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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沙故园

榫卯金2025-11-20更新 次浏览

朋友曾戏谑地说我写的散文,不过是“风沙文学”罢了。他笑我笔端挥之不去的,只是蒙古的烈风,北京的呼啸,还有新疆那刮骨剔透的劲风。我亦只笑笑,未曾反驳,因为他说得对,也说得不对。我笔下每一缕风,都裹挟着故乡的气息;每一粒沙,都是刻在骨血深处的印记。风沙于我,岂止是自然现象?它们是我呼吸的故乡,是我生命里最初的语言。


  我的童年,浸透于新疆戈壁滩的风沙里,风沙如同故乡那最古老的地质构造,一层层叠压在我记忆的褶皱里。记得父亲曾指着戈壁滩上被风刻蚀得千姿百态的岩石,告诉我那是“风的皱纹”。风自天山的垭口汹涌而下,如同无数无形之掌在撕扯大地,天空顷刻间由明转暗,沙尘铺天盖地而来,天地混沌一片。风刮在脸上,竟有锐利刀锋的割痛感,风裹挟着沙砾,擦过面颊,似乎要将人脸上的水分与暖意都抽干殆尽。风过处,我们常常得侧身低头,迎着风前行,否则整个人便几乎被风掀翻。风也如顽童一般,硬是挤进衣领袖口,将衣服鼓胀成一个个滑稽的圆球,又仿佛要带着人飞上天去。风沙中的我们,像被一只无形巨手推搡着踉跄而行,每一步,都是与天地洪荒之力的小小角力。


  风沙烈烈,却亦是我童年感知世界的另一重耳朵。风尚未吹至,我便能听见远处如雷的轰鸣,那声音低沉而持续,由远及近,渐渐裹挟起排山倒海的声势——那是风暴来临的号角。风沙漫天蔽日之时,天地一片昏黄,窗外近处景物也模糊得难辨了。父亲常会指着窗外道:“听风声辨天气,这风里带着水汽呢,看来明天要下雨了。”我便竖起耳朵,在风声呼啸中仔细辨析,果然听见风声中裹挟着一种湿润的、带着泥土气息的意味,如同大地的低语。


  风,更是父亲故事中神秘的讲述者。风沙肆虐的夜晚,屋内炉火微红,窗外的世界被风沙吞噬成一片咆哮的混沌。父亲盘腿坐于炉边,在风撞击门窗的砰砰声里,讲起了风搬运故事的传说。他说风沙深处藏着千年的秘密,风沙里裹挟着楼兰公主的叹息,飘荡着古商旅驼铃的声响。我蜷缩在热炕上,凝视着炉火跳跃的光影,风声在屋外呼啸,父亲的声音却像炉火一样暖融。风沙的嘶吼仿佛成了古老史诗的背景音,窗外每一个呼啸而过的瞬间,都像是古老灵魂在低低倾诉;每一粒击打在窗棂上的沙砾,都敲开了通往神秘世界的大门。


  多年以后,我像一粒被风吹远的种子,飘落到了北京。城市的高楼如巨树般耸立,却依旧挡不住风的脚步。北京的春风,有时也狂野得惊人。我曾在护城河边行走,风卷起水面层层波浪,像是无数透明的小手在争先恐后地推搡着。岸边的柳树随之狂舞,万千枝条如绿色的乱发般在风中翻飞。柳絮如雪花般漫天飘散,风将它们聚拢又吹散,时而如云团,时而如飘散的叹息。我站在风里,身体被风推搡着,恍惚间,那柳条翻飞的模样竟幻化成故乡沙枣树坚韧的身影——在戈壁滩上,沙枣树也是这般被风塑造成倔强的斜姿,如同风沙中永不言弃的守望者。


  有时在京城的地铁站里,一股穿堂风骤然卷起尘土,带着微涩的气息扑面而来,我竟如遭电击般怔立当场。那微尘中挟裹的干涩味道,瞬间穿破都市的喧嚣,直接刺入记忆深处。刹那间,我仿佛又回到了童年风沙漫天的放学路上,沙砾敲打着面颊,眼睛被风沙呛得睁不开,只能眯缝着,低着头,顶着风一步一挪。那熟悉的气息,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瞬间打开了封存已久的故乡之门——那门环被风沙打磨得锃亮,门后是无垠的戈壁和风蚀的岁月。


  因着工作关系,我又来到了蒙古,真正领教了何为“风之刀锋”。蒙古的风是生铁铸就的,带着西伯利亚寒流淬炼的冷硬,仿佛从亘古冰川上刮削下来的锋芒。它呼啸而来,毫无遮拦,劈头盖脸,锐利得足以割裂肌肤,亦足以削薄魂魄。风是彻骨的寒凉。它裹挟着尚未消尽的冰雪碎屑,在空气里形成无数细小的、无形的冰针,刺穿最厚实的衣物,直抵骨髓。即便裹紧了厚重的羊皮袍子,风也能寻到缝隙钻入,如同冰冷的蛇,缠绕肌肤,吸走每一丝残存的热气。风里携带着荒原深处冻土解冻时泛起的微腥,以及遥远牧群飘散的、若有似无的膻味。这味道是野性的,是未被驯化的,它弥漫在风中,如同一种古老而陌生的语言,宣告着这片土地严酷的生存法则。


  蒙古的风,它不似故园戈壁的风沙那样,带着父亲炉火的暖意和古老故事的尘埃。它更原始,更粗粝,带着一种不近人情的、纯粹的自然伟力。它像无数把无形的刮刀,不仅削平了山脊,似乎也要刮去旅人身上所有属于城市文明的、柔软的、虚浮的印记。


  朋友称我的文字为“风沙文学”,这称谓我欣然接受。风沙何尝不是一种语言,一种源自大地深处的母语?它们塑造了戈壁滩上嶙峋的岩石,塑造了沙枣树倾斜的姿态,也塑造了我感知世界的感官与灵魂。每一次风起,无论是蒙古草原的辽阔之风,还是北京城带着柳絮的春风,都像是故乡戈壁滩的遥远回声。它们穿越千山万水,轻叩我的门窗,如同母亲呼唤游子的声音——风沙未曾停歇,便如故土未曾中断的召唤。


  风沙并非我文字的围城,而是我生命的胎记与血脉。当我伏案书写时,窗外的风声,书页上细微的尘埃,都成为接通生命源头的秘径。在风的低语中,我听见父亲炉火边的故事,看见戈壁滩上倔强的沙枣树;在沙的轨迹里,我触摸到大地古老的皱纹。风沙文学,这称谓在我心中升腾起一种近乎悲壮的骄傲:当别人说我的文字总带着风沙,他们不知道,那是我在辨认母亲的声音。


  这风沙磨蚀着时间,也磨蚀着我的笔尖,使文字带上一种粗粝的真诚。原来风沙不止在塞外,它早已吹透纸背,成为我灵魂的质地——我终其一生,不过是在这风沙茫茫中,辨认着归家路上那永不磨灭的、风蚀的印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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