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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湖》2023年第4期|陈修远:失踪(节选)

2023-10-25 12:4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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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修远,1980年生,北京人。前媒体人。曾任《男人装》《滚石》等杂志主编。2022年起辞去工作,开始写作。本篇是处女作。

在结局到来之前,我是一个想入非非的警察。

想入非非和警察,这两个词都可能引起误解。让我先来解释解释“警察”。实际上,我只是个民警,虽然在警校学过刑侦,但一毕业就被分到警务站。除了一个老民警和我之外,剩下的都是辅警。这些憨厚的大哥非常乐意分担我们的工作——不明就里的街坊大妈搞不清辅警和编制内民警的区别,这能让他们获得虚荣心的小小满足。

那是我从警生涯的黄金时代:作息非常规律,工作一天休息一天,三餐正常,面色红润,撩起衣服还能看到令人欣喜的腹肌。我有大把时间泡在宿舍里,看遍所有能找到的推理小说,还有各种记不清作者名字的好书。那时候我还是个有志青年,坚信自己能在三十岁以前干出点名堂,而看书是一个蓄力过程,是华彩乐章的前奏部分。

从名义上讲,除了警务站的工作之外,我还兼任社区民警。我名义上的辖区只有十几个商铺,隔三岔五,我要进行名义上的巡逻。这些商铺里唯一令我感兴趣的,是柿子巷9号的“老瞎猫”酒吧。只有到这儿,我会从巡逻车上下来转转。其他地方,就由辅警大哥们代劳。

“老瞎猫”酒吧并不叫“老瞎猫”,它有个挺体面的英文名字:“Old Blind Cat”。我估摸这跟村上春树有关,因为他在东京打工的第一家爵士吧就叫这个名字。不过当时我没有机会证实。虽然老警察们常在这里买醉,但我这样的新人却没资格。我们的顶头上司、柿子巷派出所所长有句名言:拧螺丝得松一扣,要不肯定秃噜帽儿。我猜在他心里,老警察值得松一扣,而我这种新螺丝,离秃噜还差好大一截儿呐。

不管怎么说,虽未谋面,但在我的想象中,酒吧老板是个怀才不遇的文艺中年。作为村上春树的忠实粉丝,他也曾尝试写作,也曾对诺贝尔奖心生觊觎。散文、小说、诗歌、剧本,他试了一个遍,退稿信如雪花般飞来……不,更大的可能是连退稿信都没有……不,最大的可能是他连写都没写出来,任由无数灵感在脑内循环。于是,他只能倾尽积蓄开了这一间酒吧,落寞地坐在吧台里,看着觥筹交错人来人往,舔舐自己的梦想——在我的想象里,他就是这副样子。

在想象之外,在现实里,“老瞎猫”酒吧门口是当地混混的聚集地。每天夜里,柿子巷从东头的1号到西头的196号,400瓦的路灯把石头缝都照得雪亮。只有9号的“老瞎猫”周围,灯泡都被砸碎,一片昏暗。混混们在昏暗中凑近,聚成一堆,或站成一排。要么做些无伤大雅的勾当,一点见不得光的小生意;要么什么都不干,只是站在那儿聊聊天。我们的巡逻车从光亮驶入黑暗的时候,他们之间微微拉近距离,缩得更紧,像一只猫弓起背脊。我从不去干涉他们。就像我们所长说的:有时候你得松一扣。此外,我自觉前程远大,些许小事不值得浪费时间。那时候我年轻,还不知道人生的意义就在于浪费时间。

不过我很快就知道了。一年之后,好日子结束。分局宣布专案组人手紧缺,我那些散落在各个警务站和社区的师兄师弟被纷纷召回。而我被抽调到派出所,兼任候补户籍警。很快,又被调入办案组,候补和兼任都去掉,负责治安案件。所谓的治安案件,大多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小偷小摸、邻里龃龉、街头纠纷。哪怕是张大爷闺女的猫丢了,只要她乐意,你就得坐下来认认真真给她做笔录、签字、摁手印,然后看着她在桌角蹭掉手指上的印泥,充满期待地望向你,说:那,我们家咪咪啥时候回来?

我每天要面对几十件这样的破事,做几十份这样的笔录。“干一休一”变成一句空话,“干十休一”才是常态。最痛苦的是,如果这样的努力能带来某种益处,我也认了,但那些案卷毫无价值。我就像是个垃圾分拣员,终日劳作,而那珠穆朗玛峰一般的垃圾山未减分毫。

上头担心我经验不足——其实纯属多虑——就派来一个师傅“传帮带”。师傅外号“大头”,并没比我早来几个月,但烂泥塘一样的案卷堆已经把他折磨得不成人形。头回见面,他是这样一副尊容:一米八几的个子,大脑壳,细脖子,头发又脏又乱。面色苍白,肿眼袋,黑眼圈。皱巴巴的衬衣外罩着一件看不出颜色的夹克。哈欠打得像断粮三天的瘾君子,其实是刚熬完通宵的交班警察。藏蓝色西裤可以昭示他的身份——那是我们执勤常服的下半部分,它的神奇之处在于,可以搭配一切上衣而不违和。通常,它的右侧屁兜里还装着一盒印泥,因为要大量做笔录,所以我们都随身携带,以免临时寻找太过麻烦。

大头最初要求我每次说话先称师傅,但我只愿意简称他为“头儿”,他也欣然接受这个略带讽刺的昵称。没几天,我俩就成为莫逆之交——在这样一个无趣且日日重复无趣的旮旯里你没什么选择,只能跟自己的同伴找找乐子。很快,基于他的特征和我的姓氏,所里同仁称我俩为“猴头儿”组合。

大头是个爱憎分明的人,他喜欢办卖淫嫖娼的案子,却痛恨人口走失案。但我却很偏爱,所以,他把这类案子都甩给我。

问题在于,走失只是事情的开端,大多不以绑架、自杀或彻底失踪终结。以我们所为例,每天至少发生一起人口走失报案。但当你正在奋力写笔录:男,四十七岁,身高一米七二,体胖,本地口音,左眼耷拉右眉上挑,脖子上有碗口大的胎记,三月六日下午四时跟老婆口角后出走,至今未归,离家时身穿……门外突然传来粗犷的男性嗓音,你对面泪水涟涟的报案家属一跃而起,高呼“死鬼”,夺门而出,紧跟着就是一阵肉体拍打之声——那个耷拉眼儿胖子自己跑回来了。

在我六年的从警生涯里,这样的情节无数次发生。只有一次是例外,失踪者的尸体出现在柿子巷以北的小河沟里。是谋杀还是自杀,都不关我们的事。我们只负责走个过场,然后把它移交给分局刑侦组。

但走失案还是给我提供了一些乐趣——想入非非的乐趣。

现在我可以来解释一下“想入非非”。童年时,我住在一栋筒子楼里,筒子楼有一部小电梯,电梯上常年端坐一位中年男子,邻居们尊称他为“电梯司机”。这位司机的全部驾驶工具只有一根白色小棍,他用它为进进出出的居民按楼层。居委会大妈禁止他听收音机或看书,因为那会“影响工作”。所以,每天他只能在这个两米见方的铁盒子里沿电梯竖井做垂直升降运动,除此之外什么也不能干。想想这样的生活,我简直要发疯。但从我住进筒子楼到搬出的十年间,电梯司机一直精神正常。后来我们混熟了,他告诉我,保持正常的秘诀,是想象邻居的男女关系,以及猜测姑娘们的罩杯大小和内裤颜色。虽然肉身被禁锢在铁盒子里,但他的思想已经飘进1103李老师的闺房、602王书记的浴室,又或是钻回电梯,钻进了身旁某位漂亮姑娘的裙底……

在警务站博览群书时,我还翻过一本忘了谁写的小说。主人公是一位专门研究蜜蜂的专家,他得罪了某个家伙,对方雇杀手来干掉他。这位杀手颇具艺术气质,热爱用充满想象力的方式杀人。他花了大量时间监视专家每天的生活,然后发去两张图片,分别记录了蜜蜂一生的飞行轨迹和专家每天的行动轨迹——二者几乎完全相同。专家看到自己的人生和一只蜜蜂没啥分别,万念俱灰,当场自杀了。

我想,一只蜜蜂的行动轨迹再简单,也比不过我的电梯大哥——那几乎就是一根直线啊。然而,专家自杀了,电梯大哥却活了下来。并非后者没有为人的尊严,只怪前者缺乏想入非非的能力。虽然身在铁盒之中,电梯大哥也还能把日子过下去,而世界上很多人拥有自由,却活得像在铁盒里。

作为电梯大哥的信徒,我青出于蓝。

调到所里将近一年,笔录、案卷、夜班、所长、大头……日复一日无趣的重复,已经像磨盘一样把我早先的理想碾成粉末。我认清并接受了自己的处境。那些在所里执勤的夜晚,我开始喜欢上翻阅人口走失案卷,揣摩那些走失者,想象他们从哪里来、到哪里去、过着什么样的人生:那个耷拉眼胖子用吵架换取了难得的宿醉狂欢,然后不得不捂着要裂开的脑瓜子,迎着可怕的朝阳,回去忍受他的生活;那个女人很漂亮,穿着时髦,但掩饰不住皱纹、憔悴和孤单,她在午夜听着“凄清长夜谁来,拭泪满腮”;那个老人歪倒在家门外,只能把虚度的人生和破碎的梦想掺进最后一杯酒喝下去;那个女孩想给抛弃她的男人写最后一封信,但信纸被泪水湿透,每个字都洇成模糊一团……然后在某个晚上,他们走出家门,消失在夜色里。

我甚至能闻到气味:厨房里的油烟,梳妆台上残留的冰冷的香水,衣橱和被子里衰老的呼吸,还有光线、色彩、声音。那些案卷、照片,就像一片湖水。我走过去,伸出脚,踩进去,“啵”的一声,进入另一个人的世界。如此,就好像拥有了其他人生的一部分,虽然只有短短一截。

在我想入非非的时候,大头通常坐在值班室里,和铁栅外的报案人大眼瞪小眼。他恨不得那俩喝多了互殴的家伙能挥刀互砍双双身亡,这样就可以甩给分局处理;又或是像两个好样儿的酒鬼,化敌为友亲亲热热勾肩搭背滚出门去。但这两种情况通常都不会发生,所以他只能继续大眼瞪小眼。

在我看来,大头不具备想入非非的能力,但也不像蜜蜂专家那样刚烈。他像个气球,随着厌倦和压力一步步膨胀,然后到了特定的某一天爆发出来。这爆发不是“砰”的一声,而是“噗噜噜噜噜”,气体排放出去,他又回到原先的体积,等待下一轮膨胀和释放。在我俩刚认识的时候,这个过程差不多每个季度来一次,随着时间推移,逐步缩短。几年之后,它缩短为差不多每月一次,然后就稳定下来,精确度与大姨妈差相仿佛。

大头这么对待的基本是犯人——这么说可能太郑重了,其实只是些犯了小错被训诫、罚款或面临行政拘留的倒霉蛋。虽然没就此交流过,但在大头的逻辑里,这些家伙正是他无望人生的痛苦源泉,有义务承受怒火。至于他的发泄方式,正如我前边提到的,并不爆裂,而是像他的外貌那样,呈一种软趴趴、黏糊糊、挺膈应人的形态。

大头的代表作,是在我脱掉警服前一年发生的。那是一个初春的深夜,圆柏的花粉漫天飞舞,弄得我鼻涕眼泪横流。快交班的时候,巡逻车带回来两男一女。案由很简单,妻子偷情,被早归的丈夫撞个正着。丈夫怒火中烧,抄起一个酒瓶子——极可能是那二位用来助兴的——冲入战场。缠斗中,丈夫的鼻子被打破,但他还是很有骨气地揪住男子,报了警。

到所里的时候,这三位的外观已经相当好看。妻子衣衫不整,眼泪汪汪;丈夫鼻梁歪斜,一望便知是骨折了;而那个偷情男子——因为他和我们所长同姓,我还记得他叫老费——两眼乌青。大概是酒劲儿没过,他精神亢奋,大喊大叫,表示自己只是登门做客却遭此无妄之灾,实属无辜。大头本打算速战速决,毕竟我俩已经连值两个通宵。但老费毫不服软,玩儿了命地喊冤。我看见大头早秃的额顶渐渐发红,这意味着他情绪来了。

大头把老费关进拘押室,让那位丈夫去验伤,然后问他想怎么处理。

丈夫咬着牙说:我要让他们单位的人都知道,我要让他身败名裂。

大头说:那个不归我们管。我们能管的只有调解。照直说吧,鼻骨骨折在去年还算轻伤,能判他个一年半载;可今年只算轻微伤,算你倒霉,顶多让他赔点钱。

丈夫有点吃不准:警察同志,我也没经历过这种事儿,你说三千行吗?

大头笑了,说:赔多少得你提,我管不着,反正这种情况吧,要一千到一万都可以,具体你自己看着办。

经过这样的提点,丈夫立马选择了顶格赔偿。大头把老费从拘押室里拎出来,告诉他:你不掏钱没事儿,拒绝调解,我填单子把你移交分局,先拘几天再说。后边人家提起民诉,搞不好你还得照赔。

老费不嚷嚷了,扑通一下坐在地上。他说,他老婆怀孕四个月了,没法行房,他才做出这种下作事(说到这儿的时候,我看见一直嗫嚅的女人眼里也射出怨恨的光芒)。他身上只有两千,如果非要一万,就只能叫老婆来掏。可是怀着身孕的老婆深夜接到这种电话是什么后果,他想都不敢想。恳请诸位大爷高抬贵手先收两千,他愿意写个欠条容后再补……

我想,如果没有这番表白,或者老费这档子破事早发生半个月,大头的干劲儿都不会那么足。他像个好心的碎嘴子媒婆,在双方之间翩翩起舞,撩拨得丈夫怒火万丈,咬死一万,即便老费跪地求饶也毫不松口。天快亮的时候,老费放弃了,就像一个在海上漂流整晚的人松手放开唯一一根浮木,他脸上的表情告诉我们,这个人已经什么都不在乎了。很快,他老婆来了,一个瘦弱的年轻妇人,四个月的肚子只是微微显形。大头讲述整个案由时几乎按捺不住亢奋,但从始至终,孕妇一言不发,眼睛谁都不看,只盯着地面。交完钱,签了调解书,她拔脚便走。老费面如土色,瑟缩着身体像个陪嫁的丫鬟紧随在老婆身旁。他们俩迎着刚升起的太阳走出去,身后拖着漫长的黑影,那是我第一次看见有人在朝阳里显得那么凄惨。

大头长长地伸个懒腰,对我说:猴子,我请你去“老瞎猫”喝个早酒。

说心里话,很多时候我对大头的德行不以为然,但从情分上看,我俩算是同袍,是对抗无聊生活的战友。而且,他顶多一个月来上这么一出。为这点事跟战友闹别扭,实在不值当——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大头和他的每月例牌,会给我俩的人生造成怎样无法挽回的影响。

除了忍耐和释放,只有两件事能引起大头的兴趣。

第一件事,准确地讲,是一个人,我们所辖区内唯一的作家。据说,他是在互联网论坛兴起之初第一批写穿越文的,还因此挣到了一点钱。这样算起来,作家也就三十多岁,远比外表显得年轻。他的作品大多有一个让人如鲠在喉的名字,在我看来,那些书就是一坨又一坨屎。出人意料的是,作家本人的观点和我相同。

在不写作的日子里,作家会走出家门找找乐子,一副不修边幅的样子。在喝酒和性交这两方面,作家的品位比他的作品更差。完成这两件事后,他就跑到街上闹酒炸,最终把自己送到我们面前。

熟悉了这套操作,我们都没有兴趣跟这个醉鬼较劲,把他扔进拘押室自生自灭。他就在黑暗中哀嚎:你们都是大便!我也是大便!我写的是世界上最大的大便!这三段论他能嚷嚷一整宿。直到某次,他赶上了大头的“好日子”,被不轻不重地揍了一顿。但那也是最后一次,因为大头才完成热身,作家就开始狂呕。对于民警来讲,这是一个很不妙的证据,而且你没法指望一个正以大便自况的家伙爬起来帮忙清理。所以,大头只能亲手收拾。

奇怪的是,自那以后,大头和作家成了半个朋友。在接近清醒的时候,作家会讲讲他书里半新不旧的段子,让大头乐不可支。有时实在无聊,我也会让辅警上楼盯着,自己跑到拘押室去抽着烟旁听。

有一次作家对我说:老侯,给我讲讲你们的事儿,没准我能写一本推理小说。大头抢过话头:你问他干吗?我给你说。打那之后,大头从倾听者变成了讲述者。而我很少再去旁听,因为那些英雄事迹都曾亲历,再听一遍只能收获双份尴尬。只是不知道,大头有没有讲过老费的故事。

重新点燃我热情的,是有一次作家讲述他对一桩连环失踪案的分析——这个案子是大头关心的第二件事。虽然我看过无数案卷,但它是唯一称得上诡异的。大约八九年之前,失踪案开始发端,至今已经发生超过十起。虽然媒体和警方都称之为失踪案,因为那些消失的人从来没被找到过,但我们仨和所里的其他神探都认为,这是一宗连环杀人案。因为每次案发都是连续几人失踪,然后停下来。一段时间之后,再度案发。这符合连环杀手的特征:每次杀人后,杀手的欲望得到释放,进入冷却期;很快再度进入幻想强化期,欲望不断累积,直至再度杀人。杀手的厉害之处在于,他能在很短时间里跨国作案却不留下任何证据。仅仅八九年,他犯案的国家和地区已经超过了六个。

我能理解大头对这桩案子的兴趣——如果真的存在一位连环杀手,那这家伙的行为模式跟大头就太过相似。甚至有段时间,我们都拿他开玩笑,敦促他投案自首,给我们这个小小派出所一次荣耀的机会。

这桩案子给了我一种古怪的希望,既然它能发生在美国、欧洲甚至非洲,那为什么不能光顾一下这个城市?那样,我就会从庸常的、无限循环的生活中跳脱出来,来到一个刺激的新世界……

然而,希望只是希望,它不会发生。明天和昨天一样,没有变化。无论对我、对大头,对作家、所长和老费,对“老瞎猫”的老板和酒吧外的混混,都是如此。在想入非非中,我常常回忆起电梯大哥。我想,我和他的区别是我知道自己身在铁盒当中,而我终将迈出铁盒。我只是在等待一个契机——大概,每个人都在等待一个契机……

契机在一年后到来。

那仍是一个初春的午夜。我刚刚交班。这一年来很多同仁撂挑子不干,上头只能抽调新人补充进来。我和大头不再搭档,而是各带一个小组,轮岗执勤。我走在去“老瞎猫”的路上,大头比我早六个小时下班,我猜他早就在那儿喝高了——我们已经算老螺丝,可以享受松一扣的待遇。

那天暖和得出奇,几乎没有风,虽然空气中有淡淡的花香,但我的过敏性鼻炎却暂时蛰伏。这样的天气让人胸中蠢蠢欲动,总觉得会发生什么好事。柿子巷9号的路灯仍黑着,没人去修,因为迟早还会被打碎。酒吧门口的混混换了一茬又一茬,见我走近,他们还是微微靠近、缩紧,像弓起后背的猫。流莺把手从男人的裤裆里抽出来,混混们偷偷将皱巴巴的烟卷顺进袖管。我还是无心过问。我只想快点推开“老瞎猫”那扇黑色的铁门,投身到人群中,投身到热烘烘的酒气烟火气里,就像热天午后一猛子扎进一湖春水。运气好的话,我还能带个姑娘回家。

我走到铁门边,混混们默默后退,让开一条路。突然,铁门猛地洞开,带出一阵烈风。开门力度之大,使得门板撞击在墙面上,发出砰的巨响,像是开了一枪。大头从里边冲出来,直冲到我身前。他的脑袋前所未有地大,眼睛怒张着,看上去比脑袋还大,眼球都要挣破眼眶跳出来。他瞪着我,又像什么都没看见,然后急急转了个弯,手在我身上撑了一把,似乎是要借力再冲出去。他失去平衡,脸朝下摔在地上。我看到他后心插着一把短刀,刀刃几乎全部没入背脊……

那一瞬间我完全恍惚了,整个大脑麻扎扎一片,脸轰的一下热上来,像是发高烧。门里又冲出一个人,他在我眼里十分巨大又无比之小。但我还是能分辨出他的样子,是老费。他嘴里发出呜呜声,不知道在喊什么,一下扑到大头背上,手握住刀柄。我一时分不出他是在向里捅还是向外拔,我仿佛凝固住了。

能动的时候我已经扑上去了,那感觉就像大脑先飞起来再带动身体。我扑在老费身上,用标准擒拿手法把他的右臂扣在背后,膝盖压住颈椎正中。我们仨形成了一个三明治体位——我压着老费,老费压着大头。这时候,四周尖叫声才像暴雨那样冲进我的脑海。

后来所里的同事告诉我,老费的右臂完全脱臼,他毫不怀疑我再加把劲就能把它扯下来。

事情的来龙去脉我后来才从不同人的嘴里拼凑出来,其中不乏臆想的成分。据说老费直到被枪毙都未发一言,跟他那个媳妇儿风格一致。没想到这家伙倒是条汉子。

在前一年那个初春的清晨,老费和他怀孕的老婆走出我们派出所。当天,他老婆就去医院找熟人做了引产,医生说胎儿已成人形。然后是干净利索的离婚,老费净身出户。真是个好样儿的娘们儿——大头如果活着,可能会如此评价吧。这下,老费真的什么都不在乎了。当然,还有一种可能,他决定从大头手里接过电话拨给老婆的那一瞬就已经无所畏惧。

老费开始酗酒,丢了工作。我的同事们推测,他大概和“老瞎猫”门口的混混们打过一阵交道,因为被捕时他瘦成一把骨头,连膝盖内弯里都有针眼儿。

刑警的结论是,老费的行动没有计划。术语叫激情犯罪——如果他顺手把我也捅了,那就是狂欢杀人了。总之,老费肯定不止一次在酒吧碰上过大头,但都没动手。那天,他刚刚嗨完,顺便从交好的混混手里借了那把匕首。就为这点慷慨,那个混混也被判了一年。

大头当时坐在吧台前,背对门口。老费几乎是用了一个短距离冲刺的动作合身扑在他后背上。那匕首并没开刃,你可以想象激情的老费爆发了多大力气。法医说,只一刀就扎进心脏,刀身被肌肉牢牢卡住。从技术角度来看,老费还想追上去拔刀再刺,实在没有必要。

我辞职了。

跟老费同姓的费所没有问我理由,我想也不必说。大头很快被火化。没有追悼会——这种死法恐怕很难被称为牺牲。

大头火化的那天晚上,我去了“老瞎猫”酒吧。因为凶案的原因,混混们不见了,酒吧里也没什么客人。老板百无聊赖地趴在吧台上。我点了一杯东西,和老板默默相对。大概是太过安静,他拧开了收音机,在刺刺啦啦的噪音中,播音员的女声断断续续响起来:

……警方称……连环失踪案已在本市……目前失踪两人。李某,女,三十七岁,出租车司机,最后出现时间为三月……王某军,男,四十一岁,编剧,于三月九日晚间参加聚会后失踪……

……

(全文请看《西湖》2023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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