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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绿册页

麦子2025-12-04更新 次浏览

      这便是我所见的,一幅缓缓铺陈的青绿册页。山是眉峰聚,水是眼波横。那绿,是泼天的,不讲道理的。它不是文人画里那等淡雅矜持的、需要留白来映衬的青绿,而是带着一股子野生、蛮横的生命力,仿佛盘古开天辟地时,那口未尽的元气所化。近处的山,是凝脂般的翠,绿得几乎要滴下油来;远处的峰,则在岚气中化作了朦朦的黛色,一层浅似一层,溶入那天青色的背景里去了。山间的雾,是活的,丝丝缕缕,如仙女浣洗的轻纱,在山腰间盘桓、流连。偶尔有不知名的鸟,长啸一声,从那一片浓绿中箭也似地穿出,翅尖上仿佛都带着绿色的风。我站在这片天地之间,只觉得自己的肺腑都被这无边的青绿洗涤了一遍,那些从城市里带来的、黏着在魂魄上的尘埃与喧嚣,霎时间便被荡涤得干干净净了。


   我沿着一条被草叶半掩的小径,向山的深处走去。路旁的溪水,淙淙铮铮地响着,那声音,不像水声,倒像是一架极高明的古琴,在幽幽地弹奏。水是这般清澈,水底的卵石,历历可数,石上的纹路,都看得分明。几尾极小的鱼儿,黑晶晶的,在水中一动不动,仿佛悬在空明的琥珀里。阳光透过蓊郁的树冠,筛下万千条金色的光柱,斜斜地照在水面上,光影随着水波荡漾,碎成一片流动的金屑。这光与影的和谐旋律,比任何人为的乐章都更教人心醉。我俯下身,用手掬起一捧水,那沁骨的凉意便从掌心直透到心脾。我忽然无端地想起柳宗元写小石潭的句子来:“潭中鱼可百许头,皆若空游无所依。”千载之上的古人所见,与我这今人所感,竟在这山水清音中悄然契合了。这份美,原是亘古不变的,它静静地等在这里,等了一代又一代的人。


    这般想着,我的脚步便不由得慢了下来。我细细地看那路边的草木。那是一种怎样热闹而又秩序井然的生命图景啊!高大的乔木,如樟,如榉,撑开一片浓荫,是这山峦的骨架;底下的灌木,一丛丛,一簇簇,拥挤着,喧嚷着,织成厚实的绿毯;最是那些不知名的野花,星星点点,撒在草丛里,或是娇嫩的黄,或是羞涩的紫,给这无边的绿,绣上了精致的纹样。我看见一株老藤,粗如儿臂,紧紧地、几乎是固执地缠绕着一棵古树,一路攀援上去,仿佛一个亘古的拥抱。我又看见一丛蕨类,在背阴的岩石下,舒展开它那羽毛般精巧的叶片,叶脉在逆光中清晰得像一幅地图。万物并育而不相害,在这里,每一种生命都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它们争夺着阳光、雨露,却又彼此依存,共同构成这丰饶而稳固的全体。


   这无言的生机,不就是我们古老文明里,那最为深沉的“仁”与“和”的体现么?《中庸》里说:“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眼前这繁盛的、自足的生态,不正是天地各安其位,万物自然化育的最佳明证么?我的心里,忽然涌起一股温柔而又庄严的情感。我之爱这山川草木,这份爱,原来不只是出于审美的愉悦,更是源于一种文化的认同与血脉的归依。这土地,这山河,孕育了我的祖先,也塑造了我们这个民族的精神气质——那乐山乐水的仁智之心,那与万物共情的天人合一。


     然而,这份由和谐生出的静美,终究是脆弱的。我的目光,忽然被不远处一棵巨树身上一道狰狞的伤疤所刺痛。那显然不是风雨雷电的天然痕迹,而是利斧砍斫后留下的、属于人类的印记。树皮翻卷着,露出底下惨白的木质,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沉默地诉说着某一次掠夺。我的心,猛地一沉。这伤痕,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我方才所有温软的遐思。我不由得想起那些在新闻里见过的画面:被剃光的山峦,像癞痢头般丑陋;污浊的河流,散发着死亡的气息;那些在油污中挣扎的海鸟,眼神里是全然的不解与绝望……我们这代人,似乎正站在一个尴尬的十字路口。我们口口声声说着“诗意地栖居”,脚下的大地却因我们的索取而千疮百孔;我们创造了前所未有的物质文明,而那文明的阴影,却可能吞噬掉我们赖以生存的自然根基。这是一种何等的悖论!我们歌颂着“绿水青山”,不正是因为我们已经真切地感受到了失去它们的威胁么?那“金山银山”的呼唤,固然是现实的生计,可若没有了这最根本的青绿底色,所有的辉煌大厦,也不过是筑于流沙之上的幻影罢了。


    这思绪是沉重的,压得我几乎有些喘不过气。我抬起头,望向更辽远的天际。也就在这时,我看见了他们。在那片山坡上,有几个移动的、橘红色的身影,渺小得如同几只蚂蚁。那是植树的人。他们弓着背,一下,一下,用力地将铁锹踩进土里,然后将一株柔弱的树苗,小心翼翼地放入坑中,培土,压实。他们的动作,缓慢而又有力,带着一种近乎宗教般的虔诚。远远望去,他们身后,是一片新植的幼林,那些纤细的树苗在风中轻轻摇曳,虽然稚嫩,却挺直了身躯,迎着阳光。这一幕,像一道光,骤然照进了我阴郁的心底。


    我忽然明白了。生态文学,它的使命,或许并不仅仅是记录和赞美。赞美固然是起点,但若止于赞美,便成了无力的挽歌。它更应该是钟声,是呐喊,是手术刀。它要用有温度的文字,去唤醒那些沉睡的感知,让人们重新学会为一片绿叶的萌发而欣喜,为一泓清水的干涸而心痛。它要用有深度的思考,去剖析这时代的病症,将那发展与保护、索取与回馈之间的尖锐矛盾,赤裸裸地呈现出来。它最终要抵达的,是人的内心,是那份被世俗尘埃所掩盖的、对生命本源的敬畏与爱。


    我转身,开始向山下走去。回去的路,仿佛比来时轻快了许多。山风依旧在吹,松涛依旧在响,而我的心里,却装进了一些不一样的东西。我不再只是一个沉醉的看客,一个田园牧歌的缅怀者。我仿佛接过了一枝无形的、沉甸甸的笔。这枝笔,蘸着山泉的清澈,也蘸着对未来的忧思。我要回去,回到我那书斋的一方天地里,用我的笔墨,去加入那场无声的“植树”。我要写下这青绿的山,灵动的水,写下那伤痕的痛,更写下那橘红色身影所代表的、微末而坚定的希望。文字,或许不能直接种下一棵树,但它可以在人心的荒原上,播下绿色的种子。当千万人的心中都存有一片青绿,我们眼前的这个世界,又何愁不能焕发生机?


    回到山脚,再次回望。万壑树声,依旧如海。那幅青绿的册页,在我眼中,已不只是一幅静止的风景,而是一部活的、呼吸着的、需要我们一代代人共同去书写、去守护的、伟大的生命史诗。而我,愿做这史诗里,一个虔诚的、小小的标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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