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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影文心

麦子2025-11-27更新 次浏览

梅影文心


这南国的秋日,能逢着这样一个饱满的、毫无渣滓的晴天,近乎是一种恩赐。阳光并非夏日那般泼辣刺目,而是滤去了所有火气,醇厚如蜜,温润如玉;它流泻下来,并不炙烤,只静静地敷在人的手背上、脸颊上,暖意便一丝丝地,直渗到心底最柔软的角落去。心中那点因俗务而生的滞涩,仿佛也被这光融化了,于是脚步不由地,便向着那溪边的三角梅基地去了。


还未见其形,先被那片磅礴的色彩攫住了心神。那已不是寻常意义上的花圃,倒像是一场盛大而无声的交响。所有的颜料仿佛都在这里被解放了,挣脱了调色盘的束缚,恣意地泼洒、流淌、碰撞。绛紫的,是沉郁的低音部,如天鹅绒的幕布;殷红的,是喷亮的小号,燃烧着生命的热情;粉的,是柔美的竖琴,撩拨着少女的梦境;橙黄的,是辉煌的铜钹,撞击出夕阳的余响。它们簇拥着,叠压着,从篱笆、墙垣、花架上奔涌而下,以一种近乎嚣张的生命力,宣告着存在的欢愉。


然而,人的眼睛与心灵,在经历了最初的喧闹轰炸后,总会不自觉地寻觅一处可以栖息的幽静。我的目光,便在这色彩的洪流里,被几处素白与淡青的影子温柔地牵引了去。那是些白色的,与淡青色的三角梅。它们疏疏地,静静地,仿佛自知其美,故而无需争抢。那白,不是寡淡的、单薄的白,是带着月光的清辉与宣纸的微黄的,一种有底蕴的白,像珍藏了多年的上好丝绢,光泽内敛,触手生温。


那淡青,则更令人心折,是黎明前天际将明未明的那一瞬,是雨过天晴后,瓷窑上空那一缕若有若无的烟霭,薄得像一个梦,清得像一句偈语。热闹是众人的,但这幽静的美,似乎独独为我这样徘徊的客者所设,在这繁华深处,为我辟出了一方安顿魂灵的净土。


脚下一条蜿蜒的石板路,引我向更幽深处去。路是旧的,被无数过往的足迹与绵长的时光,磨洗得光滑而温润。石板的缝隙间,青苔恣意地蔓延着,茸茸的,绿得深沉,像是岁月在这路的骨骼上,生长出的柔软思绪。路旁,竟默然排列着一队队废弃的石磨。这些曾经与生活最为贴近的器物,圆形的磨盘上,凿痕犹在,却已停止了歌唱。


它们像一群卸甲归田的武士,将往昔旋转不休的轰鸣,尽数收敛为此刻磐石般的沉默。我俯下身,手掌贴合那粗糙冰凉的表面,仿佛能触到往昔那些布满老茧的手掌的余温,能听到麦粒在重压下碎裂时发出的、满足的叹息。它们曾参与创造生命之必需,而今,它们自身成了历史的注脚,在花影与日光下,参悟着“有用”与“无用”之间,那深不可测的禅机。


路的尽头,水声渐渐清晰起来,泠泠淙淙,如一曲永无止境的古琴。一座小小的红砖桥,静卧于溪流之上。砖是暗红的,在四周葱茏绿意的包裹中,像一颗沉静的心脏。我踱步上桥,倚着栏干。桥下,溪水清浅,可以看见水底圆润的卵石,历历可数。几片早凋的三角梅花瓣,粉的,白的,随波逐流,悠悠地,打着旋儿,不知要流向哪个天涯。


对岸,一间青砖黛瓦的咖啡屋,静默在榆树的荫庇下。那榆树极老了,虬枝盘曲,几绺长长的枝条,柔情脉脉地垂入溪中,仿佛古之雅士,正以流水为弦,弹奏着无言的乐章。时光在这里,仿佛被这水声洗得慢了,黏稠了,凝成一整块透明的、温和的琥珀。


走过小桥,便是那心心念念的溪边书屋了。


推开那扇虚掩的木门,仿佛不是进入一个房间,而是踏入了一个迥异于外界的时空。一股清幽的、混合着旧纸、墨香与淡淡木樨的气息,幽然袭来,瞬间将尘世的喧嚣隔绝在外。屋内的光线是慵懒的,被雕花的窗棂与门外扶疏的竹影,筛滤成一片片朦胧的、柔和的光斑,安然地落在深色的地板上。高大的书架顶天立地,像沉默的智者,守卫着层层叠叠的、人类精神的结晶。哲学、历史、诗文、艺论……分门别类,秩序井然。我的指尖从那些或崭新或古旧的书脊上轻轻滑过,像抚过一排排历史的琴键,无声中,却似有黄钟大吕在心底轰鸣。


在书屋正堂的中央,一幅孔夫子的画像安然悬挂。夫子褒衣博带,身形伟岸,面容是那种经典的“温而厉,威而不猛,恭而安”。他的目光,深邃而慈悯,仿佛穿透了薄薄的纸背,穿透了两千多年的滚滚烟尘,正静静地,落在我身上,落在这书屋的每一个角落。


那一刻,万籁俱寂。我仿佛听见了泗水之畔,那随着春风飘散的朗朗诵读:“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仿佛看见了在陈蔡之间,那群饥肠辘辘却依然弦歌不辍的身影。一种巨大的安宁与庄严,将我牢牢攫住。这书屋,因了这一幅画像,不再仅仅是藏书的所在,它成了一座文明的灯塔,一处在时间洪流中岿然不动的精神彼岸。


我忽然明了此地布局的深意。屋外,是那烂漫到极致的、属于南国土地的、感官的、生命本能的美;屋内,是这沉潜到极深处的、属于华夏文明的、理性的、精神超越的美。那三角梅,是自然的文章,用色彩与形态,书写着生命的奔放与无常;这书籍与夫子,是人文的星火,用思想与墨痕,镌刻着精神的恒久与尊严。一外一内,一放一收,一艳一素,一动一静,它们在这条无名的溪边,完成了最深刻的对话与最和谐的共生。那溪水,便是这对话的见证者与记录者,它流淌着花开的消息,也映照着书页的辉光。


我在临窗的一张木椅上坐下,请下一本《诗经》。窗外,恰好是一株淡青色的三角梅,疏落的花影,正好印在泛黄的书页上。当“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的古老诗句,与眼前这淡青色的、流淌着生命汁液的现代花影重叠在一起时,一种奇妙的感动涌上心头。时间仿佛失去了它的线性维度,古与今,文与质,天与人,在此刻完美地交融。我读几行诗,赏了会花,感觉自己的生命,也在这静谧的交流中,被悄然充盈,被深刻地抚慰。


日影渐渐拉长,颜色也从金黄染上了赭红。夕阳的余晖,为书脊、为桌椅、为夫子的画像,都勾勒出一道温暖而神圣的金边。我轻轻合上书,将身心从那悠远的意境中缓缓收回。起身离去时,脚步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这满室的清梦。


重回室外,暮色如一张淡蓝色的薄纱,轻轻笼罩下来。那些白日里灼灼逼人的色彩,此刻都已收敛了锋芒,沉入一片温柔的、朦胧的灰蓝之中。唯有那几树白与淡青的梅,在渐浓的暮色里,反而愈发地清晰起来,像一颗颗自行发光的、温润的星辰,不耀眼,却足以照亮归途。


我来时,携着一身都市的尘埃与内心的浮躁;我去时,感觉整个灵魂都被那溪水洗涤过,被那书香浸润过,被那圣贤的目光抚慰过。那潺潺的水声,依旧在身后流淌,它带走了这个下午,却将一片梅影,一缕文心,永久地种植在了我的心田。我知道,往后的岁月里,每逢烦闷困顿之时,我便会想起这个晴日,想起这溪边,那一片喧闹中的幽静,以及那间小屋里,跨越千年的、永恒的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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