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词是一杯谁喝谁醉的美酒,盛在千年时光雕琢的玉杯里,清冽如溪,浓烈如烟。它不似烈酒般灼喉,却比醇酿更易醉人。只需轻啜几口,便觉唇齿生香,继而心神微醺,待你回过神来,早已沉入那一片烟水迷离的意境之中,不知今夕何处。
宋词这杯美酒,最初如野草般生长于市井,后经文人雅士的提炼与升华,至两宋三百余年,蔚为大观,与唐诗并称“双绝”,成为中华文学史上,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峰。这杯酒,最早被酿成亡国之痛、人生之思的,是南唐后主李煜。他从帝王宴乐的酣畅跌入囚徒流离的悲戚,以赤烈真情打破词的宴乐藩篱,让原本流连宴饮的浅唱,升格为承载生死沉痛感的深吟,为宋词注入灵魂重量,更推开了词抒写个人命运与历史沧桑的大门。这杯酒,初尝者是柳永的甘甜。他“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将毕生才情倾注于市井烟火,笔下流淌的,是“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的缠绵悱恻。那酒,甜得让人流连,醉得令人心碎,仿佛世间所有离愁别绪,都化作了唇边一缕清冷的月光。这位才子词人,四处漂泊,留恋于歌坛酒肆,是宋词这杯酒最诱人的前调,引得天下凡有井水饮处,皆能歌其词,饮其醉。“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不知令多少人牵肠挂肚,又有多少人醉读《雨淋淋》而泪流满面。
然而,这杯酒的醇厚,后劲却在豪放,烈如江涛,壮如山岳。当酒杯转至苏轼、辛弃疾之手,酒气骤然腾起,直冲云霄。苏轼立于赤壁之下,他手执酒杯,仰天长笑,将一脸豪情注入词中,顿时气象万千。一声“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这哪里是词,分明是挟着惊涛拍岸的巨响,将历史的烟云尽数卷来。如惊雷裂空,注入了天地山河的壮阔胸怀。再饮一口,却是“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的清逸洒脱,醉眼朦胧间,竟与天上宫阙的玉宇琼楼共舞。苏轼以诗为词,开创了豪放一派,使词的疆域豁然开朗。他那“一蓑烟雨任平生”的洒脱,更是将人生逆境酿成了最醇的佳酿,饮之令人胸中块垒尽消,只觉浩然之气充盈于天地之间。
若说苏轼是开宗立派的巨擘,那辛弃疾便是将这杯酒,酿至巅峰的绝代酒神。他的词,是蘸着血泪与金戈铁马的寒光写就的。“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这杯酒里,有“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的万丈豪情,那是对往昔峥嵘的追忆。更有“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的悲怆苍凉。他一生力主抗金,却壮志难酬,只能将满腔悲愤化作词中惊雷。“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这杯酒,后劲极大,饮之令人热血沸腾,又怆然涕下,恍若亲历那烽火连天的岁月,看见一个英雄不屈的灵魂在醉与醒之间挣扎。“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更是对命运洪流的深刻洞察。
当然,这杯酒里,也少不了李清照的清冷与幽香。她是闺中独酌的才女,一杯淡酒,三杯两盏,便道尽了“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的万般愁绪。那酒,是“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的憔悴,是“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的辗转,清冽中带着彻骨的寒意,饮之令人低回不已,恍若置身于梧桐更兼细雨的黄昏,独对满地黄花。
还有那“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的晏殊,将人生哲理与闲愁淡淡地融入酒中,醇和温雅,引人深思;“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则将离愁别绪化作辽阔又深沉的思念。姜夔路过“淮左名都”扬州,目睹“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的荒凉,写下“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的千古悲音,那是一杯浸透了家国之痛的冷酒;冷月入水,无声胜有声,是繁华落尽后的苍凉,是文人骨子里的清寂。而陆游的“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则是一杯带着铁骨与梅香的苦酒,清绝而坚韧。“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在沧州。”以壮志未酬的沉郁悲怆,来酿制赤子丹心之烈酒。尽管他一生醉在坎坷之中,但“北定中原”四字,却深深地烙进他的灵魂深处,转化为心中永不忘怀的执念,成为少有的长寿多产的爱国词人。
冯延巳的“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写的是景,动的却是人心——那涟漪一圈圈荡开,不正是心底被思念搅乱的波澜?周邦彦的“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一个“举”字,写尽荷叶挺立水面的风姿,精微如画,令人屏息。
在众多词作中,若要细品其美,体味其醉,不妨深酌两杯。
第一杯,是李煜的《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时了》。这首词如一面澄澈的湖,映照出生命最深的痛与最真的美。开篇“春花秋月何时了”,以自然之美反衬内心之苦,美成了折磨,时间成了刑具。而“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将无形之痛托于有形之景——小楼、东风、明月,皆是旧时风物,却再无旧时心境。最撼人心魄的,是结尾“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这一江春水,既是实景,又是心象;既是个人之愁,又是千古之叹。它不疾不徐,却浩荡无边,将一个亡国之君的悔恨、思念、孤独与无力,尽数卷入历史的长河。这便是宋词的美:以极简之语,写极深之情;以眼前之景,写千古之思。读至此,谁不为之停息?谁不为之落泪?这便是醉——醉在那一江奔流不息的哀愁里,醉在那月光下无法言说的孤寂中。
第二杯,是苏轼的《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这首中秋词,堪称宋词中“醉”得最清醒的一篇。它起于“把酒问青天”的豪情,转入“高处不胜寒”的孤寂,最终归于“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的温情。它不回避人间的悲欢离合,却以哲思将其超越;它不掩饰对亲人的思念,却将私情升华为普世的祝愿。这种在苦难中依然保持温柔与希望的力量,正是宋词最深的醉意——它不让人沉溺于悲,而是教人于悲中见美,于缺中见全。它的美,在于情感的节制与升华,在于意境的开阔与通透。它让人在醉中见明月,在悲中见光。
这杯酒的风味,不止于婉约与豪放。还有一脉清流,名为雅正,讲究音律精严,词风典雅,以周邦彦为宗,姜夔继之,史达祖、吴文英、张炎等人皆承其绪。姜夔自度《暗香》《疏影》,曲调清冷如梅影横斜。“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将故园之思与艺术之雅融为一体。吴文英的“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拆字为诗,情思绵密如织锦,虽幽深难解,却自有其迷离之美。张炎评其词“如七宝楼台,眩人眼目,碎拆下来,不成片段”,正道出了这一派重形式、尚雕琢的独特韵味。
尤有那闲逸一派,如朱敦儒,早年隐居洛下,自称“我是清都山水郎,天教懒慢带疏狂”,词中尽是“诗万首,酒千觞,几曾着眼看侯王”的超然。他们以山光水色为酒,以闲情逸致为引,酿出一坛疏放飘逸的佳酿,饮之令人尘虑尽消,神思悠远。最终以蒋捷的《虞美人.听雨》为回应,既连接起三百多年宋词的辉煌与灿烂,又将宋词凝结成一个历史时空。
宋词之美,美在它既能低吟浅唱,也能纵情高歌;既能描摹“红了樱桃,绿了芭蕉”的流光细影,也能承载“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的浩叹。它的醉人之处,正在于此——你读的不只是文字,而是千年前某个人在某个黄昏的心跳,是他在雨夜听蛙声时的慰藉,是他在灯火阑珊处寻得的那一抹温柔。
于是,你便也醉了。醉在“春花秋月何时了”的永恒追问,醉在“大江东去”的壮阔回响,醉在“蓦然回首”的那一瞬顿悟。宋词这杯酒,从来不是独饮的寂寞,而是跨越时空的共醉。只要你愿意翻开一页,轻轻念出那几个字,便自有清风拂面,月光入怀,让你在喧嚣的尘世中,忽然停步,为一场千年前的春梦,悄然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