礼乐射御书数。还有一种说法挺有趣,以“天地、父母、夫妇”的笔画数而论,天是四画,地是六画;父是四画,母是六画;夫是四画,妇是六画。寓指不知天高地厚,不守人之根本与伦常。

吕洞宾悟道,多以日常事物为出发点,日常事物中蕴藏着人的根本,“我家勤种我家园,内有灵苗活万年”“有畛有园难下种,无根无脚自开花”,还有一句也涉及四六,“四六关头路坦平,行人到此不须惊”。悟道是开窍,是去做云端之上的高人,但高楼大厦的地基,是与高度相呼应的,地基不牢靠,高度就是虚的。

清初的学问家顾炎武有一句话:“士大夫无耻,是谓国耻。”耻,不是高度,是底线。耻是一种实实在在的感觉,一个人听了过誉的话,脸上有点烧,做了亏欠的事,心里有点惭愧,这种发烧和惭愧的感觉就是耻。知耻是个人的事情,但顾炎武老人看得远,国家的公务员没有底线,不知耻,不是个人的事,而是国耻。


本文刊于《雨花》2022年第2期






穆涛,《美文》杂志常务副主编;西北大学教授,博士研究生导师;中国散文学会副会长,陕西省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散文专委会委员,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获第六届鲁迅文学奖、百花文学奖及2014年中国好书奖。2017年获全国五一劳动奖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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