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韩政
晨光中轻盈升腾,孩童笑声里猝然消散,肥皂泡以短暂的生命编织无尽诗意。它们既是物理的奇迹,亦是穿梭于现实与幻想维度的浪漫使者。
——佚名
西方静物画中,万物皆有隐喻。夏尔丹《吹肥皂泡的少年》中,少年全神贯注吹起的、映着彩虹的泡泡,与踮脚凝望的孩童,共同定格了那转瞬即逝的脆弱。泡泡,常象征虚空——生命、财富、美貌等世间万物的虚无。“人犹如泡沫”。艺术总试图凝固永恒,却更凸显无常。泡泡如生命,美好却易碎。“文青”曾经的岁月,亦是如此。
(一) 消逝的印记:“文青”回望
“文青”——这个对当下青年已显陌生的词汇,深藏在某代人的记忆褶皱里。二十年前,它带着戏谑自嘲;三四十年前,却闪烁着理想主义的光晕。
“文青”,文艺青年的简称,诞生于“五四”后。那时的他们,是先进文化的火种,却也浸透着苦闷与忧郁。郁达夫《沉沦》中的主人公,正是其缩影:看大量的书,但同时又忧郁。改革开放前三十年也有隶属于那个时代的文青,也矗立着那个年代的文青徽章。
然其黄金时代,必属改革开放后的八九十年代。“文青”象征着社会清流:崇尚文学,追求思想独立,心灵敏感而纯粹。朦胧诗潮、校园民谣、《百年孤独》热、海子的“春暖花开”,无不铭刻着那个时代的荣光。直至当下,我仍坚定地认为,后续现代诗在艺术成就方面尚未能超越朦胧诗。
彼时,凡真心热爱文艺的青年,无论出身,皆可自称“文青”。“作家”“诗人”的桂冠太重,于是“文青”成了谦逊而骄傲的代称。
鼎盛之时,文青与年轻画者一道,以披肩发、大背头、不修边幅为风尚,彰显个性。其间不免鱼龙混杂,有人假其名行轻浮之事。
几乎每个曾伏案的五零、六零、七零后,都有过“文青”的梦游岁月。始于读诗、写诗、爱诗。梦想的绚丽本身已足够醉人,梦圆或梦碎的结局反在其次。要知道,许多文学、艺术大家也是脱胎于文青,最终从文青群体中一跃而出。
生命如沧海浩渺,时光静静流淌。青春年华,远不止知识的堆砌,它满载挑战,铭刻成长,更是一场思想抽枝展叶、日渐成熟的蜕变之旅。这韶光宛若迷蒙春雨,浸润着诗意朦胧的梦幻之美,却也交织着淡淡的迷惘与彷徨。微风细雨里,“文青”们缓步前行,只在时光的泥泞中,留下几行浅浅的足迹。
回溯四十余年前,“文青”二字曾是一种自我宣示的姿态,一种被极致演绎的生活美学:子夜登顶只为臆想中的日出;雨幕之下,旁若无人地在梧桐树旁朗诵流行诗篇;抑或赤膊于街边小摊,为某人在某刊的处女作发表而痛饮至深宵。
仿佛唯有这般炽热与不羁,方能回应灵魂深处的呐喊。
于是,“文青”,便成了烙印在八零至九零年代初的时代图腾,一段历史独有的精神胎记。
(二) 真伪区隔:文青的辩驳
不知从何时起,“文艺青年”这一标签竟成了众人避之不及的耻辱象征。这个美好称号何以沦落至此?皆因“伪文青”的泛滥。
究其本源,“文青”是特定历史铸就的文化符号,是八十年代文学追梦者共同树立的精神丰碑。它非指张三李四,而是一种充盈着生命、气质与品格的精神:理想与梦想交织,热诚与庄重融合,个性与独立思考相撑。他们立于启蒙与人本主义的基石,一次次书写“人的尊严”。
那是“朝闻道夕死可矣”的传统精神在那个时代的激荡。个体文青或会倒下,或被金钱俘获、变质,但曾凝聚的“文青精神”却可穿越年轮,与荷马、但丁、庄子、屈原、陶渊明一脉相承,随不朽文学走向永恒。
文青虽性情各异,却有共通底色:关切世道人心,怀揣启蒙理想。一行直抵人心的诗句,便能点亮其双眸。那份理想,掺杂着成名成家的渴望与自我膨胀,更饱含忧国忧民的激奋,滋养出独特风骨,追求精神自由则是永不褪色的青春宣言。
真伪之辨,常人实难。言及“伪文青”,嘲讽已先入为主。真正的文艺爱好者,必有所研习或挟一技之长,而非徒有其名;若大张旗鼓以“文青”自居牟利求名,多半已入伪流;真文青常自嘲,伪文青多自矜。然苛责无益,一个“伪文青”之“恶”,恐不及真恶人百分之一。平凡生活中,纵不自居文青,亦能爱文艺,寻精神家园。
“文青”曾是一种文化现象。“成为文青”或“自以为是文青”,隐含微妙心理。相较于朴素自然的读书人,文青的自我更显破碎。他们执着于“做自己”的幻象,却常迷失于“我是谁”的迷雾。“失去自我”恰是典型的文青表达,其行为可视为拼凑身份碎片的尝试,亦是世人诟病之源。
作为一种符号,“文青”曾是价值斐然的标签。因供给稀缺而需求庞大,其价一度高企。直至商业将其收编,它便如仿制水晶、廉价首饰般泛滥,这是文青肥皂泡破灭之始,亦是其污名化、“伪文青”横行之源。伪者以“文青”为包装,攫取名与利,“伪”字道尽世人的不屑。
文青的流行,意味着门槛崩塌:不读书亦可自称文青;亦是资本将特定符号定价售予大众。
“有品位的畅销书”即典型符号商品。众多标榜品味文艺之书,倚赖出版社、书商、平台合力造势方得火爆。其价值在于附着其上的符号光环,而非文本本身。玫瑰象征爱情,植物特性被忽略;《百年孤独》脱离历史语境,沦为文青图腾。商业化的悲剧在于折损伟大作品的内涵:提及《百年孤独》,人们想到的常是其“光晕”,而非哥伦比亚的现实或马尔克斯的文学史地位。
更直白的商品化是“符号挣脱艺术媒介”。文青标识从书、乐、画中跃出,附着于皮包、衬衫或咖啡杯。
至此,“文青”标签已被解构,几与“空想”“好逸恶劳”“一知半解却高谈阔论”“矫揉造作无病呻吟”乃至“酸腐”画上等号。
我们谈论文青,仿佛他们是社会的病患、经典的敌人、资本的先锋…一个群体。然而,文青并非一群人,它是一种心态,蛰伏于每个人心底。
当我们忘却读书是为己,当艺术沦为区隔“我”与“庸众”的工具,伪文青气质便已附身。此时,我们无甚大错,只是文学艺术,正悄然远去。
(三) 泡影终散:时代的冲刷
幼时,吹肥皂泡是至乐。小心翼翼吹起的泡泡,五彩斑斓,圆满剔透,升腾飞舞,带来无尽快乐、骄傲与希冀。然梦幻终难持久,一个接一个升起,旋即破灭。
文青的命运,如同这绚丽的肥皂泡。
九十年代,“向钱看”的市场经济洪流首度冲刷文青阵营。理想的热情在金钱法则下骨感毕露,黯然失色;世道人心价值观裂变。文学迅速矮化,向往的唐诗宋词盛世落幕,如同屈原投江,年轻的海子亦卧轨诀别。
在理想的撕裂中走向绝望,以绝望终结理想。
部分作家与文学屈从商业,使大多文字沦为可售之物。时代的文学丰碑与文青荣光,坍塌成瓦砾。
无需再行污名,它自身已是伤痕累累的“粪土之墙”。九十年代中后期起,“文学青年”渐生贬义,意指苍白、病态、庸常中的流浪者,直白说,便是穷酸或疯子。
文学终难敌资本。尤其进入二十一世纪,房地产狂飙、互联网勃兴、传统媒体凋零,物质与实用主义横行,文学遭受重创。它从舞台中央龟缩至边缘,影响力骤减;作家需看资本、出版社、书商脸色。昔日辉煌的大型文学期刊,多赖财政输血苟延残喘。“文学青年”沦为穷困潦倒的异类,在文字中垂死挣扎。那些骨子里仍铭刻文青印记者,自嘲为“码字人”,对结局几近绝望。许多人转身化为文化学者、新时代“名流”。
《金刚经》偈语:“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道尽世间万象皆虚幻空无,转瞬即逝。
文青这巨大的肥皂泡,纵使再青春、再绚烂,终究破灭了。
(四) 泡影虽空,仍需斑斓:理想主义的微光
一颗小小的肥皂泡,风中飞舞,折射五彩光芒,如穿越时空的微星,点亮夜空,也映亮心房。其一生虽只数秒,却是它全部的存在。阳光下轻盈飘舞,宛如梦幻精灵,点缀唯美世界。每一个斑斓的泡影,都承载着微小梦想,破灭刹那绽放至美光华。泡中藏匿的梦幻色彩,如童年回忆,美好而令人留恋。
人,如何在理想与现实的碰撞中自处?尤以带文青特质者为甚。
“文青”,本指热爱文艺、追求精神世界的青年。然时移世易,它常被附上“傲娇”“不谙世事”“过分理想化”的标签。文青果真悬浮空中吗?非也。面对人生重大抉择,他们亦能理性务实。唯在闲暇静夜,方从琐事中抬头,仰望星空,细嗅草木,聆听虫鸟和鸣。
他们在影剧、舞剧、演唱会中寻觅过往的吉光片羽,体悟别样人生,聆听内心,找寻自我。他们非皆傲娇或不食烟火,只是有其独特的生活方式与追求。
故再闻“文青”,不妨多份理解与包容。生活方式万千,只要不伤及他人,皆值得尊重。
理想文艺时代的构建,有两个条件:一是高度发达的物质与精神文明,让文艺超越消遣,成为创作者安身立命的依托;二是深刻的社会变革,为孕育杰出文艺作品提供丰厚土壤。我们身处的时代,与这双重条件相去甚远。
以哲学作结:存在主义(萨特、海德格尔等为代表)认为,人的存在先于本质,面对孤独、绝望与死亡,生存的价值在于自由选择与行动中寻找意义。
人生在世,总需一点理想主义的泡沫色彩。
纵如阳光下闪耀的肥皂泡,转瞬破灭,亦留下无尽的遐想与刹那的绝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