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心里有神,人才会害怕。”[1]
“ ……心里有神的人才会去铸钟。”
一
刘亮程最新长篇《长命》可以有两种读法。第一种关乎边地与风土:伊州石人子山——嘉峪关外进入东疆唯一隘口——朔风呼啸,百年家族在此流亡繁衍,生生世世的祖先召唤,循环不尽的冬去春来;老去的村民,疲惫的兽医,扶乩收惊的神婆……年复一年,驻守即将消隐的家园。
第二种读法关乎形而上问题,更为耐人寻味:没有来由的恐惧,无从摆脱的宿业,意外的死亡,游荡的鬼魂,烘托出一个时间脱节、幽明难分的世界。借此刘亮程叩问,生命、繁殖、死亡是什么?梦是什么?“命”又是什么?
连接这两种读法的正是那传说中的钟声。刘亮程告诉我们,从肃州到伊州,从嘉峪关到石人子山,遍地钟声曾经如接力般此起彼落,为苍茫的谷底山巅注入奇特的回响。曾几何时,钟声从有到无,最终消失。然而那“曾经”的钟声的确互相应和过吗?钟声从哪里来?谁是铸钟者?谁又是撞钟人?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末从《一个人的村庄》起,刘亮程以新疆叙事引起广泛注意。他的笔触既空灵又接地气,往往让读者联想到早期的沈从文。然而,就在带动边地抒情风潮之际,他已开始实验新的题材。《虚土》以一个五岁孩童眼光,遐想所有物质存在的空虚本质;《凿空》由虚入实,写出大开发时代里一个古老村落地下被开挖、层层凿空的寓言:“在你有生之年,会看到许多东西消失,只有你希望的不会到来。”[2]《捎话》则将焦点转向千百年前戈壁的战国时代,叹息生死与音信有如狂风沙般的暴虐与虚无。获得茅盾文学奖的《本巴》重写江格尔史诗,从梦境童话角度审视人间杀伐和愚昧。
这些作品各有所执,但刘亮程试图借小说探讨更抽象的命题——从人 / 物的存有与虚空,沟通的可能与不可能,到文明的终末与传承——则始终如一。也因此,他笔下的新疆不必是现实主义的又一块样板,只以塞外风景或异乡情调取胜,而是具有独特意义的生命剧场。那里的烈日与风沙、苍生与刍狗,还有种种势不可逆的开发,都演绎着命运必然与偶然的轨迹。人定胜天?人不一定胜天。古老的大漠莽莽苍苍,仿佛有钟声传来,是梵音?是天籁地籁?也可能就是“四方风动”。
《长命》的故事并不复杂。碗底泉村兽医郭长命因为父亲犯了恐症,日夜不宁,请来神婆魏姑驱鬼。他们追踪病源,来到郭氏祖籍所在地甘肃省钟塔县,从宗族长老处获得家谱,赫然读到“河西村郭姓清同治年间遭灭族,无一幸存”。然唯一逃生的孤儿郭子亥辗转逃入新疆,成为长命一家的高祖。但逃亡途中,他吓丢了一半魂魄,无所栖息。这也成了长命父亲恐症的病根。
如此情节易使读者误以为《长命》不过是部带有魔幻意味的乡土小说。但刘亮程显然志不在此。借着“寻找失魂”的故事,他更想探问的是“我从哪里来,将往哪里去”的存在式问题。他的尝试前有来者,最著名的是王安忆(《纪实与虚构》)。两位作者都借虚构处理家族史,但与王安忆遥拟家族谱系、驰骋古今的做法不同,刘亮程挖出本家谱,从中追踪血脉相连的线索以及断裂的原因。他更在意那种血肉与土地间神秘的联系:家族身形眉眼的特征,挥之不去的恐症,百年飘零的惶惑……生生世世,每一个郭家男丁的躯壳里似乎都住着一个当年逃难中吓得失魂落魄的男孩;每一次突破现状的尝试都回应着死去先人的召唤或阻隔:
祖坟上最耀眼的星星,给你通宵照着路。
天底下唯一的路,早被土里的祖先走熟。
地上的世界何其薄弱,地下层层叠叠,才真正承载了生灵的奥秘。在这层意义上,刘亮程暗示我们都是向死而生。归乡之路无他,就是向死亡敞开,才能加入那永恒的“不可言明的共同体”[3] (unavowable community)。
也因此,小说另一主要人物魏姑的设置更加耐人寻味。魏姑的家族有灵媒渊源,十六岁时在石人子河边看见天津大学生韩连生溺水而亡,不能自已;她魂牵逝者,自愿成为神婆,与亡灵来往。故事又带出另一同名韩连生者多年前凶死的往事。当年魏姑在河边听到有人喊“韩连生你别下去”时,“突然想起碗底泉天津坟的韩连生,我知道你早死了,只是托梦回来,在洪水里又死一次。这一次你是死给我的”。两个韩连生本应没有瓜葛,但在有灵的世界里他们“连生”一气,成为魏姑的执念。但魏姑又不仅仅是情种的化身,她邂逅各路亡灵,协助它们渡过时间劫毁,定义另一种延长“生”与“命”的链接方式,恰恰和郭长命寻找家族谱系形成鲜明对比。
长命安土重迁,当他居住的碗底泉村面临拆迁命运时,他发现自己竟无所适从。魏姑协助长命召回先祖失落的一半魂魄,也让两个韩连生还有其他孤魂野鬼各得其所,她却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这类人物当然可以轻易被贴上迷信落伍的标签,但刘亮程别有所见。长命、魏姑还有周遭村民对不可知事物的恐惧,对死生事大的敬畏如此虔敬,未尝不是在提醒我们,这样的世界不是文明的尽头,而是开始。
小说里长命说:“但愿我爹晚上再不会害怕。”魏姑回答:“害怕并不是件坏事。要紧的是知道在怕啥。”无知者无惧。自命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群体,其实是多么有限。然而时代巨轮碾动,魏姑叹息:“现在,我妈曾看见的,我曾看见的,我都看不见。”“我无神了。”
二
正是游走于“有神”与“无神”的边界线上,刘亮程的《长命》思考又一个时代的新人类、后人类何去何从。这“神”与其说是漫天神佛的神或怪力乱神的神,不如说是“祭神如神在”的神,甚至是精气神的神。那是对所信仰的、所崇敬事物的全心投入,对生灵万物一视同仁的包容,还有一种舍我其谁的坚持。在这个意义上,这部小说成为一部奇特的“复魅”之作。
“复魅”(re-enchantment)是当代学术关键词之一。这一关键词的意义建立在与另一关键词“驱魅”(disenchantment)的辩证逻辑上。德国社会学者马克斯·韦伯(Max Weber)在《学术作为一种志业》(1918)一文中提及“驱魅”概念:
我们这个时代的命运以理性化、知识化还有世界的驱魅化为特征。具体而言,最崇高的终极价值从公众生活中退缩,局限在神秘生活的超越境界或个人关系的相濡以沫中。无怪最伟大的艺术只诉诸亲密性而非不朽性。[4]
韦伯眼中的“现代”,诸神退位,灵光圣宠不再,取而代之的是碎片化的个人存在以及理性、官僚化的社会管理。这一现象随着后现代的来临更是变本加厉。的确,“人类世”非但没有产生美丽新世界,反而导致“人”本身的物化、异化。眼前无路想回头,“复魅”的呼声于是开始出现于二十世纪末。相对“驱魅”,“复魅”促使我们重新叩问“神圣”的意义, 以敬畏之心面对一切未知与不可知。
然而论者已经指出,“驱魅”与“复魅”从来不是二元对立的命题,甚至韦伯提出“驱魅”论时已有语义含混之处。[5] 端看“现代”的各种学说,从马克思的革命幽灵论到德希达(Jacques Derrida)的魂在论(hauntology);从弗洛伊德的心理分析法到法兰克福学派的文化批判,都不乏对超越想象、魅幻隐喻的挪用甚至召唤。现代性所希望驱除的迷魅其实从来萦绕不去。更进一步,识者质疑“现代性”所标榜的理性、主体、自动化和全球化等特征,难道不也可能是一种迷思,一种魅幻?
时至当代,政治神学无所不在,数位幽灵如影随形。张爱玲——现代中国迷魅与驱魅美学的女祭司——的话历久而弥新:我们“周围的现实发生了一种奇异的感觉,疑心这是个荒唐的,古代的世界,阴暗而明亮的”[6]。
刘亮程的作品从《虚土》《凿空》到《捎话》《本巴》不断重复他的大哉问:在当代中国谈“复魅”,意义何在?《长命》代表又一尝试。“复魅”的定义至少有三类申论。第一类强调重回原初的神秘起源,拒绝与现代文明及残留的迷魅痕迹有任何瓜葛(二元论)。第二类承认现代性的理性基础,并寻求理性和迷魅两者的和解或通融之道(辩证论)。第三类则强调现代性就是“同时”入魅与驱魅的过程,互为表里(解构论)。[7]准此我们或可叩问,《长命》所要“复”的“魅”属于哪一类,或其他?
长命与魏姑循着先祖出逃路线,回到肃州故乡,不无寻回祖灵的向往。这一向往有返祖招魂的正当性,却不乏可望而不可即的“原初的激情”(primitive passion)。小说中长命终将理解家族离散后,新疆一支从孤儿寡母到开枝散叶,繁衍百十人的家族,复魅向往最终难免化为忧伤—— “我们回不去了”。
刘亮程又提出第二类的“复魅”实践可能。即官方、民间机构一方面承认复魅诉求,但又同时将其合理(现代)化为想当然耳的文化或生态命题。小说后半,碗底泉村迁村动议一方面来自居住环境的改造,一方面伴随的是保留建筑记忆,以广招徕的文旅诉求。但辩证过程每每带来许多间隙,未必能真正照顾“复魅”追求的神圣性前提。这一紧张性终于因为长命及村民执意铸造一口大钟而爆发。
刘亮程再触及第三种“复魅”。这就来到小说如何直面记忆的漫漶,我者与他者、文明与野蛮、入魅与驱魅的混淆性。刘亮程立足西北,以无限广袤荒凉的大地视野来审视千百年家族甚至国族的起伏。尤其在处理长命将先祖魂魄带回新疆的碗底泉村时,直把他乡作故乡,在在显示复魅作为行动的飘忽性。“复”与“魅”定义的松动既可能意味着回到神秘的原初,也可能意味着在时间进程中,“俱分进化”,难以捉摸。
对刘亮程而言,这“复魅”过程的具象化,就是钟声。小说多处对钟声回顾。当年“每个村庄城镇都有庙,一座一座庙里的钟声,从天边连接到家乡。钟声送走远行人,又迎来归乡的魂”。长命记得,“小时候都相信自己能跑过钟声。从村口往远处跑的时候,知道自己奔跑在钟声里,每一声都被我们追上。因为跑再远的钟声,都有回音回来。钟声会回头迎我们”,“相距千里的两口钟的声音,在嘉峪关口外和伊州间的茫茫戈壁上相遇,在石人子山里相遇,在出石人子山口的斜戈壁上相遇”。
刘亮程一向善于在小说里经营声音意象。《凿空》《捎话》都是极佳的例子。《长命》里的钟声亦远亦近, 回荡于山野沙漠,形成共鸣回路。“钟声响成一条来来往往的路,每一口钟都会听见远近所有钟的声音,它们在同一条声音的道路上。”如铸钟人魏师傅所说,钟声不仅沟通有无,穿透幽冥,更以其绵延悠远的回声,应和石人子世代交替、生生不息的渴望。“我们铸钟人相信钟声一响,四方平安。草里的虫会醒,水里的鱼会动,土里的先人,会睁开眼睛。”
然而有一天,石人子的钟声不响了,碗底泉的钟声不响了,伊州的钟声也不传过来。破旧立新的年代里,一口口古老的钟被熔为工业原料。钟声曾经贯穿嘉峪关内外,“如今连接这两个地方的,只有从荒凉吹向荒凉的风声”。钟声不再,离家的亡魂失去了回家的指引,甚至埋在土里的逝者,“变成一堆散架的白骨,腿骨不认胳膊骨,头骨和脊椎骨也互不相认”。也因此,小说的后半部围绕着长命、魏姑与村人合力捐输,重新铸钟,成为“复魅”最重要的仪式。
从文学角度而言,刘亮程不也借着钟声投注了小说最大的隐喻吗?在驱魅与复魅的过程里,如何处理文本作为传媒 / 灵媒的代言位置,及代表 / 再现的适当性,总是引发诠释的循环。“善待问者如撞钟, 叩之以小者则小鸣,叩之以大者则大鸣。”(《礼记·学记》)《长命》里藏有刘亮程个人家族故事的密码,也投射着他对当下此刻文学何为的悲愿。他不妨“就是”那个夙夜匪懈、企图赓续家族记忆的长命,也是心有灵犀的魏姑,铸钟的师傅,甚至游荡山野间的亡灵。
《增一阿含经》云:“若打钟时,愿一切恶道诸苦并皆停止;若闻钟声兼说偈赞,得除五百亿劫生死重罪。”钟声响起,魂兮归来。个人与历史遭遇,自然与神秘共在。借小说入魅、驱魅与复魅,刘亮程从而完成又一场生命的辩证。
注释:
[1]刘亮程:《长命》,《收获》2025年第3期。本文对于《长命》的引用,皆出自此版,不另注。
[2]刘亮程:《凿空》,译林出版社2022年版,扉页。
[3]Maurice Blanchot.The Unavowable Comm-
-unity.trans.Pierre Joris.Station Hill Press.1988.
[4]Max Weber.“Science as Vocation”. Max We-
-ber:Readings and Commentary on Modernity.
Stephen Kalberg ed. Blackwell Press.2005.p337.
[5]Jason Josephson Storm.The Myth of Di-
-senchantment: Magic, Modernity,and the
Birth of the Human Sciences.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2017.chapter 10.
[6]张爱玲 :《自己的文章》,《流言》,皇冠文化出版有限公司1991年版,第20页。
[7]Joshua Landy.Michael Saler.eds..The Re-Enchantment of the World:Secular Magic in a Rational Age.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