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之所以会在一堆书目中选择《素锦的香港往事》来进行阅读,完全是因为它的题目。题目中的两大关键词,“素锦”“香港”,一下子就让我联想到了张爱玲的小说《倾城之恋》。题目中的第一个关键词,素锦,也就是本书中女主人公的名字,与张爱玲给她的女主人公取的名字“白流苏”一样,颇具古典意味,并且都属于服饰类的物品,只不过一个是素色的织锦,一个是古代女子衣服上的流苏。而一提到香港,就会让人想起张爱玲,就会有一种华丽感涌上脑海。于是,我下意识地觉得这本书其实或许就是《倾城之恋》的“另一种写法”。
带着想看作者如何将“新酒装旧瓶”的想法,我买来这本书读了下去。果不其然,小说开篇便引用《倾城之恋》中描写白流苏初来香港时的场景和她的心境,来类比本书主人公素锦乘坐轮渡来到香港时的感觉,“小说中白流苏的感觉,未尝不是周素锦的感觉”。素锦来香港的目的也和白流苏颇为相似,“此行的目的无非是两个:一是要到男人的钱,迅速返回上海抚养孩子;二是讨回男人的欢心,把孩子都接来与父亲团聚。但现实会按她的出题思路来作答么”。
同样是从上海来到香港的女性,同样是来讨男性欢心寻找“饭票”,同样面临未知的命运,一个身处20世纪二三十年代的香港,而另一个则身处五六十年代的香港。时代在变化,两位女性的命运和地位既相似,又好像并不完全相同。正如书中所写,“素锦,所谋生路,无非两条。一是找工作,谋生;是找男人,借谋爱而谋生。素锦这两条路都走了。”白流苏只走了第一条路,而素锦却走了两条路。
《倾城之恋》中,白流苏最终找到了自己长期的“饭票”,与范柳原结了婚,故事在这看似美好却又略带悲凉的结局中戛然而止。女性真正的归宿和出路终究在哪里?《倾城之恋》没有给出答案,白流苏也只能姑且这样活下去。这是时代的局限,也是身处那个时代的女性的悲哀。而在《素锦的香港往事》中,作者却给出了另外一种可能性:素锦在依靠男人无果后走上了打工自立之路,她去塑胶花厂打工、去饭店做收银员、替人织毛衣……而这才是这部小说真正的“开始”。我不禁想象,若是白流苏生活在素锦所处的时代,是否能够走上一条不同的道路?
如果说《倾城之恋》主写白流苏与范柳原之间的男女之情,暗写世情,借人情暗衬世情,那么《素锦的香港往事》则可以说是直写世情、人情了。素锦与章文勋的男女之情,只不过是她来到香港,展示香港与上海时代、世情变化的一个引子。在书中,作者以时间为顺序,以素锦的生活为社会的横切口,借由素锦和上海的家人间的一封封往来书信这一事实存根,还原了当时香港和上海普通老百姓的生活,涉及教育、就业、婚姻、亲情、为人处世等诸多方面,以及社会上所发生的大事件对普通百姓的影响,极具生活气息。小说展示了香港与上海两座大城市20年间的变迁,让读者在熟悉的家长里短、家庭琐事中感受到一种历史与岁月的厚重感,从“轻”中来,到“重”中去。
一方面,小说生活气息浓重,读来较为轻松活泼。关于“食”的方面,便有如下描写:“素锦向素美不厌其烦地描述着香港食品的物价:一毫钱可以买到三块腐乳或一根油条,或者干脆买一条剪开的热猪肠粉,上面撒上虾米和佐料,市民买来当早餐吃。面包一角一只或五角一磅,牛油九角四分之一磅。”这段描写展示了香港市民日常的饮食文化,颇具烟火气息。
另一方面,书中多次将个人生活与社会事件相连接,具有社会历史厚重感。文中处处将素锦的生活状况与当时的历史背景相联系起来,比如,书中写“中东的石油危机,又影响到了香港”,“石油荒导致百业萧条”,进而“章文勋的生意入不敷出,小姑姑家的厂子因接不到生意工人也减半了”,因此素锦严令上海家里不能铺张浪费。
但我认为本书作为文学作品,其文学性还有待进一步提高。
一是叙述距离没有很好把控。本书是基于素锦和妹妹素美之间的真实通信而创作的非虚构文学作品,书中以第三人称“素锦”或“她”来进行叙述,这是非虚构文学的一种常见的叙述视角。这种第三人称叙事,能够很好地扩展视野范围,让读者清晰地了解整个事件,也能够更好地刻画场景和人物形象。但我在阅读时感觉,书中有时似乎没能很好地把握好读者、素锦和作者三者之间的距离。对于读者来说,阅读时是通过作者来感知这个故事,所获得的信息也只来自作者所叙述的信息,由于缺少一些对人物心理的细致描写,总感觉与文中的主人公素锦之间隔了一层纱,无法真正进入素锦的内心世界。
二是整本书的故事性较弱,作者介入叙事的痕迹较重。书中处处可以看到作者明显的介入和突然插入的评论,比如:“说回素锦,她现在开始理解香港人了,香港多么现实,她来港18年,‘现在知道有些人打肿脸充胖子是有苦衷的,人人都有一股劲,不服输不肯认低不肯吃眼前亏,所以个个硬邦邦,没有也讲有’。”“硬着头皮往前闯,这就是香港人的精神,是香港文化中特有的一部分……再过20年,有一首歌风靡大街小巷,连幼儿园小朋友都会唱‘爱你孤身走暗巷,爱你不跪的模样,爱你对峙过绝望,不肯哭一场’。这首歌叫《孤勇者》的歌一直唱到了2022年卡塔尔的足球世界杯上……”
作者前面在诉说20世纪70年代素锦的故事,后面又回到70年代素锦和素美的来信,却在中间突然插入21世纪的“我”的评论,时空转换太突兀,直接打断了故事的连贯性。我认为,身为文学作品,作者若是想要表现香港人敢闯敢拼的精神特质,应该可以通过素锦在香港生活中所见所闻的小事来体现,而不是在讲素锦故事的中途突然现身。
三是书中的有些地方没能很好地将书信内容转化为场景,直接照搬书信原话,容易造成读者阅读上的一些疑惑。例如书中下面这段话:“对那时的素锦来说,闹心的除了缺水,还有失去工作。那年6月,在老板娘的又一次无端羞辱下,素锦忍无可忍,愤而辞职。‘我已受够了一年,再无可留恋下不做也罢。’回到斗室,她握着拳头给自己打气:‘一个人,不会饿死,做人是坚韧的。暂时在家小休,再做道理,等精神养好,人的环境会转变也未可知,望大家安心。不要担心,有办法的。’”
这部分叙述应该是作者通过书信内容推测还原了当时的情景,但是当我读到“望大家安心”这句话,却实在有点“出戏”。我猜测这句话应该是素锦在书信中写给收信人的话语,然而直接放在这里却有点矛盾。素锦一个人在斗室中握着拳头给自己打气,本来应该是对自己所说的话,突然来一句“望大家安心”,属实是有些突兀。读到这里时,我一下从作者编造的情景中抽离出来,意识到这是“假”的场景,从而再次和故事产生距离感。
总之,作为非虚构文学作品,《素锦的香港往事》生动形象地描绘了一幅20世纪50至70年代香港的真实生活图景。不同于题目给人的庄重感,作者用一种积极乐观的态度描写了周素锦在香港的20年生活,读来十分有趣。同时,作者也在书中对人物写信的心态、心境进行充分推测,让一个个场景变得鲜活有趣,人物形象跃然纸间。起初,我抱着看《倾城之恋》的“另一种写法”的心态进行阅读,再到后来一路读下去不知不觉沉浸其中,仿佛跟随素锦历经了20年岁月,有种看了一部“素锦香港风雨情”的感觉。在这点点滴滴的日常生活描写中,在素锦给素美一字一句的书信中,我所感受到的不仅仅是香港市民的日常生活,更是一位女性身处异乡的艰辛与坚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