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艳梅｜金龙贺岁·中国作家2024迎春专刊】

代艳梅｜金龙贺岁

中国作家2024迎春专刊

把你留在记忆里

　　大二的下半学期，通过“家教介绍所”，我在西湖边的庆春路谋到了一份晚上6:30-8:00做家教的工作。

　　第一天去上班，我又新奇又紧张，连晚饭也没心思吃，早早地拿着地址就敲开了主人家的大门。从房屋的装饰和布局，一眼便知是一户收入丰厚的知识分子家庭。我觉得自己底气不足，心跳得厉害，坐在宽大的沙发里，感觉特别不自在，便要求见我的“学生”。保姆领我穿过敞亮的客厅，在一个拐角处敲了敲一扇敞着的门，“小辉，老师来了。”我刚想进去，就看到一个长相很帅的小伙子坐着轮椅向我摇过来。

　　“怎么？”我被搞糊涂了。

　　“怎么？！没想到是个大人吧？更没想到是个残疾人吧？”小伙子很大方地凝视着我。

　　“进来吧，我已给你泡好了茶。”他的口气亲切而又不容拒绝。我跟着他走进了书房。

　　那天晚上，我对他有了初步的了解。他高二时出了车祸，失去了双腿，也毁灭了上大学的梦想。好在，他家庭条件不错，父母给了他从身体到精神上最大的照顾和抚慰。他能讲一口流利的英语，绘画是他的特长。但是没有同龄人的嬉闹和相伴，他觉得生活没有了绚丽的色彩。五年来，他一直都在轮椅上寂寞地消磨着他的青春时光，这次与其说是找一个普通话较好的家教，倒不如说是为他找一个同龄的说话对象。

　　我能为他做些什么呢？那个晚上我一夜没睡好，老是想着这个比我大两岁的特殊的“学生”，想着对他进行家教的种种方案。

　　第二次去时，我已能掌握主动权，一个半小时的家教内容全部是大学里有趣的事儿，他听得那么专注仔细，我感到他是快乐的。因为他的快乐，我感觉自己是充实的，是有价值的。“绝不逊色于以往那些有才华的家教老师。”他的父亲如是说。但我清楚，我和他们不同，他们带给他的是知识，是生存的价值，而我想带给他的是快乐，是生存的希望。

　　也许是同龄人的缘故吧。第三次，我们就为一个小问题争得面红耳赤，我甚至忘了他是我的“学生”，是一个需要迁就的残疾人。我们互不相让，彼此各抒己见。从他飞扬的表情中，我看到了他青春被激活的光彩。临走时，他塞给我80元钱，说：“我们实行周薪。”“那也太多了吧，不是每晚20元吗？”“可快乐是无价的呀。”

　　以后的一个月，我们都相处的很好，我成了他们家最受欢迎的人。他每天盼着我去，为了方便我往来，他甚至把他母亲的自行车送给了我。而我一有空儿想到的就是去看他，让他快乐，让他感到生活的美好，这不单是我做家教的责任，也深深表达着我对他的同情和怜悯。

　　用他自己的话说，“有青春作伴儿，心情明朗，时光如飞。”我们在一起从不谈论有关残疾的话题，我也没有能力教他高深的学问和做人的道理。很多时候，我们要么海阔天空地聊天，要么为维护各自的观点争论不休。常常地，他活泼的笑脸会让我产生心痛的感觉，我就想，一定要尽自己最大的努力让他忘却痛苦，让他对生活充满信心。

　　我几乎每天都去，有时白天没课也会去。天气晴好的时候，我就将轮椅推到院子里，在暖暖的阳光下给他读有关“春”的文章，感受春天的气息。

　　和谐美好的日子在我们的欢乐中流逝。然而，突然有那么一天，这种状况被改变了。

　　那天傍晚，我拿着新买的《七里香》，兴冲冲地直奔他的书房。刚进门就被他一下子抓住了手，我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手里已捧着一束红玫瑰。他一言不发，静静地望着我，脸红红的，这意外的举动让我大吃一惊。我呆立在那里，语无伦次，不知所措。

　　“哈哈哈——今天是愚人节！”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打破了僵局。

　　“什么？是愚人节？！”我如释重负，回过神来：“你怎么开这样的玩笑？”我一边说一边坐在他对面。这时，我却发现他陷在轮椅里，低着头，使劲儿攥着轮椅的扶手，像个做错事儿的孩子。

　　我把书递给他，他没有接，用双手抱住了头。我们谁也不说话，空气凝重得让人窒息。当他的痛苦真切地传向我时，我明白了问题的严重性。

　　我从来没想过事情会发展成这样。我和他在一起，只是想帮助他，让他快乐，让他能和正常人一样感受生活的美好，压根儿没想到他也是有血有肉，需要情感寄托的人。

　　看着他隐在轮椅里悲伤的样子，我理解了他为什么要选择“愚人节”这么做，而且表达的那么羞怯与矛盾，我因之而倍感难过。他那么无助地紧紧抱着自己的头，让我心中涌起深深的自责。我想说声“对不起”，可对于残疾的他来说，这句话无疑就是一种伤害。最终我什么也没说，就那么静静地感受着时光缓慢爬过心头而滋生的沉重和忧伤，我第一次明白了什么叫“痛彻心扉”。

　　那天之后，我再也没去看过他，我怕触他伤心。两星期后，我收到了他厚厚的一封信，里面只有用红纸包裹的300元钞票。捏着他唯一的一封信，眼前闪过我们在一起的日子，闪过他每天迎接我时所表露的那份欣喜与欢心，眼泪便忍不住地流了下来。

　　20多年过去了，我再也没有得到他的一点音讯，但常常地，就会想起这段往事，想起他坐在轮椅上听我讲话的神情，以及他最后留给我的因痛苦而弯曲着的背影......

春之约

　　那天，阳光明媚，空气清新，感觉不出去走走似乎就辜负了这美好的春光，正想着，女儿打来电话说想带我出去散散心。

　　“去哪儿呢？”她说:“去临海的灵湖吧。”两人便一拍即合。

　　灵湖周围景色宜人，玉兰绽放，柳芽吐翠，地上绿草茵茵，湖面清澈明亮，偶有微风轻轻掠过，稍暖，混合着丝丝浅淡清幽的气息，着实令人神醉心迷。女儿兴奋地说：“妈妈，今天我负责给你拍照。”“还是我给你拍吧。”我知道女儿喜欢别人给她拍照留影，但就是太挑剔啦，对自己各种不满意。这儿太大了，那儿太小了；这儿太粗了，那儿太细了；眼眯了，头歪了，背驼了，发乱了，反正100张照片里，她也挑不出两三张喜欢的。在她喜欢的为数不多的照片里，我给她拍的还算是多的。今天，面对着这旺盛蓬勃、蔓延铺展的绿色世界，沐浴着慵懒温和、让人宁静安详的阳光，呼吸着清新甜润、使人神清气爽的空气，说什么也应该给她多拍几张照片才对。

　　“不，我今天给你拍。”她坚持要给我拍照片，还命令我站在湖边柳树下，耐心地指导我摆出各种姿势，拍完后拿给我看。看着自己眼周明显的皱纹和飘飞的白发，真的不愿也不忍直视，也不想再拍。随口而出：“太难看，太老了！”可女儿说：“挺好看的呀。”我想，在儿女们的眼里心里，再丑再老的父母都是好看的吧。“你气质很好呀，你不要和二三十岁的人比好不？”女儿不服气地嗔怪。好吧，在女儿面前，那就收起各种不自信，尽情享受和女儿相处的美好时光吧。

　　当我面对耐心的女儿，真诚地微笑，把身心都融在大自然的美景时，有一种感觉就像喷泉一样从心底奔涌而出，在阳光下闪着醉人的光，那是一种怎样的幸福啊！没有茫然，没有困惑，没有彷徨，没有焦虑，没有紧张，没有压力，疲惫的身体记忆清零，浮躁的心灵尽情放松。站在花丛旁，倚在椅子上，坐在草地上；凝望着花朵，平视着湖面，轻抚着绿叶。女儿将照片给我拍了一张又一张，每在一个地方拍了一系列，她都停下来给我看，还不忘说上一句“好看。”我再仔细看，可不，每张照片里景色都那么迷人，而我在迷人的风景中或缓步，或驻足；或寻思，或陶醉；或浅笑，或闭目；或站立，或蹲坐，整个人也显得格外精神，格外醒目。

　　灵湖周围人来人往，很多人看向我们，是好奇，是吸引，抑或是羡慕吧。突然就又想起卞之琳的诗句“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那么，就舒展开灿烂的笑容，去装饰别人的梦吧。

　　女儿一边在手机上翻看着一张张的照片，一边喋喋不休：“真好看，都不需要P。”“谢谢女儿的陪伴和安慰啊。”我紧紧抱住她，她青春的气息扑面而来，馥郁着、沸腾着我的身心。

　　女儿晚饭后把照片发到我手机上，又附了一句话“都不需要P”，看着洒满阳光、洋溢着幸福、置身于美景中的自己，感动、温暖和喜悦一齐袭来。我也随即给女儿发了一条短信：因为女儿带来的幸福是发自内心的，而沉浸在幸福中的女人是美丽的。非常感谢我的“小棉袄”，生命中有你是我多大的福气啊！

　　仔细翻看着一张张照片，江南的初春就像一幅绚丽多姿的油画，随处可见的深绿和新绿蜿蜒弥漫，红的、白的、粉的、黄的花竞相绽放，温暖的阳光给万物渡上明亮的妆，我在和煦的春风里，鼓动生机，舒展明媚......是啊，包容和体谅自己容颜的衰老，善待自己的不完美，和自己的内心妥协，原也有着悠然细密的韵味和恬淡飘飞的气息。我从心底感激女儿，是她努力提醒我重新认识自己、接纳自己、定义自己。

老师，我想为你做点什么

　　班长王颖属于那种内敛的女孩，可那天放学后，她居然追上我，热情地和我打招呼。

　　她和我并肩走在一起，好奇地问：“老师，你为什么不骑自行车？”

　　“为什么非要骑车呢？步行不行吗？”我学着她的口气说。

　　“不是，同学们打赌说‘你不会骑自行车或者没有自行车’。”

　　“是吗？”我感觉脸上火辣辣的，不过马上又沉着地反问：“那你认为呢？”

　　“你不会骑车！”她看着我，肯定地回答。

　　“就算你对吧。我水平不好，不太敢骑，是不是让大家都失望了。”我话还没说完，就看到王颖惊讶地张大了嘴。

　　“老师，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呢？我想为你做点什么！”王颖细声细气的话出人意料，让我震动不小。好一会儿，我才木讷地说：“那你就给全班同学树个学习榜样吧，怎么样？”我凝视着她，亲切而友好地期待着她的反应。

　　“行，可我说的不是这个。”她热烈的目光凝视着我，反倒让我不自在起来。

　　第二天放学后，她兴奋地叫住我：“老师，今天我骑车了，我带你回去。”

　　“行吗？”

　　“行，你放心吧。”

　　看她熟练地跨上车，我紧跑几步，坐在她的后座儿上。也许是太突然或是太用力吧，她的车歪来扭去，不能保持很好的平衡。“我先下去吧。”“不要，不要，你坐好。”她喘着气紧张地大叫。正当我犹豫的时候，车子一歪，我们都重重地摔倒在地。这可是放学高峰期，当着那么多学生的面，我真是威风扫地。王颖迅速地站起来，脸涨得通红，一边急急地拉我，一边惶恐地问：“老师，你没事吧？”

　　“老师，你胆子也真够大的，把自己的安全就这么轻易地交给了前天才学会骑车的王颖。”

　　再看王颖，她两眼闪着泪光，定定地瞧着我，像有好多话要说。我赶紧拍拍她的肩：“咦，热吗？连眼睛都出汗了。”周围的同学都笑了，王颖也跟着笑了起来。

　　王颖推着车，和我并肩走着，好一会儿才说：“老师，我真的是刚学会骑车，可我昨天还带过我妈，我想你比我妈瘦，一定没问题的，谁知——”

　　“没事，没事，别想了，这不都好好儿的吗？”

　　“我知道在阳光下步行很热，很不舒服。看你每天走来走去，满脸是汗，我真想为你做点儿什么。我想，如果我会骑车了，你打把伞坐在后面给我们遮住阳光，不是很好吗？可我......”王颖哽咽着，难过得说不下去。而我走在阳光下，沐浴在她暖人的话语里，全身的细胞就像被水浸过似的，格外舒坦。

　　我揽着王颖的肩头，发自内心地说：“以后放学，我就将自己交给你了。”“真的！那下午上学呢。”她盯着我，希望我能表态，可不等我张口，她就急切地说：“我就路过你家门口，我叫你好吧？！”

　　“好-----那就由你专车接送了。”她像得到了什么重大奖赏，那股高兴劲儿真是纯真的叫人难忘。

　　“你不怕我再让你出丑？”过了一会儿，她又不放心地问。

　　“不怕，怕还让你接送呀。”

　　从此，她成了我每天的期待。

　　她是那么细心，每天都准备着伞和雨衣；她是那么准时，有时我还没好，她就耐心地等。

　　时间一长，她对我这个老师一点儿都不忌讳了。她自己的事，亲朋好友的事，甚至她父母吵架的事，都会和我说。有时她家吃比较稀罕的东西，她还会盛在饭盒里给我带来。我们的友情就在这细枝末节中得到了加深。但她从不因和我关系的密切而放纵自己，在同学面前炫耀自己。她是那么善解人意，那么努力进取，那么乐于助人。

　　在王颖面前，我有时感到非常迷惑：我是她的老师吗？可我却没大没小地和她经常在一起吃棒冰，到小店喝汽水，有时还拳头剪刀布地赌烧饼吃，而且我还那么自然、习惯地享受着她的牵挂，她的关心。我不是她的老师吗？可我却明明为了她和她的同学们费心地备课，尽心地上课，恨不得把自己知道的全都倒给他们。我是那么自然、习惯地给他们传道，授业，解惑。

　　王颖有时也会不解地自语：“你是我的老师吗？真奇怪，你居然是我的老师。”

　　那一年，同事们投来多少羡慕的目光啊！他们说“历来只有老师宠爱学生的，哪见过学生如此宠爱老师的。”这话倒不假，如果王颖有事不能接送我，就托付给其他同学。他们尽心尽力地照顾着我，传承着友谊的接力棒，让玫瑰色的真情和蔚蓝色的感动在我们每个人的心底流淌、蔓延......对我来说，那真是丰收的一年，收获了那么多颗真诚、热情、活力四射的心。

　　“老师，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呢？老师，我想为你做点什么！”王颖的话犹如盖在我心上的一枚鲜嫩的邮戳，温情、绵长、悠远，它是专门寄给未来，用来怀想美好岁月的凭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