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温馨而忙碌的国庆节
颜立山
那年国庆节恰好是母亲四十寿诞,我写信说会回去为她庆祝,带好吃的。父母都是文盲,接到后一定会立刻要弟弟去请四叔公来念,彼时父亲会微笑不语,弟弟妹妹欢呼雀跃,母亲则会撇撇嘴:"什么好吃的,肯定是学校的馒头!"——她怕邻舍们多心。
不过这次真不是馒头!当时国庆只两天假,因母亲生日当天中午有人请我主持婚礼,我只能下午赶回家给母亲祝寿,还必须连夜回校,不能耽误第二天学校的合唱排练。做主持跟主家讲好了不拿红包,只要打包酒宴剩的扣肉。城里人吃席斯文,一场婚宴能剩下好多净肉,倒掉太浪费了。要是带回去,弟弟妹妹的欢呼会掀翻屋顶,传遍全世界!
母亲出身镇上商人家,见过世面,很能干会持家,可运气不算好,嫁给父亲这个宠得有些过分的农家独苗。记事起四叔公为首的邻家爷们,总喜欢在我家久坐闲聊。现在想来,那时茅草屋冬暖夏凉门槛低,没有进高门大户的拘束,加上父亲特好说话,觉得万邦来朝有面子,热茶招待外偶尔还有地里的黄瓜花生;人民公社体制下也滋养闲人。母亲却很不喜欢,觉得有钱有时间待客还正常,家境不好就不该游手好闲。先是远远看见有人过来就大声吆喝父亲要下菜地干活,再是坚壁清野停了热茶和小吃,假如还有看不清门子的,那就提着房里臭烘烘的尿桶经过,不小心洒出一些来。经过长期反复斗争,加上农村包产到户事情多起来,我家终于实现了门庭清静——不过母亲的恶名倒是传遍全村了。
我们都替母亲不平,可她没空管这些,田里土里水里,粮食和经济作物水产养殖,哪样赚钱搞哪样——我是老大,除了带弟弟妹妹外,扯秧插田、扮禾收草、割草养鱼、淋菜喂猪属于日常,摘莲蓬做去芯莲,街头赶集卖西瓜,水中捉黄鳝,山里采蘑菇等等,生活忙碌而充实。
在我们读书方面,父母却出奇一致地支持,三个子女先后读了高中,这在当时农村很不容易,我常常要参与父母挖空心思筹集学费的讨论和行动。很幸运考上了大学,不要学费,我还可以通过兼职家教或婚丧主持等来补贴自己的学习生活,偶尔还能够给父母弟妹一点惊喜。
这天婚礼主持很成功,主家特别高兴,所剩成型的扣肉满满一脸盆,倒在两层干净的塑料布上包好扎紧。加上一大捧喜糖一起放进盛啤酒的纸箱,再牢牢绑在自行车后座上,千恩万谢送我出门。
到家里有30多公里,虽说已是仲秋,天气还是很热。怕气温高肉菜坏掉,我骑得飞快,耳边只听到呼呼的风声,路边的树一棵接一棵从眼角窜过。很快就看见家乡那条弯弯的山路了,如果顺利的话,晚饭前肯定能赶到家。
前面的路一边傍山,一边是一丈多的高坎,下面是刚刚收割的泥泞稻田。路有点陡,加上骑车久了脚麻,我便下来推着走。才上完坡,看见一头牯牛拖着牛绳,不紧不慢地走在前面的路中间,没看到牛的主人。我想要牛让边上点,于是摇了摇铃,它似乎听懂了,脑袋往山那边侧了侧,我推着车赶了几步想超过它。正跟它并排的时候,应该是脚步声惊了它,我只听得“哞”的一声低吼,然后看到一双瞪得大大的血红眼睛,牛把头一低朝我冲过来,于是我连人带车腾云驾雾飞了起来。
落地就清醒了:我的脚趾穿过鞋底深深插进泥巴里,一双还有五成新的球鞋彻底完了,出客的新衣服上和脸上尽是泥水。我全身动了动,竟然一点也没受伤。赶紧洗洗手擦擦眼睛,看我的单车——还好,横躺在旁边,纸箱居然没有破,不过很明显已经被油浸透,扣肉浓烈的香气到处都是。于是毫不耽搁,从泥巴里扯出单车胡乱洗了洗,往肩上一扛,看准前面的田垄,绕过还在大路上耀武扬威的牯牛,朝家的方向飞奔起来。
弟弟妹妹早就在村口迎接,眼尖的他们比赛一样地扯着嗓子喊了起来:“哥哥回来啰!哥哥回来啰!”于是全村的男女老少一边闻着喷香的扣肉味道,一边狐疑这个穿着簇新衣服却满身泥水、打着赤脚扛着单车的的怪物大学生到底是从哪个星球来的?
少不了母亲父亲一番心疼的盘问和安慰。洗刷干净之后,全村人立刻就感受到了我母亲这个大学生儿子的善意了:我和弟弟妹妹端着大脸盆,每家每户送了三块扣肉条,长辈四叔公那里特意加了两条,感谢他念信!几乎是一夜之间母亲在淳朴的乡亲们心里原来那个小气抠门折磨男人的恶婆娘形象一下子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勤劳顾家还培养出有本事会赚钱儿子的成功母亲!
一家人热热闹闹吃过晚饭,我立马就往学校赶。虽然全家都极力挽留,可我感觉如果睡一觉,只怕明天会一身疼痛赶不得长路。晚上骑车要慢得多,进宿舍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两点,我上床倒头就睡着了。
第二天,寝室同学摇醒我,说合唱排练就要开始了。我一激灵,快速冲了个冷水澡,一瘸一拐跑过去,居然没误事!在集体队伍里,我饿着肚子,却精神抖擞地唱着《歌唱祖国》的曲子,一遍又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