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杨

2024-03-01 15:59: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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姥爷怎么也没想到,他的三格格会远嫁。

姥爷家的三格格——我的母亲大人与父亲的结合有一段传奇的故事。一个旅蒙的河间商人见到父亲万分喜欢,酒酣之际立下誓言要为父亲寻得一位贤淑佳人。不出月余,便托人传得话来,声称觅得家教良好、品貌端庄的姑娘一位,不日便请父亲到河北承德围场相看相看。这个承诺,为以后姥爷用脚步丈量牵挂的距离确立了长度与宽度。

事情有了最好的结果——满族的妈妈被蒙古族的爸爸迎娶回来。之后我和弟弟接连登场。当孩子们有了记忆的时候,姥爷的形象亦愈加深刻和清晰。

姥爷留给我的印象一直是低调、隐忍和善良。

姥爷个子不高,常常把微笑挂在脸上。在艰苦的年代抚养了七个孩子,并一一把孩子们送到学堂,这种现象在当地十分罕见。据妈妈讲:他们那个时候同龄的其它男孩女孩,均早早下地务农、帮衬家里大人劳动,大字不识且难以吃饱穿暖。相比较而言,妈妈、姨妈和舅舅们简直堪比豪门大户家的公子、小姐。姥爷总是能想出若干办法将家里的吃穿用度打理好、将若干儿女的学习生活调剂好,将有限的物资资源用到极致。

出身镶黄旗的姥姥从心底幸福满足——姥爷在庭院外围周边种上姥姥最喜欢的花卉;在院子前种上孩子们爱吃的桑葚树和红果树;院子里则种植了若干畦大片棋盘一样的时令蔬菜;在后院稍显贫瘠、土石混杂的土地里种上了一排排威风凛凛的白杨。

我赖长在姥爷家的儿时,最爱的是那片白杨。

天不亮,姥爷早早就起床,清喉、洒扫、莳菜、弄树。在白杨林里穿行,每每开心要亮几嗓子。夏末秋初,还能在白杨林里撷拾到蘑菇。我愿意跟随姥爷穿行在白杨林之间,阳光洒过林间,斑斑驳驳,叶子之间有了若干景象的映照——有时候把象群拍摄到叶面上,有时候把飞船搭建在叶面上,还有时候把古典美女的裙裾复印在叶面上。

我尽情的看呀看呀,总是看不够;小脑袋瓜里因着这变幻无穷的云影叠生出一个又一个魔幻的故事。姥爷上班外出,留我独自一人在白杨林玩耍的时候,我便把这故事讲给树叶们听。

想来他们是听的明白的:叶子们表达不出来的话语,总会让风儿用沙沙、唰唰、簌簌、飒飒等不同的声调告诉我。等姥爷来接我的时候,白杨们拍打着树叶和我一一告别。姥爷也会温柔的牵牵树叶们的小手,和他们一一作别。

天气炎热的中午,倘我不肯午睡,姥爷会把白杨叶子编织成“凉帽”戴在我的头上。油绿绿的叶心,银亮亮的叶背,坚韧有力的叶脉和叶柄,扎实厚密的为我撑起头顶的一方凉爽。偶尔会在白杨林里依偎着树干睡着了觉,醒来总见自己躺在姥爷的白布大褂上,身旁,是姥爷在为我摇扇吹凉——周围的白杨林静极了。白杨枝枝条条携带着阔大如手掌的叶子,笔直的直视着阳光,让炙热的光线败下阵来,自动折射到别处去,所以那树下总是凉凉爽爽。

在白杨林里,我是不会孤独和害怕的,因为他们用一双双“眼睛”慈爱的关注着我。是的,这白杨树是有灵魂的,不然他们的眼睛怎么那么深情。

是的,每一棵树的树干上都会有“眼睛”——有的是“单眼皮”,有的是“双眼皮”,有的“眼睛”可能长的太久了,经年累月,蕴藏了风风雨雨的洗礼,周边堆积出许多褶皱。可是摸上去,一点也不会剌剌巴巴的,反而像摸在含有绒的缎子上,偶有起伏,像是岁月的河流烙印在大地上的沟沟坎坎儿。我也会格外关照他们的“眼睛”,当有小蚂蚁、小虫子经过时,会帮他们拭掉;当雨后有尘土沾附,也会细心的帮他们拂去。那一棵棵白杨顶天的往上长,有的“眼睛”也会跟随着树干跑到高于我头顶的地方深情望着我......

白杨林的不远处,有姥爷种植的瓜,到现在竟也不知道叫什么名字——可以直接生吃,还可以入菜。姥爷荷锄而归的傍晚,总是远远地喊着我的乳名:小燃,小燃,来挑个瓜吧。我甩着小马尾辫几步便窜到姥爷面前,像树獭一样吊在姥爷的脖子上,走到瓜园去选瓜。煞有介事的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其实,我知道,这瓜是个保个儿的好吃。然则我的乐趣在于寻找从白杨树上掉下来的毛毛虫、还有地里爬着的黏糊糊的蜗牛。我一直认为毛毛虫小姐是瓜地和白杨林的信使,替他们传递着连绵不绝的情话和互相思念的衷肠。而蜗牛就是那个替他们写回信的人——字迹虽潦草,感情却无比浓稠、甜腻......

其实,这样的时光仅仅也就有过一个暑假而已。所以,更多的时候,是姥爷穿越千山万水来看妈妈、爸爸和我们。70年代末,两地尚没有跨省长途交通工具,没有长途班车和火车,再远的路也要用脚步亲自丈量。姥爷几乎每年要走上二十多个来回——河北承德围场距内蒙古喀喇沁实际距离要达到100多公里,这还远远忽略山坡、丘陵、河滩、山崖等高低起伏的各种实际地貌的路况变化。十几年下来,老人家几乎行走了绕地球一周的距离。

姥爷每次来,都是我们高兴地日子。我们尖叫、胡闹,妈妈的脾气也显得格外好。弟弟有一次玩过了头,将一堆衣服一股脑的扔到姥爷头上,偏偏那天弟弟说我的衣服好看非要穿过去。妈妈进屋,不由分说,一把扯过弟弟,照着他的屁股狠狠打过去,弟弟哭了,妈妈才发现打的是她宝贝儿子,回头看向我,正在帮姥爷清理衣物。那是偏心的妈妈第一次没对我“女子单打”。姥爷把孩子们搂在怀里,又狠狠的批评了妈妈。自此以后,妈妈再没偏心过。

每年的这二十个来回的走动,姥爷总会带上一些白杨树苗,将我家的院子周边也种上白杨。姥爷亦精通医术,一路行走一路给人问诊送药,从不收费。遇见生活过不下去的人家,总是悄悄留些钱物,然后潇洒转身、隐于滚滚人海中。姥爷为人公道热心、善良侠义。行走间,信息闭塞的年代却总能被亲戚朋友提前得知消息。于是姥爷每次来回的路上,总会有朋友亲戚周到招待,为他疲惫的脚步有个最好的缓冲和短暂休憩。而我知道这些讯息时,竟然是在大学期间支教的小学校里。当我同一些老人提起姥爷的名字时,他们眼含热泪,像看待自家亲人一样亲切的拉着我的手,和我说着姥爷对他们做过的点点滴滴,我短暂的暑期支教生活里自此有了格外的温暖与关照。他们把对姥爷的敬重和爱一股脑的倾倒给了我。渐渐地,那些老人会带着我去看姥爷当年送给他们、如今已经粗大高挺的白杨树。拥抱着白杨树,嗅着白杨树的清香,抚摸着青白丝绒一样的白杨,仿佛看见姥爷白衣青衫,像一个行走的勤劳的认真的园丁,穿行在“白杨树”丛之间......

姥爷曾给我讲过:白杨,北土极多,树大皮白。其无风自动。其根易生,斫木时碎札入土即生根,故易繁植,土地所宜尔。风才至,叶如大雨声。谓无风自动,则无此事。但风微时,其叶孤绝处,则往往独摇,以其蒂细长,叶重大,势使然也。

后来,我们渐渐长大,识得字时,姥爷有一次给了我一本发黄的古旧线装书《本草纲目》,我清楚地记得,里面是这样写的:白杨木高硕。叶圆似梨而肥大有尖,面青而光,背甚白色,有锯齿。木肌细白,性坚直,用为梁,终不挠曲。与杨乃一类二种也,治病之功,大抵仿佛。嫩叶亦可救荒,老叶可作酒曲料。我曾孩子气的问过姥爷:您吃过白杨的嫩叶吗?您酿过白杨酒吗?

姥爷年岁渐长,体力已经明显不济。往来的次数渐渐减少。同时,渐渐长大的我们也赫然发现,老院子周围的白杨已经郁郁葱葱、挺拔入云。也渐渐读懂了白杨树上每双“眼睛”的眼神——几乎与小时候在姥爷家看见的白杨树的“眼睛”是一样的。不怒自威的眼神,泛着慈爱与良善的光芒,更有思念和鼓舞粼粼涤荡。想来,姥爷家与我家、与他沿途的朋友及亲戚家或被他照拂过却不知姓名人家的白杨势必亦早已挺拔成材,家家庭院也有了眼睛的“关照”,这眼神让人热泪滚烫......

姥爷是将爱播撒了一路呀。用他白杨一样的品质影响了无数人;用他白杨一样的意志做了一件又一件的事情;用他无私宽厚的爱厚待时光、温暖了我们每一个人。在那样艰苦的年代,从没有见到姥爷抱怨过什么,他尽其所有的去努力生活、耕耘岁月,倾其所有的抚养儿女、照顾亲朋。一辈子脊梁刚直、清清白白。

如今,我工作于遥远寒冷的大北方,树木多以白桦常见,偶见挺拔的白杨,总是望了又望,看了又看,想了又想。姥爷已经去了一个遥远的安宁国度,那边,也该是白杨一排排在歌唱吧:白杨树叶闪亮、荫下花香、空气多清朗......

来源:中国散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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