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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出的旮旯回头满阳光

wyc2025-07-05更新 次浏览

  作者:王玉才

  我出生的地方叫大淤尖,是黄河夺淮、泥沙堆积而淤长到海中的一块尖角。小时候,和伙伴们赶海、跑滩,就在这个尖角上,向北跑到黄河故道入海口,向南跑到灌溉总渠入海口。在这个区间,听惯了波涛的高吟,看惯了鸥鹭的低翔。这里曾经很遥远,很偏僻,从我知事起,就听说很多人家都规划着逃离。

  这片土地在成陆后的几百年间,人稀烟少,难进难出。如果不是明初“洪武赶散”,人口北漂,逐年向海边挤压流动;如果不是三年自然灾害,政府动员人民去垦荒,这里也许至今还是芦苇荡、盐蒿丛,獐猫鹿兔的栖息地。

  实际上,在伟大领袖发出“一定要把淮河修好”的指示之前,这里很多人并不知道自己住在淮河的尾巴上,因为淮河已经改道入江了。只知道北面有条废黄河,长满芦苇,有人在那里钓过几斤重的珍奇大黄鳝;只知道大海的波涛,年年侵蚀着沙滩,一片片绿洲淹没到巨浪之中,每年七八月份都会提心吊胆,生怕重演一九三九年中元节那场海啸;只知道隔两年就会发洪水,暴雨漫天,一地汪洋,床肚捕鱼,灶堂捉蟹。人们很少外出,也不去寻祖,四时八节,只置办些饭菜,在地上划个圈,烧些纸钱,便算不忘自己的根了。我记得我家每次要供八位祖宗,八碗饭、八双筷子,分四面摆上桌子,边烧纸边说些鬼话,纸烧结束,男丁从长至幼每人作三个揖,就收了桌子,自己吃饭。供祭的时候,老太太如果在,会如侍者般立在桌旁,盯着看,看到碗里冒着热气,便说,老亡人吃得快活呢,热气哈哈的。我们读了书之后,便由起初的敬畏渐渐转为窃笑。

  治理淮河是新中国送到这个偏僻地方的第一缕阳光,使这里的人们感知了外面的世界,找到了自己在淮河尾闾的方位。

  但淮河修通后,特别是三条八滩渠开挖之后,我家夹在中、北八滩渠之间,这里成了真正的旮旯,成了行洪道,交通更难通。虽没了漫天洪水之患,却由于水系变化,夏天积水反而更多了,后来知道叫“客水倒灌”。在我上小学时,每到雨季就不得不光着脚走。女生不愿光脚,便要脱几次鞋蹚水,有的因此辍学了。大人赶集都把鞋子系在扁担拽子上,一悠一悠的。村里有一个漏头户,买了一辆自行车,两个手把裹着大红布,平时就架在床上,赶集时先扛着走,上了大路才舍得骑。如果遭了雨,则一路都被车骑着。

  十岁,我第一次随父亲外出。那是临近过年的一天,我们吃了早饭,背着太阳,沿着沟边小路,走到河边小路,走到堆边小路;又顶着太阳,走到日头偏西,腹中辘辘,两脚疼痛,方到三伯父家。休息两日,又起了个大早,来到渡口,买票等待。不知等了多长时间,才排队挤上一条蓝色的铁壳船,在几个戴红袖章的人吆喝下,钻进船舱。还没坐稳,便听到“突突突”的响声,接着听到“呜——”的长鸣,接着河水动起来,船身离开岸边,向前行进。从客舱的小窗向外看,一条斜着的波浪从船头连到河岸,冲得岸边回应着船头,一起发出“哗哗”的响声。鸭子在捞食,波浪过来,抬头张望;波浪过去,又蹶起屁股接着捞它的食。夜深了,父亲催我眯一会儿,我新奇地一直望着外面黑魆魆的天边,影影绰绰的房屋、树干,零星的灯光。天快亮的时候,我们下了船,到的地方叫溱潼,父亲的老家。这次外出,连休息一共用了四天一夜。

  就在这样偏僻的地方,新中国按伟大领袖的号召,将学校办到了村,办到了农民的家门口,先有一至三年级,后有四至五年级,又增加了带帽子初中。这是又一缕阳光,为这个旮旯带来了光明。我和我的同龄人成为获益者,其间部分人因此改变命运,离乡进城。

  到我进县城时,这里除了一条离家十几里的战备公路,大部分地方毅然是闭塞的天涯海角。那一年,我有了小孩,要回家报喜,正巧单位领导要去海边办事,便同意我搭车去。在半路上,我下了车,并约定下午四点到海堤闸口集中。我急急地吃了中饭,父亲非要我带一条十几斤重的大拉瓜回我的小家。我扛着走了三里多,早早地到闸口等。四点过了,五点过了,六点七点又过了,闸上亮起两盏昏黄的灯,惨白的半月挂在高空。这时,闸管所的人吃了晚饭出来散步,突然发现有人在闸上来回走,便警觉起来,前来盘问。我告知原由,他们将信将疑,旋即留一人看着我,一人去报告所长;所长又来盘问,又回去打电话证实;直到九点左右,才告知我,车子下午两点多就因急事回去了。海风吹乱了我的头发,吹凉了我的衣衫,吹酸了我的鼻头。我扛起拉瓜往回走。走过一处坟地时,隐隐绰绰的坟头,似乎就是耕田的张大爷、剃头的沈大爷在看着我。我实在无力了,扔了拉瓜,目不斜视地走过。

  这个旮旯也极少有人去,难得有亲戚上门。喜鹊不少,却不容易看见它们飞到屋后的树上大叫报喜。因为偏僻,乡里分工干部多不愿到这里来。印象中,只有一个嘴有些歪的干部,在这里真正住过几天,倒是很平易,远远地看见妇女就说笑话,逗得女人们咯咯的,她们私下都亲切地叫他“殷小歪”。他在一户农家带伙,中午吃白米饭,饭头上还盖着洋葱炒鸡蛋,便吸引很多人的目光,更激发起人们走出去的欲望。这人很会说,讲形势一套一套的。

  三十年前,在我进城工作时间不长,立足未稳,还无力赡养老人的时候,母亲受到上学、参军、打工、经商股股逃离风的影响,再不能忍受这里的偏僻贫困,生怕早晚生病得不到及时施救,迫不急待地拆了房子,卖了所能卖的,将屋基田、自留田等合计五六亩,一股脑地以每年三百元的价钱,包给邻居种植,住到了县城我的身边,直至今天。

  今天,沿海战略,沿江战略,上海经济圈,陇海经济带,淮河经济带,一缕缕阳光集束高照,旮旯渐成都市,大淤尖早已不再遥远,不再偏僻。

  打开世界地图,它就在那片最大的蓝海西北,在“中国·滨海港”南边那个熟悉的角落。

  一马平川的冲积平原上,水网密布,纤陌纵横。春天,柳岸花堤;秋季,果香阵阵。

  大港建成,为祖国站岗放哨的边陲变成开放发展的前沿。央企落户,全国规模最大的LNG储备基地建成,百里海堤风光带蓝图绘就。千里迢迢的人们赶来休闲观光。海湾成了网红打卡地。滩涂成为开发区,片片腾起热浪。淮河入海水道建成二级航道,百舸争流。

  那里已有高铁、高速,陆路、水路、空路,路路通达。

  淮尾,曾在深闺人不识,如今,渐出海角展新容。

  梦中,我又回到了我的老屋,我的衣胞之地,熟悉的涛声,熟悉的鸥鸣,还有童年的玩伴。(初稿写于2024年5月,父母还在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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