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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过库苏古尔

榫卯金2025-04-21更新 次浏览

深夜被风声惊醒时,窗框正在发出类似马头琴弦的震颤。我摸索着打开台灯,发现玻璃上已经结满霜花,北风裹挟着零下四十度的寒气,正用贝加尔湖深处的古老语言叩打我的窗棂。这是驻蒙第二十三个月,我在乌兰巴托南郊的工程师公寓里,逐渐学会用皮肤阅读草原的呼吸。


晨光初现时,天际线泛着铁青色。我裹紧羊皮袍子走向工地,靴底碾碎的冰晶发出细碎呻吟。途经牧民定居点的蒙古包群,炊烟像银灰色绸带缠绕在松木桩上。穿绛红色蒙古袍的老妪正在给拴马桩系蓝绸带,她的动作让我想起北京胡同里给自行车上锁的邻家大妈——两种文明对"固定"的理解,在寒风中奇妙地达成共识。


项目部的蒙古族翻译恩赫递来铜壶装的咸奶茶。壶身烫着盘羊纹,热气蒸腾间,他教我分辨五种草原风声:"这是大雁翅膀扇动的布日嘎苏,那是母狼呼唤幼崽的赫日敏..."话音未落,一阵裹挟雪粒的狂风掀翻施工图纸,我们追逐着漫天飞舞的蓝图,仿佛在捕捉被风撕碎的云朵。


暮春的某个休沐日,恩赫邀我去库苏古尔湖畔的亲戚家做客。越野车在搓板路上颠簸七小时后,天地间突然展开整匹翡翠色的绸缎。湖水蓝得令人心惊,对岸的针叶林像被天神修剪过的绒毛,整齐地倒映在镜面般的湖水中。巴图家的蒙古包飘着新鲜奶皮子的香气,女主人其其格正在用牛粪火熬煮手把肉,火光在她银质头戴的珊瑚珠上跳着萨满舞。


深夜围坐在炉火旁,老巴图掏出镶银鼻烟壶。他讲述的每个故事都带着火焰噼啪的节奏:"五八年大雪灾,我家三百只羊在风里冻成冰雕,开春天暖时,它们化作春草从雪里长出来..."我捧着绘有卍字纹的茶碗,看见奶茶表面的涟漪正将蒙古包顶的圆形天窗扭曲成时空隧道。


七月那达慕大会前夕,工地突然接到沙尘暴预警。铅云压境时,整片草原仿佛被装进鼓皮,远处传来闷雷般的马蹄声。转瞬间,橙黄色的沙墙吞噬了天际线,砂砾像无数把微型弯刀划开空气。我们蜷缩在钢板房里,听着狂风演奏蒙古长调,突然理解游牧民族为何将风暴视为腾格里的呼吸。


暴雨接踵而至的那夜,我跟随巴图家的马群寻找避风处。闪电划破苍穹的瞬间,我看见上百匹黑马如同熔化的青铜在雨中奔流,鬃毛甩出的水珠串联成珍珠幕帘。老牧马人朝鲁在雨幕中放声高歌,他的呼麦声穿透雨帘,与雷鸣构成天地间的二重唱。


深秋转场时节,我请假加入了巴图家的迁徙队伍。三百头褐底白花的蒙古绵羊化作流动的云团,缓缓漫过枯黄草场。女人们把拆卸的蒙古包部件绑在牛车上,彩绘门框与描金箱柜在颠簸中叮当作响,仿佛移动的民俗博物馆。十二岁的阿努金骑在头驼上吹奏冒顿潮尔,古老的气鸣声引来南迁的鹤群,牧歌与鹤唳在长空交织成五线谱。


第一场雪落下时,我学会了用蒙语完整地说"请把套马杆递给我"。恩赫笑着往我嘴里塞了块奶豆腐,远处输变电铁塔正将银线伸向雪原尽头。那些我们亲手架设的钢铁巨人,此刻像是长出了冰晶的胡须,在阳光下与牧民祖先的敖包进行着无声对话。


冬至前夜,巴图送我一把用库苏古尔湖芦苇制成的胡笳。归程的飞机舷窗外,月光正将蒙古高原浇铸成银盘。我忽然想起那个追逐图纸的清晨,如今狂风依然在撕扯着什么,但飞舞的已不再是图纸,而是无数正在生长的草种与星火。


机舱灯光暗下时,我触摸到口袋里风干的奶疙瘩。这枚来自草原的舍利,将在北京雾霾笼罩的清晨继续讲述关于风的往事——那些吹过马鞍与钢架、羊群与铁塔、长调与电流的永恒气息,正通过所有被风塑造的生命,传唱着天地间永不沉寂的歌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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