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籍作家余红于今年四月推出其历时五年打磨的长篇小说《洞庭人家》,入选中国作协“山乡巨变”创作计划等多个重点扶持项目。这部“浸湖水太深”的作品,以宋家三代人的命运为轴,描绘八百里洞庭的风情风物,勾勒出四十载湖区改革开放的壮阔图景。故事如洞庭波涛,层层叠涌,在张弛有度的叙事中,大湖的潮汐不仅是自然的律动,更是湖区人生命节律的深沉回响,一种独特的生活哲学由此镌刻于依水而居者的血脉深处。
渔网难网洪水滔天,祖辈搏浪铸湖魂
“宋明泽认为此生做得最正确的一件事,就是那年没离开洞庭镇。”小说在时光的洄流中徐徐展开:祖辈宋长江、许玉珍夫妇,于改革初潮中搏浪创业,在市场风浪里挣扎求生;宋明泽推动乡镇企业艰难转型,不断拓宽人生道路,在事业的沉浮间坚守正道;孙辈曹云帆、宋云峰则化身新时代的大湖守护者,投身“救护江豚”“退岸还湖”的浪潮,彰显年轻一代与时俱进的担当。洞庭湖区的居民自古以渔业、农耕为生,“水”是生存的根基,也是最大的变数。余红贴着水的性情来写湖区人,又将人的“活法”(性情、言行、命运等),与小说的结构、细节与意象共同熔铸而成的“大湖精神”,既有“衔远山吞长江”的包容气魄,亦有“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忧乐胸襟,更核心的,是展现了湖区人如芦苇般“压弯了还能立起来”的生存韧性。
宋长江乃资深渔民,“人家三橹当不得他一篙,撒网如刮风,破鱼能起风”。市井邻里间为渔获、地界、琐事难免龃龉,然宋长江深谙人情,以理服人,赢得乡邻敬重。湖区村落多以宗族为单位,依靠血缘维系社区凝聚力,共同应对水患、生产协作。当无常骤临——洪水肆虐,西镇堤坝告急,他挺身而出,却终被雨夜洪流吞噬。灾难成为共同的命题,昔日芥蒂在更大的生存共同体意识中消融。洪水过后,湖区人的勇毅担当、邻里间的守望相助,正是大湖赋予的生存智慧——“像湖水一样,啥都装得下”。唯有以湖水的容量包容差异,以水系的脉络凝聚人心,方能在风浪中维系共同体的存续。
破茧化蝶勇立潮头,父辈转型写新章
长子宋明泽,退伍军人,疾恶如仇,骨子里浸润着对家乡的深情与责任。他拒绝了北京女友的邀约,选择扎根故土这种“活法”,在职业、事业的起起伏伏中,实现了在现代浪潮冲击下的蜕变。既靠水吃水,又敬水畏水,宋明泽正是社会转型中一代人夹缝求发展的化身。当传统渔业显露疲态,他未固守父辈的船与网,而是以过人胆识推动“宋记食品”转型,将湖中物产与现代农业、市场理念嫁接,后来又做大做强。三次创业、一次入狱,无论身处何种困境,他总能以进取之心破局,这份活在当下的洒脱与超越,是韧性“活法”的另一种注解。
退岸还湖江豚跃动,新生代守护塑未来
大湖精神的精髓,更在于根植生存经验的对天地自然的深刻敬畏。从老一辈的“征服自然”转向“动态平衡”,湖区围垸史警示,过度开发终遭反噬,要为生态留喘息之机。到了曹云帆等年轻一代身上转化为“救护江豚”、响应禁捕政策“告别湖水”、带领贫困村产业脱贫的实际行动。在“盘龙蟹香”一章中,云帆与盘龙岛上的年轻人一道走得更远,将湖区渔产加工技艺进行品牌化推广。从“靠水吃水”到“识水养水”的认知飞跃,体现的正是根植传统又勇于突破的创新精神。而宋云峰带着团队运用创新科技,推动企业上市,助洞庭人更上一层楼的信念更是令人振奋。这既是对祖辈敬畏之心的现代传承与深化,亦是对生命共同体的切肤感知。书中“退岸还湖”政策推行时遭遇的阻力,尤其来自世代以围垦为生的家庭,其矛盾与痛苦揭示了一个真相:敬畏并非天生,而是在生存需求与生态伦理的激烈撕扯中艰难生长的智慧。它要求人理解“人不能胜天”的界限,在索取与节制、开发与守护间探寻微妙的平衡线。曹云帆作为新一代生态守护者,代表了敬畏精神的当代实践——从被动顺应规律到主动修复创伤,从向湖索取到与湖共生。小说借由不同代际的不同“活法”,勾勒出大湖精神在时代激流中生生不息、自我更新的动态图景。
当曹云帆伫立于“退岸还湖”后重现开阔的湖岸,凝望水天相接处,耳畔或许交织着多重回响:祖父宋长江在船头粗犷的号子,父亲宋明泽破茧化蝶时的振翅之声,还有远处隐约传来的、被救护的江豚跃出水面的清响……这些声音,正是大湖精神穿越时空的“活法”的回响。
《洞庭人家》的动人之处,在于余红以深情的笔触,让我们清晰聆听到这穿越苦难与变革、连接过去与未来的生命回声。作品所指向的“大湖精神”,绝非抽象口号或怀旧乡愁,而是湖区人民在与水共生的漫长岁月里,以汗水和智慧淬炼的生存哲学与生命美学。它不仅是湖区人的集体人格,更具普适意义:如何在发展中平衡功利与伦理?它以韧性对抗无常,以包容凝聚社群,以敬畏划定边界,更以通达的智慧连接万物、顺应变革。在人类文明面临生态困境与精神漂泊的当下,这种源于土地、融于血脉的“活法”,以其朴素的深刻与坚韧的活力,为迷失于速度与效率的现代人提供了沉静而有力的清醒剂——提醒我们俯身倾听大地的心跳,尊重万物的韵律,在发展与守护、索取与回馈之间,寻得那份属于个体也属于未来的,“波澜不惊”的澄明与平衡。
洞庭湖畔的“活法”没有标准答案,却如一面水镜,映照出生命本真的样貌:在顺应天地的谦卑中生长,在守望相助的温暖中扎根,在笑对风浪的豁达中自由。同生于洞庭湖畔,我视《洞庭人家》为余红对故乡的深情致敬与精神对话,是将地理坐标升华为精神图腾的深度互文。掩卷沉思,洞庭波涛依旧,而《洞庭人家》所激荡起的关于“如何活着”的精神回响,却在心中激起长久的共鸣与思考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