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青石
吕玉久在睡梦里听到剧烈的爆炸声,以为是做梦,但眼睛睁开来,却清晰地听到爆炸声就在耳边。好像随着眼睛的睁开,爆炸声忽然递送到了耳边一样。吕玉久忙忙走到坑道口一看,见对面山上的林子里着火了,有不少人在那里活动着。
吕玉久来不及多想,就返回坑道,拍醒自己的搭档张明禄。张明禄嘴边的涎水还没来得及擦净,就一边擦着涎水,一边拿着小铁锹,跟着吕玉久向山上跑去了。
吕玉久只是拍醒了张明禄,没有叫醒其他人。大家都是太累了。整个反登陆期间,四个月内大大小小的战斗有七百六十余次,每天六到七次战斗。吕玉久他们作为担架兵,上去要运送弹药,下来要抬伤员,累得像软皮球。他们就想睡觉,把吃饭的时间都想用来睡觉。担架兵还训练出了边跑边睡的办法,是可以做到的。两个担架兵,前面的负责看路掌握方向,注意着不要让伤员太受颠簸,尤其不能让伤员掉下来,后面的就可以跟着前面的,边跑边睡,属于半睡眠状态。前面的累了想睡觉了,就换到后面来。吕玉久、张明禄所在的营就是担架营。大家摸索出了许多抬担架的法子、抬担架时休息的法子。昨晚是高强度忙累了一夜,在天快要亮时他们才回到坑道抓紧时间休息睡觉。说是把睡觉当肉吃都不过分。但是吕玉久却从睡梦里惊醒了。要是不惊醒还睡着倒也罢了,惊醒了明白看见对面的山头上在着火,那么多的人在救火,再装作没看见继续睡就说不过去了。吕玉久当兵已经训练出了某种本能意识和行为。
阳光普照着,昨晚战斗的硝烟味还没有完全散去。
一边的村子也处在一片火海之中,几个高龄的朝鲜族老人远远站了看,也只是眼睁睁看着而已。
吕玉久在某连三排五班。排长已带着两个班上山救火去了,没有惊动五班的战士。五班的战士太辛苦了,好不容易有睡觉的时间,让他们好好睡着。但是睡梦中的吕玉久却被爆炸声惊醒了。他就拍醒搭档张明禄上山去了。不是搭档不好叫,叫醒来人家心里有埋怨就不好。说是一个班,实际减员厉害,全班十一人只剩六人了,吕玉久、张明禄上山了,剩下的四个人还在深睡中。让好好睡,睡好了才能有战斗力。
大火是上午10点多些烧起来的。本来敌人忌惮志愿军的夜战近战,埋怨志愿军作战有违战争规矩。志愿军就选择夜战近战,用这个办法和武装到牙齿的敌军对抗。就在经历了一夜激战的志愿军在坑道里休整时,忽然来了几架敌机,对着坑道边的村庄和坑道对面的林子一通狂轰滥炸,村子和林子就处在火海里了。
都知道林子里有很多朝鲜妇女。正是林木抽芽,树叶成形之际,朝鲜妇女们深入林子里采摘树叶,有柳叶、槐树叶、榆钱等,都是可以做菜吃的。妇女们采摘了树叶,给自己留一部分,大部分送给了志愿军。朝鲜女人能干是出了名的。然而现在,她们却被困在了着火的林子里。
吕玉久、张明禄一上山就扑入了火海。连粗硬的树皮都在着火,树冠则一律放开了手脚尽情地燃烧着,欢度着一个邪恶的节日似的。
火海里到处都是黑色的人影。吕玉久、张明禄前后救出了八名朝鲜妇女。山坡上的灌木丛和芨芨草也着火了,好像是在断着逃生之路,吕张二人带着被救出的妇女向安全地带转移。那时候他俩已经看不出谁是谁了,所谓衣服也只是几片破布在身上挂着而已。一个像从烟囱里出来的人在那里讲着什么(可能是排长),依稀得到的一个信息是,大家尽快撤离,救援工作是可以告一段落了。
林子里的火势还没有减弱的迹象。
就在吕玉久、张明禄拍打着身上残余的火苗准备下山时,忽然听到被他们刚刚救出来的一个小女孩喊了一句什么。他们没明白小女孩喊的是什么,只看到小女孩的手指惊恐地指向树林深处。顺着小女孩的手势,他们就看到远处的火影里,一个白色的身影在火海里闪现,显然是一个高个头的朝鲜女人。
你不去了,我去。听声音是吕玉久。说着吕玉久就操着小铁锹钻进火里面去了,紧跟着又一个身影钻入了火里。
小姑娘坐在地上,望着两个人消失的方向忽然大哭起来。
吕玉久、张明禄就这样牺牲在这次大火里。其实后面那个白色的身影不是朝鲜女人,而是一个青石墓碑。当吕玉久、张明禄踩着厚厚的跳荡着火星的落叶到那一团白跟前,认出那不是人,而是一整块耸立着的青石碑时,已经没有机会和力气跑出来了。
也有人讲,如果那不是一块石头,而确实是一个人,是一个朝鲜女人,有可能,吕玉久、张明禄会把她救出来,同时自己也得以从火海里出来,这都近于玄话了。
吕玉久,四川省荣昌县人,牺牲时二十岁;张明禄,河南省伊阳县人,牺牲时十九岁。
乳汁
在整个战争期间,相较于子弹,战士们更怕的是炸弹的弹片,因弹片不规则,进入身体后还会高速旋转运动,创伤面大,而且手术也不易取出取尽。
有着太多被弹片致伤致死的事例:
一通信兵走累了,靠着一棵树休息,忽然不知从哪里飞来一个弹片,将这碗口粗的树拦腰截断。为什么放过了战士却斩杀了树,这是说不清楚的。
三个志愿军战士在小河边说说笑笑洗衣服,忽然一个战士的模样让大家觉得古怪,在他倒下的一刻才看清,原来他的头颅被从莫名处飞来的弹片削掉了。
某连长去营部开会,坐在靠近门窗的墙下面。让他发言时迟迟不见动静,原来他已经牺牲了,一块比犁铧小不了多少的弹片,穿过屋墙,刺入了他的背部。
…………
相较于弹片致人重伤夺人性命,某连部护士长李春娥,就算是伤得比较轻的了。
一天黄昏,李春娥从战地临时诊所出来,晾晒洗净的伤员们的血衣,返回诊所的时候,忽然觉得走不动了,一看,左脚的脚后跟在流血。不知什么时候,她的左脚已经被弹片削去了一小块。这一看时,痛得更厉害了,而且整个脚面带着小腿很快都肿起来。运气不好,正好那天夜里连部移防,李春娥不能随军行动了,就暂时被安置在附近的一户朝鲜人家里。这户朝鲜人家,家里只有三口人,婆婆、儿媳、还有一个哺乳期的孩子。家里的男丁都去人民军服役了。
连部在留下李春娥的同时,还留下了一小袋小米,算是自带口粮。朝鲜婆婆给李春娥熬小米粥,她们自己吃野菜团子。李春娥让把小米粥熬多些,大家一起喝。但这是不可能的。李春娥只好作罢。有些来自上面的规矩要求,是不好破例的。然而李春娥说,自己一个小姑娘(李当时还不满十七岁),吃不了太多,给她熬粥熬一小碗就可以了。从那时起,李春娥就有了一个打算。
夜里,李春娥痛得睡不着,忽然门被轻轻推开了,闪进来一个年轻的身影,是婆婆的儿媳妇。她轻轻地对李春娥说着什么,李春娥听不懂,就见那女人用石镰打着火,然后照着李春娥左脚的伤处。让李春娥没有想到的是,那女人背过身子,掏出她哺乳期的奶子来,向伤处挤了几滴乳汁,把奶子掩好后,又用手指轻轻地把伤口上的乳汁抹匀。做完这一切后,那女人在夜黑里轻轻带上门出去了。这一切来得突然,整个过程中李春娥都没有来得及说什么,也不需要她说什么似的。脚上涂了奶子的原因,还是心被感动的原因,李春娥觉得难忍的疼痛轻了一些,似乎变得可以忍耐了。李春娥躺在夜黑里静静地回味着。她觉得带着微温的乳汁一滴滴落在自己伤口上的时候,就好像是一种意味醇厚的饮料,被自己一口喝入了脏腑深处。带着这样一种难以言述的情感和抚慰,李春娥像一叶小船被缓缓摇荡进了一往无尽的梦境。早上,天还没有完全亮起来,窗上还趴着没有褪尽的夜影。这时候,在一种半睡半醒的状态里,李春娥又隐隐听到石镰声,在一片菊黄的淡薄的梦境里,李春娥感到像晨露滋润花蕊一样,又有几滴温热的东西落在自己的伤口上,像猫用小舌头小心谨慎地舔着似的,一切都像做梦一样。但还是有泪水溢出李春娥的眼眶,落在并不怎么软和的枕头上。
此后九天,一直到李春娥离开,每天夜里和凌晨将亮未亮时候,李春娥的伤处都能得到乳汁的抚慰和疗治。显然,这女人是躲避着做这件事的。是怕婆婆不同意吗?有可能,毕竟她还要奶孩子。吃着那样的食物,乳汁原本就不多。李春娥这里用了,孩子那里就要少一份。还有一个原因,可能是不想让李春娥有负担,在这样的时刻,都是睡眠时候,女人偷偷地来做这个事,双方都无须过于客气。还有一点,可能是女人出于害羞吧。虽然都是女性,但东方女性当着别人露出自己的隐私部位,或许会是一个计较和考量。女人往李春娥的伤处滴乳汁的时候,不是总记着要背过身子吗?总之,个中原因,不能说得清楚了。李春娥听到那孩子嘶哑的哭声的时候,会有强烈的不安感和负罪意识,好像自己对孩子形成了挤占和抢夺似的。
人体本就有自愈功能,加上年轻,加上李春娥本身就是护士,再加上朝鲜族女人带着情感的乳汁的作用,李春娥的伤势恢复很快,她已经能瘸着走路了。她就有些着急了,连队还需要她,护士们需要她调教安排,而且,也不能再和孩子争夺这份关于乳汁的福利了。李春娥站在朝鲜族老乡的门口向远处张望着,心里急得要着火了。
就在李春娥望眼欲穿的时候,一天早晨,李春娥的脚上被滴了乳汁不久,站在街门外的李春娥就看到一辆卡车从山口出来,一路向自己的方向驶来。好了,可以走了。这是送补给的车,顺路来拉自己了。
要走了,朝鲜婆婆把剩的小米要让李春娥带上,总之说什么也不收,双方的样子像吵架打锤似的。
因为李春娥有意地克扣自己的食粮,小米所余还多,但朝鲜族婆婆犟得像个年深日久的枣木棍似的。
坐在车上离去时,李春娥看着那剩余的粮袋,量起来,总还有三碗小米吧。李春娥看着那粮袋心里不是个滋味,觉得有些政策规矩还是变变为好,不然心里就会堵得慌。还有那个女人,她是去田里了吗?李春娥离开的时候,想看到她,却没有看到她,李春娥的眼睛到处找那女人,没看到,连她的孩子也没看到。就在那一时,李春娥觉得自己的心好像被割掉了一小块那样,疼得她需要把手按在胸口那里了。
口琴
通信兵小苏和文工队口琴演奏员何晓晴,算是一对熟人了。这主要是因为,相对来说,何晓晴的信比较多,所谓多,也不过是一月之间,有两三封吧,有父母写给何晓晴的,有何晓晴写给父母的。当然父母写给何晓晴的信要稍多一些。因为送信关系,何晓晴甚至觉得小苏成了自己的一个亲人,对他有一种亲弟弟的感觉。她有时会把自己舍不得吃的东西存留一点,等小苏来送信时装作自己不愿意吃的样子给小苏。但小苏因为常常需要跑来跑去的缘故,倒没有一次听到过何晓晴的口琴演奏,这在两个人之间,不能不说是一个遗憾。
然而弥补遗憾的机会来了。
一天中午,刚刚吃过饭,何晓晴正在防空洞门口擦拭口琴。就看见沟对面的塬上,在摆动着的高高的芨芨草里,有一个背挎包的人在向自己挥手打招呼。可不正是小苏。然后就见小苏从那边的沟沿上一道土尘下来了,过了好一阵子,才看到小苏的头顶从这边冒出来。小苏一边拍着手上的浮土一边向何晓晴走来,显然下沟上坡的时候,他是手脚并用着的。看到小苏向自己走来,何晓晴的心咚咚跳个不住,想不会再有父母的来信吧?这才收到信没多少天。但人心总是容易存有妄想的。只要看到小苏,何晓晴就想着会不会有自己的信。
小苏走到跟前,一张出着微汗的脸对何晓晴笑着,何晓晴听不到小苏说,就忍不住问有没有自己的信。
小苏摇头表示没有。
何晓晴就嗔怪说,没信你害得我的心白白跳一场。
小苏说,自己这次来,主要是带一位朝鲜老大爷去连部,连部请老大爷做向导,有些事要和老人沟通。他路过看到何晓晴在这边,就过来看看。朝鲜老大爷还在对面的部队里吃饭呢。
忽然想到这次没有好吃的给小苏,何晓晴心里发慌和不安起来。
并不是你没送我信我才不给你小礼物,确实这次没有,下次一定记着给你。何晓晴难为情地说。说得小苏也不好意思起来。小苏说,他根本就没有想那么多,看到何晓晴在这边,就顺便过来看看,马上就要走的。
这时候小苏看到何晓晴擦拭着的口琴,眼里一亮,好像一时有了一个念头。
何晓晴的这把口琴,可不是一般的口琴,有说头。何晓晴是上海姑娘,父母亲都来自大家庭,当听到何晓晴被准予参加抗美援朝时,何晓晴被定为资本家身份的父亲显现出了特别的激动,花木兰穆桂英等等,向女儿讲说了一大堆,又把石人望赠予自己的那把德国造口琴给了何晓晴,为她壮行。石人望可是当时中国最有名的口琴演奏家。
引起小苏注意的正是这把口琴,几乎有一把手枪重。
见小苏看着口琴,何晓晴就也看看口琴。有时候人会跟着别人的目光看自己已经很熟悉的东西,好像由此能看出一些新异来。口琴如果侧过来,亮亮的侧面几乎可以当镜子。
都说你口琴吹得好,我还一次都没有听过呢。小苏说。
小苏的话倒好像是提醒了何晓晴,她一下子被引燃了似的,带着强烈的兴趣和意愿说,你是不是想听?想听我吹给你听。
真是的,人有时候受惯性影响,好像凡演出就要很正式,就要到一线去演,就要当着很多人来演才算演,怎么就不可以对着一个人来演呢?没有什么不可以。何晓晴觉得小苏的提醒简直是太好了太必要了。
想听什么?说出来我吹给你。何晓晴把着口琴跃跃欲试。
小苏却忽然就忸怩了,十分不好意思似的,手在脖子后面摩挲着拿不下来。
何晓晴问,《王大妈要和平》可不可以?
《王大妈要和平》是当时非常流行的一首歌曲。到各处演出时,被点到的概率很高。
不待小苏说什么,欢快的口琴曲就跳荡出来了,像无数的小蜜蜂从口琴的琴眼儿里出来,飞入了纷纷扬扬无有边际的花丛。
何晓晴尽情地演奏着,亮亮的眼睛盯着小苏看,表示我就是给你一个人演奏的,我就是要为你一人演奏。
小苏涨红着脸垂了眼帘听着,好像这是他承受不起的待遇。
一曲终了,何晓晴的嘴并没有离开口琴,眼睛依然亮亮地看着小苏,好像在用眼神问他自己吹得怎么样。
小苏回头又往远处看。
鼓掌啊,听完觉得满意就要鼓掌,不鼓掌就是不满意。何晓晴说。
窘得小苏一只手直摸他的挎包,恨不得摸出一封信来给何晓晴。
好了好了,不要你鼓掌了。还想听什么就说,今儿给你多演奏几首。
竟然看见小苏的额头出汗了,显然不是刚刚下沟爬坡出的汗,显然是刚刚出的新汗。小苏一偏头时会看得更清楚。
《小白菜》,你会吗?小苏忽然说。像从众多的星辰里指定了这一颗。
何晓晴的神情一恍惚,眼睛像对着光线的猫眼一样眯起来,口里默念着《小白菜》,试着把口琴搁到嘴边,吹奏出一串音符来。
是这个吗?
小苏的头重重地点着,好像鱼饵直接喂到了鱼嘴里似的。
何晓晴就演奏下去了。
在何晓晴的演奏里,小苏闭了眼听着,看他的神情,好像这歌曲把他引到了一个特别的所在那样。
但是小苏忽然地一个激灵,他好像听到有人在喊他。回头一看,果然,在对面的塬上,有战士在喊小苏了。
何晓晴也听到了。她停下吹奏,眯了眼看着沟对面。
我要走了。谢谢你。等我回来再听。小苏说着给何晓晴打一个敬礼(这在以前是没有过的),然后转身跑远了。在从塬上下到沟里的一瞬,小苏又回过头给何晓晴告别那样挥了挥手,就下到沟里不见了。
这应该是上午十一点左右的事,太阳还没有走到居中位置。下午两点左右,太阳偏过西去不久,就传来了小苏牺牲的消息。
据传述,大抵经过是这样的:小苏和朝鲜老大爷从连部出来,走了没多远,就来了三架敌机,一路寻找目标的样子。飞机的投影在凹凸不平的地上隐约可见。小苏即刻拉着朝鲜老大爷要去近边的防空洞躲避,但老大爷惦记家里的牛,不顾小苏的拉扯,拼死也要回家去。他说里委的牛正好轮到自己家喂养,要是把牛给炸死就不得活了。朝鲜老大爷在前面跑,小苏不能独自留在防空洞,就跟着老大爷边跑边劝谏他。就这样一串发着青光的子弹从半空下来,从后面射进了小苏的身体,小苏像脚下被绊了一下那样跌倒在地,再也没能起来,而朝鲜老大爷竟然跌跌撞撞跑东跑西那样跑掉了。
何晓晴翻过深沟到那边去参加小苏的葬礼。战时的葬礼再简单不过,挖坟的两个战士,加上何晓晴,一共三人。坟挖得像口榆木棺材。小苏已经被封在尸袋里了。尸袋的拉链也拉上了。何晓晴没有勇气拉开拉链再看一眼。埋好小苏两个战士招呼何晓晴一起回去,何晓晴说她再待一会儿。两个战士就回去了。
一个人守着新起的坟头,何晓晴倒不太觉得怕。口琴就带着的。《小白菜》还没有演奏完,是不是在坟头接着演奏,把剩余的部分演奏完?或者干脆再完整演奏一次?何晓晴有这个想法的。但是直到她一个人回到她所住的防空洞,那把手枪一样沉的口琴都没有发出过任何声音。有时候就是这样,把那些实际上难以表达的东西,最好还是不要轻易表达为好。
慰问
宁夏同心县抗美援朝委员会主席马如麒,荣幸地成为全国第二届慰问团成员之一,实属来之不易,当时宁夏全省才只有四个名额。但如果看到同心县在抗美援朝方面所做的贡献,就会觉得马如麒能成为四个中的一个,属题中应有之义。当时同心全县人口五万左右,捐款额达九亿元人民币(旧币),用这个钱买了一门“同心号大炮”捐助前线,人均捐款额居全省第二;给志愿军写慰问信三千通,寄慰问袋一万余个,处全省第一位置。所以马如麒作为慰问团成员前往朝鲜,心里有着满满的底气和自信。
到朝鲜第三天,马如麒就被单独派进一个山沟里做慰问工作,慰问对象是某部某连,连队首长在一间小木屋里接见了马如麒。首长特意拿出一只桦树皮做的木杯,给马如麒说,自己小时候学过木活,这是自己做的一个杯子,不打算实用,做摆件用,也算是自己来朝鲜的一个纪念。现在就把这木杯送给马同志吧,马同志在朝鲜期间就可以用这木杯喝水。如此的细致周到让马如麒感念殊深,虽然是白开水,但马如麒却喝出一丝淡淡的木香味来。首长中等个头,眼神温和又坚定,平常的谈吐里有着不俗的见识和认知。马如麒觉得,眼前的这人,虽不过是一个连队的首长,但是却给他一种能指挥千军万马的印象和感觉。和首长的谈话让马如麒心里热乎乎的。马如麒也是长于言说的人,但是他那天多是听首长说,好像首长说的比自己要说的重要许多似的。当听到首长只有二十六岁时,马如麒显露出惊愕的样子。一个二十六岁的人能有这样的气质气度见识,会让人纳闷,他是怎么到这个程度的。
谈话结束的时候,已经到了黄昏时分。首长对马如麒说,两个选择,可以和自己住在一起,住小木屋里,也可以去和战士们住在一起。马如麒选择去和战士们住一起。刚一出小木屋,马如麒就被等在门外的战士们抬走了,一路抬进了坑道。那时候时兴把自己喜欢和尊敬的人抬着走,可能是朝鲜人的习惯,入乡随俗,志愿军也学到了。有时候会把自己喜欢敬仰的人抬着走一两公里之远。坑道就是一个地下迷宫。还分有层级,地下楼房似的。只是白天也得亮着灯。马如麒被安排住在上面的床上。休息之前,马如麒给战士们分发了慰问品,介绍了国内的情况。战士们的样子,好像要把马如麒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当食物一样一字不漏地吃进嘴里。战士们为马如麒这一个观众表演了他们的节目,有唱歌、快板、扳手腕等,激烈高涨的气氛使人没有一丝睡意。要不是一排长命令休息,热闹到天亮都是有可能的。马如麒觉得自己成了某种象征物,被战士们错觉成了各自的亲人。马如麒觉得面对着这么多战士,这么多热切的面庞和看不够你的眼神,好像他只有一颗心不够用了。坑道里显得阴湿寒凉,战士们给马如麒的床上铺了好几条狗皮羊皮褥子,被子也是坑道里最好的。半夜里,马如麒感到自己的身上有些沉重,原来是有人把大衣加盖在他的被子上。这使得马如麒不能安睡,战士们在这不见天日的坑道里月月年年,流汗流血,自己算什么,竟被战士们捧敬到这样的程度?自己的慰问,能给战士们带来多少实际的好处呢?每人连一盒烟也分不到,只能不抽烟的和抽烟的物物互换了,可是看看战士们喜悦开心到了什么程度。心里翻腾着这些的马如麒觉得一颗心沉重得很。
第二天上午吃过早饭,要离开连队时,马如麒想去和昨天接见自己的连首长告个别。但是送别自己的一排长却百般推诿,推诿的说辞又不具有说服力。可见一排长也不是会撒谎的人。后来见马如麒显得坚决,就只好换一个面孔说出实话来。真是想不到,一夜之间,和连首长已经是阴阳相隔。昨晚敌机来轰炸,正好炸着了连首长住着的小木屋。可能是有特务做内应了。直到带着那只桦树皮木杯离开连队,马如麒都不能相信这事会是真的,他觉得那样一个沉实沉着,给人处变不惊印象的人,即使受到轰炸,也好像是炸不死的。
这事成了马如麒慰问期间的一个痛点,后来一直是不能不想,不敢多想。
在慰问期间,马如麒还听到了两个给他强烈触动的故事,后来回国做宣讲时,他只是着重讲了第一个故事,第二个故事好像是不大方便讲出来。
第一个故事是关于一个朝鲜小孩的妈妈的。小孩叫金永珠,七周岁。他的爸爸作为人民军的一员死在了战场上。他家的房子也被炸毁了。大着肚子的妈妈就带着小金永珠住在志愿军某部通信班对面。后来生出来的孩子却是个死孩子。孩子其实在妈妈肚子里就死去了,使得生产的过程充满了凶险艰辛。通信班班长对这对不幸的母子常有照顾。后来班长执行任务时不幸被韩国方面俘虏了,捆在一个屋子里受审讯。金永珠的母亲念班长平时对自己母子的好,就决心把班长救出来。这年轻的妈妈拿了一把镰刀,藏了一颗手榴弹,就带着金永珠去救志愿军班长了。她自己在屋前拖住看守的士兵,和他周旋着,让七岁的金永珠从后门进去,用镰刀割开捆班长的绳子,二人从后门悄悄地逃走了。按照事先约定,金永珠在离开时向着妈妈所在的方向扔了一颗小石块,得着信息的妈妈就拉响了带在身上的手榴弹,就这样做到了和对手同归于尽。马如麒每每宣讲到这个故事,都会禁不住手指颤抖,好像拉响那枚手榴弹的,就是自己的手一样。
另一个不是作为重点宣讲的故事是这样的:一个志愿军战士,常常给驻地的一朝鲜大妈家扫院子担水等,使得大妈的女儿看上他了,赠了一面小镜子给这小战士。后来国内的慰问品到了,这小战士把分到自己的慰问品也给了那朝鲜姑娘若干,其中也有一面小镜子,上面还写有红字及结为同心的花朵图案。过了一段时间,大妈邀请这小战士去她家里,小战士去一看,气氛不对,是过喜事的气氛,有不少朝鲜妇女来这家庆贺帮忙。大妈喜盈盈地拉着小战士不放手,丈母娘看不够女婿娃的样子。后来才知道是一场误会。朝鲜风俗,如果女方给了男方特别礼物,男方回赠特别礼物,就证明是双方有了定情信物,那天朝鲜大妈把小战士叫去,不为别事,就是要让他和自己的女儿当下完婚。搞起了一场不小的风波。志愿军严禁和朝鲜女孩谈恋爱,结婚更属不可能。一番周折之后,当然是不了了之。这小战士很快就被调到别的连队去了。还作为一个事故和教训在全军警示。
还有一件值得一说的事是,慰问结束,马如麒回国之后,收到了一封信,信是马如麒的慰问对象,驻开城某部某班班长李彦波写来的。之所以说这是一封难得的信,是因为写信人李彦波虽然是一个立有两次一等功、一次二等功的战士,但却不爱学文化,在历次扫盲学习班中,他的成绩都是最差的。老实说,他要是文化程度稍好些,不要说班长,副连长的位置也会有他一个了,然而他却好像和学文化有仇似的,老师在上面教“b、p、m、f”,他在下面唱反调说“啰里啰唆”,哪里还有个班长带头领先的样子。但是说到带兵打仗,他就像是一头豹子变的。就这样一个人,在马如麒回国两个月后,却突然收到了一封来自他的信,这封加标点符号只有二百八十七个字的信,马如麒仔细看了许多遍,马如麒觉得那一个个态度犹疑、笔画细弱、好像是一步一探写出来的字,有着某种汉字最初被创造成形时的意味。像是在惊雷中挤缩到角落里的羊群,说是一封信,只挤占了整页纸很小的一部分,总之一句话,就这个形质和气势看,根本看不出,这会是出自一个战斗英雄的手笔。
马如麒百感交集地看着这信,几乎要落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