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爸的奶奶,我叫她老奶奶。她住在乡下,和我小叔一起过日子。爸爸第一次带我去看她是在我上小学后的第一个暑假,那年我刚满八岁,她已经八十岁了。
一进小叔家后院,爸爸就扯着嗓子喊:“奶奶,你大孙子来看你啦!”听到喊声老奶奶从屋里走出来,边走边喊:“好大嗓门,快让我看看!”
爸爸把我拉到她跟前说:“这是你重孙女。”然后又回过身来对我说:“叫老奶奶!”
看到她的模样,吓得我直往爸爸身后躲:她一头白发,满脸的皱纹,牙齿都掉光了,嘴唇往里塌陷形成一个窝窝;个子较高,穿一件大襟褂子,裤腿用裹腿布裹着;往下是一双小脚,穿着一双尖尖的小鞋,和她的身体很不相称。
说话的时候,她前挪两步再后退两步,总也站不稳。见她那样子,我躲在爸爸身后哧哧地笑。爸爸回过头来变着脸说:“不许笑!”
老奶奶不管这些,走过来说:“妮儿!别怕,我牙都没了,吃不了你!”凑到我跟前说,“让我瞅瞅,哟!这妮子长得挺俊呢!走,看看我养的蝈蝈去!”听说看蝈蝈,我顿时来了兴趣,乖乖地跟着她走了。
她把我领到院子中间的石榴树旁,指着挂在树上的蝈蝈笼说:“笼子里面是我养的蝈蝈。”
树上的蝈蝈笼五花八门,有用秫秸皮编的,也有用竹子插的,像一间间小房子似的。最精致的是一个圆形蝈蝈笼:它是用竹子插成的,分三层,上小下大,分别有三、六、九个隔间,每个隔间有一个上下滑动的门。我问:“老奶奶,养蝈蝈做啥?”她说:“听声啊!”正说着一只蝈蝈“唧唧、唧唧”地叫了起来,紧接着满树的蝈蝈也跟叫了起来。叫声此起彼伏,像是在比赛;又像是一支交响乐队在演奏。
随着蝈蝈的叫声我仔细地端详起它的模样来:它大约有我的小拇指那么长,草绿色,头有豌豆粒那么大;头上的两条长长的触须不停地摆动着;两只车灯似的眼睛;嘴巴上露出两颗锯齿状的牙齿;它有六条腿,后面的两条腿特别粗壮,老奶奶说那是用来蹦高的;背上有两只半透明的翅膀,那是用来发声的,叫的时候,后腿把身子支起来,翅膀挓挲起来,两只翅膀迅速抖动,“唧唧唧”的声音就发了出来。
见我看得高兴,她说:“走!今儿我带你去田里捉蝈蝈去。”听说要去捉蝈蝈,我一下子蹦得老高!
别看她是一双小脚,走起路来一步三摇,走得并不比我慢,一会儿功夫就到了田里。她指着一片豆子地说:“豆子地里蝈蝈最多,小心别踩了豆秧子!”
老奶奶捉蝈蝈时手里拿着一个网子,网子是用细细的尼龙丝编的,开口的一边有一个脸盆口大的铁丝圈,圈上有一个木棍做的手柄。只见她循着蝈蝈的叫声走过去,找到蝈蝈待的位置,屏住气慢慢地把网子移到蝈蝈附近,迅速翻转就把蝈蝈扣到里面。然后把手伸进网子里,用手捏着蝈蝈的背部,轻轻地放到笼子里。我也学着她的样子用网子去捉,一只也没捉到。后来好不容易捉了一只,她笑着说:“这是只母的,你看它腚后面有一根长长的刺,那是用来往地里下‘子’用的,它不会叫,放了它吧!”又说,“来年春天会孵出许多小蝈蝈,刚从地里钻出来,就小米粒大,要蜕好几次皮才能长成大蝈蝈呢!”她用手里的树枝拨着草丛,指着蹦出来的昆虫说:“你看,这是蚂蚱,那是蛐蛐,带着两把大刀的是螳螂。蚂蚱、螳螂会飞;蝈蝈、蛐蛐会叫。你别看都是六条腿的虫,种类可多啦。”原来小小的昆虫还有这么多奥秘呢!
我俩坐在地头上,眺望着绿色的田野,聆听着鸟叫、虫鸣,仿佛融汇到了大自然中,惬意极了!渐渐地我喜欢上老奶奶,和她成了好朋友,我觉得她是一个特别可亲可爱的人!
以后每年放暑假我都嚷着要去看老奶奶。爸爸曾经想把她接到城里住,她摇摇头说:“城里能养蝈蝈吗?我在乡下住惯了,不挪窝。”
她成天不停地干活,不是去田里拔草、捉虫,就是在家做针线。她常说:“生活就是做‘营生’,停下来就拾不起来了。”她做活总是不紧不慢,有条不紊。特别是在院子里做针线活的时候,戴上老花镜,一边做活,一边听着蝈蝈的叫声,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
她整天乐呵呵地,没见过她发脾气。爸爸说她还是生过一次气:那是因为不知是谁出门忘了关院门,院子里跑进一只大公鸡,把她挂在树上的蝈蝈给啄了。气得她满院子追大公鸡,一边追一边喊:“还我的蝈蝈!还我的蝈蝈!”听到老奶奶的喊声,邻居忙过来问她:“你哥哥怎么啦?”她说:“我的蝈蝈死了!”邻居问:“你哥哥怎么死的?”她说:“叫公鸡吃了!”邻居这才明白过来。老家方言把哥哥喊做蝈蝈,才闹了这样的笑话。
每回吃饭后她都会拿点饭食喂蝈蝈:有馒头、大米甚至肉食,最不可缺的当然是青菜。我没有见过蝈蝈喝水,我想大概它的水分都是从菜叶里得来的吧!不过天热的时候,常见她把凉水含在她那瘪瘪的嘴里,往蝈蝈笼里喷水。有风、有雨的时候还要记着往柴火屋里挪。
到了秋天,天凉了、树叶落了,老奶奶的蝈蝈也换了好几茬。过了霜降,她会把它们挪到她的屋里,白天放在窗台前晒太阳,晚上用一床小被盖起来保温。过了小雪,就把它们放进扎着许多孔的圆圆的葫芦里。
吃过早饭,她把盛着蝈蝈的葫芦用长筒袜套起来别在裤腰上,出门和邻居拉呱。她人缘好,街上的人都会争着说:“蝈蝈奶奶,上俺家坐坐吧!”——蝈蝈奶奶是村里人对她的爱称。
她性情豁达,到了那家,那家就会传出欢声笑语。玩着玩着就忘了时辰,这时候揣在怀里的蝈蝈就会“唧唧唧”地叫起来。听到蝈蝈的叫声,她就会站起身来说:“蝈蝈叫俺回家吃饭呢,家去!”人家就开玩笑地说:“恁哥哥真好!忘不了叫你吃饭!”她就咯咯地笑着说:“蝈蝈、蝈蝈别急火,好菜、好饭端上桌!”
晚上她把它们放进被窝里,只要暖和蝈蝈照样“唧唧、唧唧”地叫。漫漫冬夜,万籁俱寂;几声虫鸣,别有情趣!
由于她的悉心照料,几只寿命长的蝈蝈能活到过了春节。不过这时候它们已经由绿色变成灰褐色;叫声也由清脆变得低沉。
老奶奶九十六岁那年,小雪那天,忽然来了寒流,她养的十几只蝈蝈全都冻死了。她叫小叔把它们埋在石榴树下,然后平静地对小叔说:“我也该去了。”小叔说:“好好地上哪去?别瞎说!”老奶奶也不争辩,先是让孙媳妇给她净了身子。又让她从衣箱里拿出早已经准备好的送老衣服给自己穿上,便躺在床上不吃不喝,也不说话。
小叔急了,赶忙去镇上请来了医生。医生号了脉,从老奶奶屋里走了出来对小叔说:“脉象已经很弱了。”小叔急忙问:“是什么病?要不要上医院?”医生摇摇头说出两个字:“老了!”然后感慨地说,“老太太这么安详,真是全家人的福气啊!”
第三天老奶奶闭上了眼睛,像是睡着了。
下葬的时候,小叔把老奶奶用的蝈蝈笼全都放到了墓穴里,然后说:“奶奶!到了那边你还要养蝈蝈,那边也不能缺了蝈蝈的叫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