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休回到故乡,站在城西的大桥上,北望从群山幽谷中蜿蜒而来的斜江,我总会想起金堂人民和那里的山水风光,一种亲切和美好的情愫,油然地充满心房。
难忘长途奔跑到金堂县城,从沱江边坐船穿越云顶山峡的情景,已过六十年了,却值得我永生珍藏。
1964年的春天,为迎接四川省现代戏剧会演,我所在的都江人民艺术剧院文工团新编两台话剧参赛。为此,话剧队提早住进四川剧场。其余演职员组成“乌兰牧骑”歌舞队,赴温江专区所辖边远的金堂县,进行演出巡回。
从团驻地新繁县出发,演出的第一站是青白江区唐家寺。
这是省城进出川北的门户,川陕公路线上的一座热闹古镇。据老艺人说,自来这里就是戏窝子,诸多民间戏班和江湖杂耍艺人的收银之地。上世纪五十年代,闻名大西南的川化厂建在这里,除有上万职工和家属外,还有众多南来北往的肥料采购,车辆运输人员值守滞留。因而,文工团安排了五天的演出期。
果然,当晚观众爆满,剧场内常发出热烈的掌声。
演出结束后,尚副团长乘兴告诉我,明天去省城找话剧队取回华东、中南区现代戏汇演的获奖剧本,供我团及早选用或改编,增加新剧目的库存。
无疑,这是一趟极美的差事。
唐家寺离成都仅有二十余里,任务单一,有足够的自由空间。我可以去省图书馆查找戏剧史料,领略曹禺、田汉、欧阳予倩等大师们的文学风采;去望江公园瞻仰女诗人薛涛塑像,解读她自比品格的婆婆竹影;或去逛繁华的春熙路商场,感受各类客流人群的心理状态……总之,漫游天府锦官城,寻蜀中文脉韵味,也是积累生活,多一些充实自己的机会,为差而不乐呢?
第二天,我搭乘早班客车,直抵向往的芙蓉城。
中午时分,空中开始飘洒细雨,我只得提早回到唐家寺。
兴冲冲地走进剧场,感觉全无文工团惯有的弦歌之声,静悄悄的氛围使我有些纳闷。想不到古镇停电三日,歌舞队已转移到金堂淮口镇。剧场有留言转告,当晚照常演出,务必赶来。
霎时,我心慌意乱,叫苦不迭。
在交通信息发达的今天,很难理解当年的无助和窘态。从唐家寺至金堂县城抄近道也有十余里,再转淮口,又有几十里地。下午四时许,无任何交通工具可乘,怎不让人忧心如焚呢?
那年,我不满20岁,刚从学校考入文工团,不谙世面,也不熟悉金堂县。人们只羡慕演员是一份颇为自豪的职业,却不知晓生活和工作中有太多的艰辛。对演出地点的流动,演出节目的临场调整有太多变数,团友们要主动适应。分队后,青年演员除舞台演出外,还需分担服装鞋帽、灯光道具等剧务,倘若缺席,则会加重团友的负累,甚至影响整场演出的完成。戏剧界历来有“救场如救火”的警训,是艺人修身的准则。我虽进团时间短,亦知遵守行规。
时不我待,我只能迈开双腿在往金堂县的碎石路上飞奔,留下一生首次马拉松长跑的脚印。
行远自迩,漫漫长路洒下滴滴汗水;
关山迢递,仆仆风尘追向茫茫天涯。
意志坚定,积步成功,终于赶到金堂汽车站。
然而,终未能赶上淮口的末班车。望着关闭的售票窗,我失落地发出“淮口、淮口!”的呼唤声。焦灼的神情,悲怆的叹息引起一位扫地大爷的同情,他指点我快去江边看看,兴许还有返回淮口镇的货船。我连忙告谢返身冲出车站,穿街过巷来到江边,竭力寻找那一线生机。
烟波浩渺,沱江东流去。确实,货运码头还有一番市井声息,我心生敬畏,祈祷能脱离困境。当我紧张地走向一艘刚装完货的木船,在船舷旁,一位叔叔倾听了我的诉求,但船要下货,只能载我到离淮口两三里远的岸边。
原来,他是淮口供销社的干部,带船来县城装运调拔农资,分配给沿江的一个生产大队。恰巧,我赶上了这趟返程的船。
他让我上船后,快步跑进巷口,找着几个船工一同回来,提前起程为我争取时间。进入顺水道后,风帆助力,船工们仍卖力地划动船浆,货船如离弦之箭一样飞驰向前。
水路旅途,船仓中无空气之闷、尘埃之浊;有江风之爽,浪花之歌偕行。顿感身心释放,万分庆幸。
这时,我发觉几个船工都在朝我打量,热切的眼神,似乎在向我请歌。在叔叔们的鼓励下,我站起身来放声唱起:
唱出歌哎,
这边唱来那边和,
山歌好比春江水,
不怕滩险湾又多。
……
多谢了,
多谢金堂众乡亲,
而今没有好茶饭哪,
只有山歌敬亲人,敬亲人。
当时,我团正上演歌舞剧《刘三姐》,我灵机一动改变称谓成为自己的心愿,表达出我对他们的感激之情。
船到云顶山的峰峦峭壁下,狭窄的江面,洪流汹涌澎湃;荒僻的峡谷,声势震撼心魄。船长沉着把舵,船工们协同操弄竹篙,镇定地驾驭货船劈波斩浪,冲闯下滩。犹有几只水鸟惊叫着绕船飞翔,俨然是这条古水道上的护航精灵。
惊涛骇浪过后,江水平缓,货船加紧划行。
放眼右岸沿江平畴沃土,竹木掩映的房舍正飘出袅袅炊烟;远眺左岸丘陵逶迤向东,沱江依山脚通向淮口、五凤溪,汇入长江,流进大海。
沱江,因这段峡谷激流而壮观,在川江航运史上而盛名。感恩金堂给我这个机缘,感激沱江馈赠我这段诗意的旅程,丰富了我的生活经历。古稀之年,我仍然感慨这独享的浪漫和幸福记忆。
猛然,看见几里外一座白塔,从山冈上葱茏的树林中直耸苍穹,那就是淮口镇了。我抑制不住内心的兴奋,热泪涌上眼帘……
货船先在左岸的野渡让我们下船,再调头,朝向对岸接船的人群。
暮色将至,我全然不顾江边小路的崎岖和茅草的羁绊,又开始一溜奔跑,并按叔叔告诉的方位,终于登上当年淮口镇那座古老的万年台。
头遍开场音乐响起,我快速化妆穿好剧服,振作起精神等待出场,心中更期盼台下观看演出的人群中,会有那几位质朴善良的叔叔们露出的笑容。
如今,岁月远去,沱江的洪荒飘逸依然在脑海里映现;普通船工,寓平凡处波澜不惊仍当我学习的风范。现金堂、大邑两县都属成都行政区,都应是我眷恋故土,滋养我的父老乡亲。
八十抒怀,谨以此文献给崛起的新金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