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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停摆与选择性生长受限的想象性书写

2025-12-10 12:03: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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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一光以深圳(尽管为了避免对号入座,故事的主要发生地在文本中被称之为S城,但细读文本不难发现,S城的想象虚构其实仍是以深圳为母体原型)为背景的短篇小说《谁杀死了恐龙》(载《收获》杂志2025年第6期),毫无疑问是一部充分彰显了作家艺术想象力的优秀作品。虽然篇幅有限,但作家却通过一种互有关联的双线缠绕结构,让有限的文字抵达了艺术表达的最大张力。一条线索,集中聚焦S城这样一座拥有千万人级别大城市的突然停摆,用叙述者的表达,就是不期然间“笨了下来”;另一条线索,则集中聚焦一对双胞胎兄弟迥然不同的生命历程。

小说采用了第一人称叙述方式,被设定为第一人称的叙述者“我”,名叫李样,是一名在自己所研究领域取得了骄人成绩的天才科学家。用他自己的话语来说,早在青春期的时候,就已经是一名毫无疑义的学霸,“在生物演化的道路上迈步前行,和罗伯特·波义耳、尼各马可之子亚里士多德、查尔斯·罗伯特·达尔文、约翰·塞巴斯蒂安·巴赫、王中林这些人神之子隔空交谈,见魔杀魔,完全忘记了基因和染色体中另一半我的存在。”被罗列在以上这段文字中的人名,全都是在各自领域取得了非同寻常成就的伟大人物,叙述者李样,把自己的名字置于这一序列之中,所展现出的正是他在自己专业领域的坚定自信与高度的自我认同。也正因为有着如此强烈的自信心,他才会这样与父亲进行比较:“他在我这个年龄整天琢磨的是怎么做大,而我已经把自己的名字写进科技史了。”既然是出生于S城的这么一位优秀的科学家,那么,当这座大城市突然停摆,“笨了下来”的时候,由他来积极参与其中,探寻导致S城笨下来的“那一刻”的根本原因,也就在情理之中了。那么,S城到底是如何“停摆”或“笨”的呢?诚如小说文本所描述的那样,从科学家的论文发表,到工程师们的发明申请,从学校的缺席率,到产科医院产妇们的集体回奶,从民政局的婚姻登记,到肉食工厂里牲畜与禽类的生活节奏,一时间全都呈一片乱象:“简单说,S城的社会活动节奏突然慢了下来,或者不如说,它变笨了。”可见,S城的“停摆”或“笨”呈现出一种多系统、跨领域的同步失调。

与S城的突然停摆形成双线并置叙事结构的是,在S城突然间变笨的“那一刻”,几乎从来都拒绝与李样联系的双胞胎弟弟李貌,竟破天荒地给居住在一河之隔的H城的李样打来了一个出其不意的电话。电话中,李貌讲述了一个在常理层面几乎不可能的事情:他那笔原准备用来自杀的补偿费在证券市场上的一次无意投资,竟然一下子赚取了天文数字般的巨额财富。更匪夷所思的是,李貌莫名地把自己突然变身富翁的“那一刻”与S城停摆的“那一刻”联系在了一起:“当‘那一刻’到来时,他那笔打算‘自杀’的可怜的补偿费无意间触动了某个具有神奇力量的按键,制造了S城的笨。简单说,是他不切实际的计划悖离了常理常规,它们体现了人类最大的无序,触动了‘那一刻’,使S城失去了秩序。”值得注意的是,与一般人的处理方式不同,意外获得巨额财富的李貌,不仅没有尽情尽兴地大肆挥霍这笔巨款,反而“希望我帮助他按原路把巨额财富退回去,让一切停下来,回到原初。”当两个看似毫无关联的“那一刻”,被李貌以因果关系的方式联系在一起的时候,这种联系就不仅仅是故事情节的巧合,更潜藏着作者对个体行为与城市秩序或社会运行之间复杂关系的深度思考。

事实上,也正是从李貌的这个电话开始,李样不得不被迫回望自己和双胞胎兄弟李貌之间迥然不同的人生来路。虽然他满心都是不情愿,但“真实情况是,我比讨厌笨下去这件事情更讨厌深深掩藏在岁月沉积物的我,那个一生被基因定律困住不得不再核苷酸序列上生长爱而不得的我。”在展开对他们兄弟俩的具体分析之前,我们必须首先对他们的父母一代有所了解:“作为S城的一代公民,我的父母从化学式MgSiO的镁硅酸盐矿开始,历经了石膏、方解石、萤石、磷灰石、正长石、石英、黄玉和刚玉,最终历练成化学式C硬度为10的金刚石,他们和其他一代公民一起创造了S城激情、敏感、勇气、梦幻和辉煌的初代基因,成为了S城令人敬重的纪念碑。”这段叙述话语除了有对“公民”一词的征用外,更有科学式比喻的精准使用。作者之所以如此这般煞费苦心,应该是为了与叙述者李样的科学家身份相匹配。根据李样的自述,“我从小就聪明,喜欢看书,爱琢磨事,动手能力强,是幼儿园和社区引人注目的孩子,李貌非常佩服我。”而李貌,则不仅生下来时就有点弱,而且各方面的表现都与李样存在着明显差距。李样发展成为顶级的科学家,李貌却连最起码的正常学习与工作能力都不具备。按照他们父母的说法,这一对双胞胎如此明显差异的形成,是由于选择性胎儿生长受限的缘故:“你在胎儿时期营养摄入量比弟弟大,在基因选择中占据了优势资源”。但因为“你俩的基因是一样的,选择性受限也可能发生在你身上,是弟弟代你吃了亏”,所以,父母便要求身为哥哥的李样,一定要承担“基因补偿”的责任。问题在于,李样却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未能领悟父母的良苦用心,不仅做不到“基因补偿”,反而在一些时候还要参与到欺辱李貌的行列之中。最典型例证就是在厕所里被强行脱下裤子的“女孩事件”。先是范子然他们怀疑李貌是女孩,就把他堵在厕所里,要求脱下裤子以验明性别,然后是李样不由分说地“硬拽下他的裤子”。这一事件对生性懦弱内向的李貌产成了极明显的负面影响:“‘女孩事件’之后,李貌像深海水母那样沉默了,不再爱说话,而且任何时候都把手紧紧藏在口袋里,不拿出来。”然而,表面看上去非常懦弱的李貌,其内在精神世界里却潜隐着某种勇毅的人性之光。他冒着生命危险去劝阻马路上一位持刀行凶者便是最好的证明:“李貌正好路过,他也避开了,后来不知发了什么神经,又颤颤巍巍从躲藏处出来,慢慢挪近凶手,劝凶手放下刀。”一开始的避开,包括后来的“颤颤巍巍”,说明李貌心里其实也非常害怕。但即使在如此危险的情形下,也要规劝凶手放下屠刀,所说明的正是他那种难能可贵的勇毅精神。天生美貌且风情万种的丛二,之所以会不管不顾地爱上李貌,正因为在她的理解中,“他有一颗水晶般的心”。更进一步说,也正是在如此一种真挚爱情的前提下,丛二才会对李貌产生一种通透到位的理解:“他一直在经受这个世界的暴力,人们毁掉了他的责任、荣誉和欢娱。”“他一直在给迎面走来的每个生命让道,觉得欠了他们和它们的,一直在对这个世界说对不起,慢慢忘了最对不起的是他自己,他真不该来到这个世界。”准乎此,丛二的强烈感慨就是:“我很奇怪,为什么那些毁掉他的人感受不到?”实际上,不是丛二爱上了李貌,而是作家邓一光必须让丛二爱上李貌。更进一步讲,丛二其人,似乎更多地可以被看作是邓一光在文本里的代言人。而丛二的位置,则相当于那个悲凉故事中的“小女孩”:“一个小丑在表演中不小心摔下舞台,满脸是血,观众们大笑不止。人群中只有一个小女孩注意到小丑的痛苦,她看见了他彩妆遮掩下的那颗眼泪,听见了他内心的哭泣。”如果说小丑是李貌,那么小女孩就是丛二。借助于这一女性形象,邓一光所成功传达出的,正是一种深沉的人道主义情怀。而李样,到小说结尾处,之所以会毅然决然地走上寻找自己的“那一刻”,毫无疑问是由于在丛二的启发下,他已经开始认识到“伤害他最重的那个人就是我”,然后便心生强烈愧意的缘故。

话题最后还必须返回到致使S城突然间笨下来“那一刻”原因的探究上。很大程度上,正是李貌故事的穿插与映照,引导李样探寻到了S城笨下来的根本原因:“S城是典型的移民城市,城市人口来自世界各地,活跃是他们的天性,在城市不断膨胀的过程中,如果没有新的思想和行为动力产生,两千多万居民足以产生强大、滞重和不活跃的质能,不可见物质的质量会快速超过可见物质,仅靠城市外部质量引力已经无法将其束缚。”既如此,李样的判断就是:“笨城市的‘凶手’不是别人,正是这座城市中的人。正如人们费了很大气力成功制备出几百种稀有气体化合物,人们在精神成就的电子层充盈之后稳定下来,亲合势近于零,失去了继续寻找共价键窗口的愿望,因此源源不断释放出巨大的消极、悲观、抱怨和指责的能量,是它们让城市笨下来。”由此而进一步联想到小说的标题“谁杀死了恐龙”,并呼应“我们每个人都是一块石头,我、李貌和她,不知什么时候会飞起来,杀死最后那只恐龙”的叙述话语,不难发现邓一光其实在借恐龙这一远古物种灭绝之谜,艺术化地叩问当代社会的发展命题:一个人、一座城市乃至一个国家民族,如何持续激活内在动力,在成就充盈之后避免精神惰性,从而实现真正意义上的可持续发展。

在这一框架下,消逝已久的“恐龙”就具有了突出的象征意义。如果说“恐龙”所象征隐喻的,极有可能是一种不仅处于僵化、停滞状态,而且最终还会被自身压垮的社会存在。那么,那块“飞起的石头”所暗示出的,则是包括李貌、李样、丛二等在内的S城一代公民,也即那些虽然看似微小但却具有行动潜能的城市主体的积极作用。小说标题“谁杀死了恐龙”的深层内涵,或许正突出的体现在这一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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