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我在朋友圈看到一篇王苏辛的访谈,其中提到她正在写一个名叫《启示录》(暂名)的长篇小说。这个和《圣经·新约》的末卷书同名的小说当即引发了我的兴趣。四年后,这部长篇终于面世。据王苏辛本人说,小说原本二十万字,后被她删掉八万来字,小说名也由原来的《启示录》改为了《重新醒来的一天》。
但凡写作的多少会明白这样大刀阔斧的删改意味着什么。从字数上说,它当然算不上鸿篇巨制,但当我读完整个作品,一时间竟不知该从何说起。原本庞杂的信息因着大幅度的删减愈加密集,使得这部作品既单薄(仅从字数上讲)又丰厚。它是凌厉的,带着锐不可当的锋芒;同时,又是钝感的,不时呈现出某种跳脱的、不合时宜的气质。王苏辛的面孔在我面前浮现出来。是的。我想说,这很苏辛。
小说总共分为三个部分。第一部分——泥土松软,主要写的是主人公岳予同的读书时代;第二部分——再见,观众和第三部分——等待降临,写的是岳予同大学毕业后进入社会,成为短视频博主后的所见所闻以及由此带来的思考。小说聚焦“出走”二字,岳予同一次次从潜城出发,去往远方,再一次次回归,积蓄力量,重新出发。
如果你读过王苏辛的小说集《在平原》《象人渡》或是《再见,星群》,就会知道王苏辛近年来致力于捕捉、记录人的,特别是青年人的精神变化,直面他们的精神上的的症结。从这个角度上来说,她会写出这样一部新作一点也不奇怪。但这并不代表这部小说只是她之前这些小说的简单的加长版。钱钟书曾引席勒诗所谓艺术高境内容尽化为形式,事实上,从翻开小说的第一页起,你便能感受到其独特的、强烈的形式感。
小说的三个部分分别由序幕、慢板、快板、谐谑曲等组成,每一个部分的结尾处都会出现一节“歌队合唱 重新醒来的一天”,合成了一个彼此独立且又关联的结构。正文前的“名词解释”、“弹幕”等,让人立马联想起王苏辛的朋友圈,像极了她的“一个人的辞典”。
并不是所有作家的朋友圈都和他的文风相匹配(纯属个人喜好,并无高下之风),但王苏辛是。这个从小便混迹于各大网站、论坛的女孩真实地相信着通过网络可以抵达比现实更辽阔的世界以及比现实更真实的真实。而在小说中,随着情节的推进,我们看到社交网站、同人论坛、校园网、视频号、短视频等依次出场并对岳予同产生了不可替代的影响。或者,不妨进一步说,小说记录的是互联网时代的传播变迁史,而岳予同在新媒体的交互、更迭中不断地审视自身,探寻自我和他者之间的界限。
王苏辛敏锐地嗅到互联网时代的气息,小说中的人和人之间都不可避免地隔着一层互联网的膜,即便是岳予同和她父母亦不能例外。“多年来,母亲通过她的主页观察她,正如她通过母亲的视频观察她那样。”又如,岳予同和她的前男友阿K,岳予同最初正是通过阿K的视频号关注的他。
经历过千禧年的网络热潮的一代人,或多或少听过或读过痞子蔡的那部风靡大江南北的小说《第一次亲密接触》。这部被誉为网文“开山鼻祖”的作品开创了网文创作与传播的新模式,其男女主角便是通过网络(BBS)相识相爱。
如今,“通过网络相识”这种方式早已不再新鲜,王苏辛自然意不在此。回顾岳予同和阿K的恋爱史,我们不难发现真正吸引岳予同的恰是阿K最初出现在屏幕里的样子。
在互联网出现以前,人们多半凭借小说、电视、戏剧以及自己的想象构建出理想中的异性的模样,而在互联网时代,屏幕中的那个亦真亦假的“人设”亦成为了必要的一环。不久,两人仓促分手,导火索是阿K在一次朋友聚会中将他的手“婆娑在她腰际”。他们甚至都称不上分手,毕竟,阿K从没有正式地表白或者承认过他们的关系。
王苏辛通过岳予同和阿K提供了互联网时代下的一个典型的爱情蓝本——含混、快速、易碎。有人可能会问,岳予同是因为阿K没有提前和她商量如何公开他们的关系感到被冒犯吗?可既然如此,那她之前为什么又能接受这段非正式的情感关系?但恋爱毕竟不是非黑即白,我倒更倾向于上野千鹤子说的“恋爱的过程中,我们受到伤害,也互相伤害,借此艰难地摸清无论如何都不能让渡给他人的自我防线,以及对方那条无法逾越的自我界线”。阿K当众将他的手“婆娑在她腰际”就是她无论如何都不能让渡给他人的自我防线。
“她仍是在独自一人的生活中,获得的满足感最强烈。”至此,网络世界连同现实生活中的他者共同定义、建构并完善了岳予同的自我。
写到这里,我突然想起自己不止一次在活动上见过苏辛激动、滔滔不绝地发表自己的观点,也见过她在众人前突然不语。这在不熟悉她的人看来或许会被误认为某种傲慢,但实则出于她的敏感和自省。你大可以说她不够圆滑、成熟,但却无法质疑她面对本心时的真诚。
时光飞快,我和苏辛认识七年了。因着彼此朋友圈、微博的更新,我常常有一种“和她昨天才见”的错觉,可细细想来,我们忙于各自的工作、生活琐事,每年实际上也就见上两三面。但只要见面,必定聊到深夜。我们从文学聊到电影、历史,再到服饰、包包、化妆品、美食,好像总也聊不完。苏辛对时尚有天然的直觉,而这些落实到文本里则成了一个个扎实的细节,小到一个眼影的色泽、一条羊毛裙的质地。
还记得有次,我和苏辛一起看莫奈的展览。当时,我们站在那幅著名的《日出·印象》前,周围满是参观者。保安指挥着大家往前挪动,每个人在这幅名画前的停留时间以秒来计。我忽然心生厌倦,为这么多人,也为等候了那么长的时间。但更令我厌倦的是,即便我可以长时间、近距离看到这张画,又能如何?最后还不是拍照打卡罢了。
等我们终于移到那张画跟前,苏辛却把头凑近了。“看这里。”她指的是画的右下角,我知道她原来学过美术,但也搞不清她究竟在看什么。“凑近看,可以看到画家是怎么一笔一笔地刷上去的。”她边说边挪动脚步,留给我一个神情专注的侧面——五官分明,线条硬朗。
我几乎想象得出,那些个日日夜夜,她一个人如何面对千头万绪,对着电脑屏幕逐字逐字地阅读、修改、删减,就像她过去学画时那样。一次修改即是一次刷新,是文本,是画面,更是自身、他者,以及世界。
苏辛的写实功底毋庸置疑,但她显然不满足于复刻一个当下的世界。小说中的“中心城”、“未来大厦”有一种非现实之感,好比开拓了另一个平行时空,而这种矛盾的统一在“歌队合唱 重新醒来的一天”中达到了极致。
一开始,我只当这部分内容是岳予同现实生活的后续,但当我结合小说中的几个时间点一推算才发现,这其实发生在2025年以后。也就是说,那些大量的真实的且充满生活感的细节都是王苏辛杜撰的岳予同的未来。
“醒来,是从梦中往外跳伞。”特朗斯特罗姆的这句诗,我很喜欢。“重新醒来的一天”是岳予同的视频账号,是杜撰的岳予同的未来,是从梦中往外跳伞,又焉不是一种莫大的启示(原名“启示录”前加上了“虹城”二字,被藏在了小说里)?
“努力往前走,现在的问题就没了。”小说结尾这样写道。我确信听到了苏辛笃定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