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继业 ： 大哥

　　大哥是我伯伯的独生儿子，比我大十一岁，我记事的时候，他已经在上高中了。大哥待我们家的兄弟姐妹就像一母同胞的亲弟弟、亲妹妹一样，处处关心照顾。我家兄弟姐妹，说起大哥，从来没有叫过他的名字，都是“咱大哥”，我父母也都以“你大哥”称呼他。

　　大哥结婚的时候，记得嫂子很漂亮，高挑的身材，俊俏的脸庞，两条麻花辫垂到腰际。只是她家成分不好，是富农，这在当时是个很要命的政治符号，家人要被管制，时不时会挨批斗。伯伯当时也在“地富反坏右”之列，他年轻时在八路军太岳纵队当过兵，上过战场打过仗，我们家乡解放后，他一时糊涂从部队偷偷跑了回来。后来有人揭发他是逃兵，经常被戴着高帽批斗。大哥高高的个子，身强力壮，为人忠厚善良，而且是当时为数不多的高中生。两个“同病相怜”的家庭，女貌美、男力壮，促成了大哥和嫂子的婚姻。

　　大哥和嫂子一直都是夹着尾巴做人。大哥心地善良，待人真诚；嫂子性格开朗，爱说爱笑，两个人在村里都有很好的人缘。

　　我爸在省城工作，常年不在家里，我和弟弟妹妹跟着妈妈在农村老家生活。我8岁就开始干家务，挑水、担煤什么活都干，大哥像亲哥哥一样经常帮我。我们村庄在山坡上面，水井在山坡下面的深沟里，一路陡坡，挑水十分困难。我那时只能挑得起半桶水，还要走一段歇一会。我和大哥一起去挑水，大哥挑满满两大桶，自己先走一段，然后放下，再回来接我的担子，一节一节往前移。他甚至把他的担子和我的担子一个肩膀放一个，一起挑着走。那时候我真的很仰慕大哥，力大无穷，盼着自己将来也能像大哥一样。下雨下雪，挑水的陡坡路很滑，我和母亲是挑不上来水的，大哥经常给我们家里挑水。

　　我十岁还是十一岁那年，母亲去省城照顾生病的父亲了，我在家里跟着爷爷吃住。有一天，我和同村的一个人一起去煤窑担煤，搭上一个去拉煤的拖拉机。快到煤窑时，拖拉机突然刹车失灵，顺着陡峭的山坡冲了下去，司机和与我同去的那个人跳车了。拖拉机撞到半山坡一个大石头上，我从车斗里被弹射出去，摔到黄沙坡上昏死了过去。我苏醒的时候，已经被人救到路边躺着了，当时正是炎热的夏天，我只穿着背心、短裤，浑身是血，满脸汗水。我被放到一个拉煤的毛驴车的煤堆上拉回村里，村人得到消息，很多人到村头路边观看，大哥和拄着拐棍的爷爷，早早到了那里，焦急地等我到来。不等毛驴车走近，大哥就跑过去把我抱了起来，我浑身是血和煤污，他全然不顾，一边抱着我往家里跑，一边不停地心疼地呼唤我的名字。我迷迷糊糊睁眼看看，大哥累得满头大汗，但他还是不停地跑、不停地跑......

　　多少年过去了，大哥那天抱着我累得满头大汗往家里跑的情景，还有他心疼地呼喊我名字的声音，一直清晰地刻印在我的脑海里。

　　我十六岁当兵离开家乡，后又在外娶妻生子，很少回家，对大哥的恩情无以回报。记得有一次我回老家，给他带一瓶茅台酒，他说：“我一个种地的人，哪能喝这好的酒，你还带走吧，有便宜的再给我。”对大哥的质朴、醇厚，我无言以对，当场把酒打开，说：“大哥，我敬您一杯！”。

　　后来，大哥的儿子成了我集团下属一个单位的员工，那时大哥已经快六十岁了。他身体有病，时好时坏。有一阵子好了一点，他怕给我添麻烦，一声不吭到儿子工作的单位去打工。我得知后很是惊讶，不同意他吃住在条件艰苦的工地打工。我请他去一个五星酒店吃饭，他说：“这是我去过的最好的饭店，菜很好吃，就是不实惠。自己家人，没必要去那么好的地方吃饭。”他很高兴，但也心疼钱，还是那么俭朴、厚道。我把他接到家里劝他回去好好养病，他却完全不为自己考虑，全为孩子们操心，一再要我多照看点侄儿。

　　大哥在我的印象里，一直是虎背熊腰、浑身力气的壮汉，那次见到他，瘦了不少又有点虚弱，我不禁有点心疼。

　　大哥回去后不到一年就去世了，遗憾的是大哥临终我没有见上一面。他去世的前几天，我二妹从省城回去看他，打电话哭着告诉我：“咱大哥病得很重，已经吃不下饭了，瘦得皮包骨头，两眼深陷，让人看着觉得可怜、心疼。他头脑清醒，我回去看他，他表面高兴，实际上增加了他的心理压力，他说‘你那么远都回来看我了，我这病怕是好不了了。’我走的时候，他恋恋不舍地眼巴巴地看着我，好像害怕我走，好像我一走就再也见不到我了，我忍不住当场就哭了。”

　　我知道我救不了大哥，回去看他只会增加他的心理负担，不但无益反而有害。我只能在心里默默祈祷奇迹出现，让那病魔消失，让他好起来，那怕慢一点、时间长一点。可是奇迹没有出现，我再也没有见到过大哥！

　　大哥去世的第二年，我回老家去祖坟地上坟，看着大哥的新坟，不由想起我和大哥以前来上坟的情景。可叹当年坟前烧纸人，现在已是坟中骨。我禁不住泪流满面，哽咽不能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