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道学之名,不见于经。自《宋史》创立道学之传[1],以尊濂、洛、关、闽诸贤[2],一时从其游者,罔非沐仁浴义[3],黯然为心性之谋[4],何其盛也!
时代日迁,陵夷至于有明之季[5],高、顾讲学东林[6],士慕其道学之名而依附之者,未免伪君子厕其间张[7]。非若宋世伪学之禁之诬罔诸贤也[8],夫行而伪焉,欲之所以不古也;然行而伪焉,俗犹未尽不古也。何则?天下尚知道学之可贵而崇奉之,故群喜其名而思窃之也。至于怵然以道学为戒[9],而相与讪之[10]、笑之、挤排之,则风俗乃颓然不可收拾矣。夫教化之权,未尝不振于上,而草泽之下[11],无复有人焉宣上德意,明其道以倡率斯民,故俗之敝如此也。是则昔之君子,虑以其好名而托之[12];今之君子,虞其以被谤而去之[13]。
吁,可畏哉!《齐丘子》曰[14]:“涧松所以能凌霜者,藏正气也;美玉所以犯火者[15],畜至精也。”士生于今,苟非毅然秉不惧不愠之操[16],吾知破方而就圆、毁直而为曲,以求免于今之世者相环矣[17]。非志愿使然,盖有所不获已也[18]。然则不居道学之名,而卓然蹈道学之实者[19],宁非今世豪杰之士哉!
注释
[1]《宋史》:纪传体宋代史,元代脱脱、阿鲁图领衔编撰。首创《道学传》,以道学为判断是非标准。
[2]濂、洛、关、闽:宋代理学的四大派,四名代表人物。濂:指濂溪先生周敦颐;洛指洛阳人程颢、程颐兄弟;关指关中讲学的张载;闽指闽中讲学的朱熹。
[3]罔非:无非,无不。
[4]黯然:隐晦地,私下。心性:中国哲学范畴。程朱理学认为“性”本身即天理,是客观的;“心”又包含了“性”,具有天赋观念(即理),但心与性仍有区别,如程颢提出“只心便是天,尽之便知性”的命题,认为知识与真理只须在人内心求得。
[5]陵夷:同“陵迟”,如丘陵渐渐地平了,形容衰颓,衰落。
[6]高、顾:明末东林党首领高攀龙和顾宪成。皆无锡人,万历进士。因反对魏忠贤,被革职回乡,聚众在无锡的东林院讲学。他们主要是批评朝政,借的却是讲道名义,因为东林书院是宋代理学人物杨时的讲学处。
[7]厕:置身,参加。
[8]伪学之禁:宋代庆夫子年间,韩侂胄执政,斥朱熹的道学为伪学,罢了朱熹的官,贬谪了朱熹的师友门生等五十九人,并规定凡任官填写履历,必须注明不习伪学,才能授职。又称“庆元党禁”。诬罔:虚构事实诬陷人。
[9]怵然:恐惧貌。
[10]讪:毁谤。
[11]草泽:指在野,民间。
[12]托:寄托,依傍。
[13]虞:担心。
[14]齐丘子:五代南唐人谭峭著《化书》,相传被南唐人宋齐丘盗为己作,故又名《齐丘子》。
[15]犯火:不怕火烧。犯,抵触,冒犯。
[16]愠:含怒,怨恨。
[17]相环:互相围绕。
[18]不获已:不得已。
[19]卓然:突出地。蹈:实践。
译文
“道学”这个名称,在古代经典中是找不到的。自从《宋史》专门设立《道学传》[1],用以尊崇周敦颐(濂)、程颢程颐(洛)、张载(关)、朱熹(闽)等诸位大儒以来,一时间追随他们学习的人,无不是浸润在仁义道德之中,潜心钻研心性之学(理学),那是多么兴盛的局面啊!
然而时代不断变迁,风气日渐衰败,到了明朝末年(季),高攀龙、顾宪成等人在东林书院讲学,仰慕他们“道学”名声而前来依附的读书人中,难免混杂了伪君子。这情况虽然不像宋朝“伪学”禁令那样是诬陷、迫害真正的贤者(指庆元党禁迫害朱熹等人),但是,虽然有人行为是虚伪的,却还知道向往“道学”之名,这说明世道人心还没有完全败坏。为什么呢?因为天下人尚且知道“道学”是可贵的,都崇奉它,所以大家才喜欢这个名声,想着要沾它的光(即使是假的)。至于(到了更糟糕的时候)人们开始警惕地把“道学”当作忌讳,并且一起嘲讽它、讥笑它、排斥它、打击它,那么社会风俗就彻底败坏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了。究其原因,并非朝廷不重视教化(权柄),而是因为在民间(草泽),已经没有人能够宣扬朝廷的德政和教化本意,阐明圣贤之道来引导和率领百姓了,所以风俗才败坏到如此地步。因此,过去的君子(真正有道学之实的人),担心的是别人因为追求名声而假借“道学”之名来依附(从而玷污了它);而如今的君子,则害怕因为被诽谤而主动疏远“道学”之名(以求自保)。
唉,这真是可怕啊!《齐丘子》(托名五代谭峭的著作)里说:“山谷中的松树之所以能傲视寒霜,是因为它内藏刚正之气;美玉之所以能经受烈火(煅烧),是因为它蕴藏着最纯粹的精魄。”读书人生在当今这个时代,如果不能坚定地秉持(孔子所说的)‘人不知而不愠’(不惧不被理解,不怨不怒)的节操,我看那些为了在当今世上求得自保而放弃原则、变得圆滑世故,毁掉正直、变得曲意逢迎的人,真是比比皆是啊。这并非他们本心愿意如此,实在是迫不得已啊!这样看来,那些不追求‘道学’的名声,却能够卓越地践行道学实质(坚守正道)的人,难道不是当今世上的豪杰之士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