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25当代爱国作家作品展 】
--- 黄开斌 ---
---★ 作 家 简 历 ★---
黄开斌 龄:51岁,1996年6月毕业于陕西省人民武装学校;1996年8月至2016年在陕西省商洛市镇安县部分乡镇上班;2017年至2020年在镇安县脱贫攻坚督查组上班;2021年至今在镇安县医疗保障局上班(期间一直担任驻村第一书记)。2025年获得“最美中国”诗歌散文大赛二等奖。
★★★ 作 品 展 示 ★★★
狮祖山一线天
暴雨夜的手电光在风里晃得厉害,最后一格电闪了三下,彻底灭了。张婶举着手机照明,屏幕光在泥泞里映出深浅不一的脚印,"黄书记,这边走!"她的喊声混着雨声砸过来时,我正背着陈老汉在滑坡路段打滑,黑暗突然把我们吞了进去。恍惚间想起第一次来石泉沟的样子——那天的阳光也是这样突然被山壁切断,一线天的缝隙里漏下指宽的光,像黑暗里掐出的一道白痕。那是2022年7月4号,气象红警第三晚,山风裹着松涛穿谷而过,像谁在岩缝里数着漏下来的光阴,每一声都带着土腥味的叹息。而我公文包里那份"振兴规划",被雨水泡得字迹发皱,像张被揉过的承诺——后来才知道,有些承诺在山里落地,会比在纸上写字难得多。
此刻掌心的老茧蹭过我手背,粗糙又滚烫。这是李大爷的手,他正蹲在新修的水泥路边抽烟,烟杆上的包浆亮得能照见人影,倒比村委会的玻璃橱窗更能显岁月。"前儿个二柱他爹背板栗下山,摔得胯骨裂了。"老人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我猛地回过神,发现自己正站在省交通运输厅的走廊里,村情笔记被攥出深深的褶皱。2022年10月,党的二十大闭幕。交通厅门口,电子屏循环播放"中国式现代化",那些滚动的字幕突然和石泉沟的山路重叠——原来现代化不是高楼大厦的影子,是让山里人的骨头不再摔裂在泥泞里,可这路修到半山腰时,王老五家的祖坟迁得比谁都急,说断了龙脉。我摸着笔记里夹着的迁坟补偿协议,签字栏的指印晕开成模糊的红,像未干的血。窗外的树影从东移到西,保安换岗的咳嗽声惊得我低头,才看见裤脚还沾着石泉沟的黄土,比任何公章都更像身份证明,只是洗三次都褪不去那股子泥腥味,就像我永远洗不掉"外来者"的底色——这底色让我写出的报告再漂亮,也读不出山风穿过岩缝的口音。
王磊的货车驶过村委会门口时,把阳光切成了碎块。五年前他拉着病重的爹求医,半道在泥里陷了三个钟头,手机信号断成雪花,至今见了新路就红眼眶。"路通了,福气挡都挡不住!"他跳下车往我手里塞板栗,"石缝香"三个字被阳光照得发亮。我忽然想起他刚回村那天,蹲在香菇棚前数菌棒,张婶在旁边翻晒菌土,手掌裂着口子,指甲缝嵌着褐色的泥:"别瞎折腾喽,去年香菇烂了半棚,咱这沟子,老天爷都不睁眼。"那时她手里的菌土簌簌往下掉,像漏在指缝里的日子,"电商?城里人的玩意儿,能当饭吃?"此刻她倒成了电商群里最积极的"拍图能手",只是拍板栗时总把滤镜调得太亮,反倒不像山里长的。那天我撞见她对着手机叹气,平台抽成单印在屏幕上,比去年烂在棚里的香菇还让人揪心——我们教给她用美颜,却没教她怎么和算法讨价还价。
屋檐下的王大娘纳鞋底的银针在昏暗中穿梭,走成山里人特有的"盘肠纹"。"说是能把日子缝得牢实。"她头也不抬地说,针脚密密麻麻扎进布底,倒比村里的规划图更见章法。我注意到她纳的鞋底比去年薄了些,"孙女说城里都穿运动鞋,这厚底的嫌笨。"她把断了的线头往嘴里抿了抿,银针刺破布面的声响,和电商车间打印机的嗡鸣在空气里撞了个满怀。我蹲下身,把刚才那颗滚落的板栗捡起来——这场景和电商车间的灯光重叠在一起:姑娘们给板栗套网套,笑声惊飞了檐下的燕子,阳光落在她们翻飞的指尖,像极了那晚暴雨里手机电筒最后亮着的光。只是这光不再摇晃,在她们指甲盖上凝成细小的光斑,比城里商场的射灯更暖,暖得能盖住指缝里还没洗干净的泥,却盖不住有人悄悄把"返乡创业"的奖状藏进抽屉的落寞——我们统计的就业率数字里,从不包含这种说不出口的失落。
十五里山路在记忆里反复拉长又缩短。第一次走访时,陈老汉背魔芋摔在坡上,骂骂咧咧捡起沾泥的魔芋:"你们这些蹲机关的,跑几天就拍屁股走人。"而现在,他正蹲在路灯下帮王磊装箱,魔芋被码得整整齐齐,晨露在表皮反光,像撒了层碎银。"运费又涨了,"他突然嘟囔,"路是通了,可这过路费比当年背下山的力气钱还贵。"我摸了摸新铺的水泥路,掌心被余温烫得发麻,突然想起那些跑省市的深夜,手电光在山路上晃出细碎光斑,像撒在地上的星星。那时总觉得星星太远,直到看见路灯亮起来,才发现星星原来可以长在人间,只是电费单上的数字,让李大爷每次合闸都要犹豫半晌。而我抽屉里那份"长效管理方案",至今没找到能让路灯永远亮下去的咒语——所有文件里的"可持续",到了山里都得变成"看天吃饭"的另一种写法。
孩子们追车喊"黄书记",声音像山泉绷断的弦,回声带着铁锈味。我忽然闪过一念:若有一天我离开,这些灯、这些路,会不会又暗下去?李大爷往我兜里塞板栗,急得滚出来一颗,他弯腰去追,额头"咚"地磕在路灯杆上,却先笑出了声:"你看这灯杆,比当年的电线杆结实!"这笑声惊起几只山雀,一嗓子把整条山沟的寂静啄出个洞,回声荡开时,我看见狮祖山的岩壁上,当年那道指宽的天光正漫下来,化作路灯的暖黄、活动室的灯光、山货上的晨露反光,在新翻的泥土里扎了根,在板栗树的年轮里结了痂。就像王大娘说的,好光景都是带着疤长出来的,只是这疤有时会在阴雨天隐隐作痛——比如我看着报表上"产业存活率70%"时,总会想起那30%烂在地里的希望,它们在数据里是冰冷的数字,在山里却是实实在在的汗水。
暴雨夜的黑暗还没散尽,张婶手机电筒的光却始终亮着。屏幕光映在她汗湿的脸上,和路通那天李大爷拐杖头的铜箍敲出的声响重叠,和电商车间姑娘们的笑声重叠,和孩子们追跑的脚步声重叠,也和村委会角落里那台旧打印机的卡纸声重叠。这些声音混着板栗的甜香飘过来时,我终于明白,石泉沟的光从来不是突然亮起来的——它是岩缝里抠出来的,是泥水里趟出来的,是无数双布满老茧的手,一针一线缝进日子里的,只是这线有时会松,有时会断,需要有人不停缝补。而我这双握惯了笔的手,到底能补好多少裂痕?就像我写下的这些句子,看似把光与影都装进了文字,可山风一吹,有些词就会漏成筛子。就像一线天的光,看着细弱,却能把整座山的影子都照亮,包括那些光照不到的褶皱里,悄悄生长的新问题,和我藏在笑容里的无力。
狮祖山依旧沉默地守护着山沟,一线天的石岩爬满青苔。风吹过新修的村级活动场所,白墙红顶在夕阳下泛着暖光,墙根处却积着没清扫的落叶,像谁故意留下的旧时光。坡上的魔芋叶子翻着白背儿,像一群扑腾的绿鸟,而当年那道岩缝漏下的光,早已在每个石泉沟人的笑纹里,亮得几乎让人忘了它曾经那么微弱,像谁也不敢相信的一粒火星。只是这火星现在成了火堆,连风都吹不灭,却也烧出了新的灰烬——我知道有些灰烬里埋着我的骄傲,有些埋着未说出口的抱歉,等着下一场雨来滋养新的生长,或冲刷掉我来过的痕迹。或许文字本就不该记录永恒,只该承认自己的局限:我们能写下光的形状,却写不出光穿过岩缝时的颤抖。
2023年初冬,狮祖山第一场雪落在水泥路面上——没有留下一道车辙。雪光反射着路灯的暖黄,把整条山路照得透亮,倒比夏天的日头更让人心里踏实。山脚下,王大娘纳好的鞋底晾在窗台上,盘肠纹在雪光里若隐若现,像给这山沟系上了根结实的红绳,只是绳头飘向了远方,不知道会被谁拉紧,又会被谁松开。我踩着雪往村委会走,脚印很快被新雪填满,突然明白:我们这些外来者,或许终究只是雪地里的脚印,而真正的光,从来都藏在石泉沟人自己的掌纹里——那些掌纹里有我们永远写不进报告的密码,就像一线天的光,从来不需要文字证明它的存在。
清明祭母
正月初二的雪还没化,我蹲在山路上哭,风刮在脸上像碎玻璃。远处传来母亲的呼唤,她穿着单薄的棉袄,每走一步都要扶着树,病弱的身子在雪地里晃成一片模糊的白——后来我总想起这画面,才懂那天她咳着找我的三个小时里,每一步踩的都不是雪,是我往后几十年都化不开的悔。很多年后,孩子长大,也会蹲在一块碑前,那时我才能确认,母亲当年在我掌心画下的不是圆圈,是螺旋——螺旋的尽头,是我终将抵达却永不能抵达的她,也是她终将借孩子的眼睛,再看我一眼的地方。
清明的风裹着新草的潮气,漫过坟前的土埂时,总带着些化不开的凉。我和妻子蹲下身,指尖掐断杂草根茎的瞬间,恍惚触到的不是湿泥,而是母亲当年洗衣时,盆沿凝结的薄冰——也是这样的凉,却总被她一双糙手焐成温水,揉着我的衣角说“娃别怕”。如今风里再无她的声音,只剩这坟头的土,沉默地承接着我没说尽的话。新插的清明吊在风里晃,青白色的幡角扫过碑面,像极了母亲唤我回家时,围裙边垂落的碎布。我摸出贴身带的存折,是整理母亲遗物时发现的,泛黄的纸页上,最后一笔支出写着“鸡蛋12枚,0.8元”,日期恰是高中那年舅舅给她五十块钱的第二天。原来她攥着那五十块钱手抖时,早把家里仅有的鸡蛋留给了我,自己啃着硬邦邦的红薯干。这冷硬的数字,比任何回忆都更烫心——她给我的哪里是钱,是把命匀出来的一口暖,而我直到她走后,才在这纸页上读懂:人一生只欠母亲一次,却一辈子也还不起。
那年我把“太阳照耀着大地”的“耀”字念得支离破碎,父亲的柳条抽在屁股上,疼得我往门外窜,却一头撞进母亲怀里。她没拦着父亲,只是把我的脸按在她肩头,让粗布衣裳吸走我的哭声,另一只手轻轻揉着我发烫的屁股:“痛就记着,不是爹狠,是这字里藏着光——你得把光念进心里,才不枉费书里的字。”后来我才懂,她揉的不只是疼,是想把“好好读书”的念想,揉进我贪玩的骨头里,更想把“别怕疼”的勇气,揉进我未来要走的路里。田埂上的嬉闹渐渐远了,书桌前的灯光里,我总觉得母亲的影子就落在书页上,像一片温柔的云。那时总以为日子还长,等我念完书、挣了钱,有的是时间陪她,却忘了她的病,早已经不起岁月的等——更忘了,她早就在悄悄把“活下去”的权利,往我手里递,把“别怕疼”的底气,往我骨血里塞。
初中时母亲卧病,床脚的药罐总飘着苦气,可我每周日回家,最先闻到的永远是灶间的麦香。她扶着灶台挪步的样子,我到现在都记得:膝盖打弯时要顿一下,手得紧紧抓着灶沿,像抓着根救命的绳,可烙锅盔的手却稳得很,面团在她掌心转着圈,一圈圈像在绕着什么——后来我才懂,是绕着给我的日子。擀面杖压下去,金黄的边儿就冒了出来。装满菜的木桶沉甸甸的,她非要帮我拴在书包上,说“这样你省力气”。我背着书包往村口走,回头总能看见她倚在道场边的槐树下,风把她的头发吹得贴在脸上,人瘦得像片要落的叶子,却非要等到我的影子拐过山头,才慢慢挪回屋。后来我才知道,那些天她总咳得睡不着,却在我回家前,提前把药味散干净,怕我闻着心焦。那道槐树下的身影,哪里是在送我,是把她的牵挂,一截截拴在了我走的路上——可我走得太快,快到没回头看看,她的身影早已在风里晃得越来越弱,快到没发现,她每多烙一个锅盔,就多耗一分自己的命。
高中备考那年,家里的粮缸见了底,母亲的病也重了,脸白得像张纸。舅舅来探她,偷偷塞了五十块钱,她攥着钱的手都在抖,却在我要回学校时,把钱塞进我手心——那钱还带着她掌心的温度,指腹能摸到她常年洗衣做饭磨出的茧子,粗粝得硌人。“娃,在学校别饿着,买个馒头也得垫垫,好好考,娘等着听你好消息。”她说话时声音很轻,却要故意挺直腰杆,好像这样就能藏住咳意。我攥着那五十块钱,眼泪砸在钱上,晕开小小的湿痕。那时我在心里发誓,等考上大学,一定要带她去城里看看,让她尝尝没吃过的点心,可我忘了,她的身体,早已等不到我兑现诺言的那天,忘了她攥着钱的手抖,不是因为穷,是因为她知道,自己能给我的时间,不多了。
大学报到那天,我背着行李站在村口,母亲没能来送我。她躺在病床上,拉着我的手,食指在我掌心轻轻画了一个圈,却什么也没说。我只当她是累了,点头应着“娘你好好歇着,寒假我就回来吃你烙的锅盔”,却没敢多看她苍白的脸,怕自己忍不住哭。那圈在掌心的温度,后来成了我心里最空的谜——是想跟我说“圆满”,还是想骂我“傻娃”,或是单纯想再摸一摸我的手,把最后一点疼,都揉进这圈里?我再也没机会问了。深秋的一个傍晚,电话那头传来父亲哽咽的声音:“你娘……走了,走的时候还攥着你寄回来的照片,喊着你的名字。”我疯了似的往家赶,火车冲进隧道那一刻,黑暗把我和她的距离永远摁进了零。等我冲进家门,看到的只有盖着白布的母亲,她再也不会揉着我的头说“娃回来了”,再也不会在灶间烙金黄的锅盔,再也不会在道场边等我回家。我跪在她床边,攥着她早已冰凉的手,才明白一个被我忽略了半生的真相:她给我的不是命,是死——她把死匀给我,让我替她活下去;她替我受的不是疼,是把疼都揽在自己身上,让我能带着一身暖,往前走。那些年她忍着疼烙锅盔、攥着钱抖着手塞给我、病着身子在山里找我,从来不是单纯的“爱”,是她在和死亡讨价还价,把本该属于自己的日子,一点点抠出来,换成我的未来;把本该扎进我心里的疼,一滴滴吸进自己骨血里,换成我的安稳。
风又吹来了,清明吊晃得更急,像是母亲在应我。孩子蹲在坟前,小手拨弄着坟头的草,忽然抬头看我,眼睛亮得像当年母亲洗衣时盆里的月光。他忽然凑过来,贴着我的耳朵轻声说:“爸爸,刚才有个老奶奶让我告诉你——她不疼啦,她只是把疼都换成了你的笑。”
我愣在原地,风里的凉意瞬间散了,好像有双糙手,又轻轻揉了揉我的衣角。原来母亲从来没沉默过,她只是换了一种方式说话:她在我掌心画的圈里藏着话,在存折的数字里藏着话,在窗台不结穗的麦穗里藏着话,如今又借孩子的嘴,把最疼的那句,轻轻说了出来——她从来没怪过我没陪她到最后,也从来没觉得自己的疼是牺牲,她只是把疼,换成了我眼里的光、脸上的笑,换成了孩子指尖的温度,换成了我们一家人心里,永远散不去的暖。
我把从坟前采的野麦穗轻轻放在碑前,这麦穗后来被我带回了城市,插在窗台的花盆里。昨天孩子还指着它问:“爸爸,这株麦怎么不结穗呀?”我摸着孩子的头,想起母亲当年揉着我屁股说“字里藏着光”的模样,轻声答:“因为它把穗提前结在了爸爸身上呀。”现在我才懂,这麦穗结的不只是母亲的爱,是所有母亲共有的本能:把自己的生命,拆成两半,一半用来承受死亡与疼痛,一半用来托举孩子的生;把自己的声音,藏进时光的褶皱里,等有一天,借孩子的嘴,再跟牵挂的人,说一句“我不疼了”。
坟前的草明年还会再长,清明的风每年都会来,可母亲的爱,早就在我心里生了根,长成了螺旋。我带着她匀给我的“死”活下去,看着孩子长大,看着窗台的麦穗枯了又青,才懂“母性”从来不是单向的给予,是一场生死共同体的纠缠,是一场跨越时空的对话——她借我的眼睛看世界,我借她的骨血活下去;她把疼换成我的笑,我把笑换成孩子的暖;我们从未真正分离,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在时光里螺旋上升,在彼此的牵挂里,把爱与疼痛,都活成了永恒。
风里好像又传来母亲的声音,轻得像围裙扫过桌面的声响,又像孩子贴着我耳朵说的那句软语。我对着坟头轻声说:“娘,我听见了,我都听见了。你看,你的笑,还在呢。”
山路上的年轮:那些未及说的再见
秦巴山脉的沟壑里,藏着太多被汗水浸泡过的晨昏。土生土长的我,在镇安的岁月早已刻进骨子里,而专司脱贫攻坚督查的这四年,更像树轮里最深的一圈印记——羊肠小道的页岩碎块、土墙瓦房的天麻藤蔓,那些人间故事与未及道别的遗憾,都在这圈年轮里沉淀。
第一年春天,山樱花开得漫山白,我初次钻进木王镇老林。春雨后的山路泥泞难行,鞋帮沾着黄泥,裤脚勾着山茱萸尖刺,走了三个时辰才见炊烟。土墙裂着缝像老人皱纹,两位老人坐在门槛上望山,半天不眨眼。"不搬。"老爷子瘪着嘴,"这里土长麦子,石头缝摘花椒,搬去楼房,灶火都生不起来。"他指着屋角红薯干陶罐:"这比城里饼干实在。"临走时见老太太擦着门框褪色春联,"福"字被摸得发亮。忽然懂了,故乡是灶台烟火、屋檐光阴,连告别都如此执拗。后来听村支书说,老人夜里总对着老屋梁柱念叨:"这是你爷爷凿的榫卯。"
第二年秋天,秋雨缠缠绵绵,我遇见那位女干部。她的驻村日记里夹着处方单,写着"小宝支气管炎复发,需雾化三天"。那天她蹲在院坝摘木耳,手机震个不停,护士带着哭腔说:"孩子烧到39度,抱着你毛衣在护士站哭。"她摘木耳的手顿了顿,指甲缝里腐殖土簌簌掉,半天才说:"哄他说妈妈在摘星星,摘够了就回。"后来知道,她和丈夫驻在百里外两个村,一家三口拴在三条路上。孩子住院时,她把退烧药塞进护士站,丈夫正在另一个山头帮老人背柴火。护士说,孩子烧退了嘟囔:"妈妈摘的星星,要分给山里爷爷奶奶。"
连轴转的日子里也有光亮。第三年夏天,西口回族镇安置点刚通自来水,孩子们围着水龙头欢呼,水珠在脸上滚成亮片,笑声惊飞檐下麻雀。驻村干部说:"前阵子他们还在山涧挑水,现在拧开关就有水。"那一刻忽然觉得,所有奔波都有了重量——被亏欠的陪伴,正悄悄变成别人生命里的甜。偶尔农户挥着手赶:"别耽误我摘苞谷!"倒也懂了他们对农活的执着。
第四年深秋,银杏叶落得满地金黄。我正查台账,邻居电话说:"你爸倒在地上,喊不醒!"攥着督查表往家赶,表上"产业达标率98%"的"8"被汗水洇成墨团。医院灯光惨白,父亲插着氧气管,胸口起伏比纸还轻。姐姐眼眶泛红,给我看他床头的日历,每页都圈着我名字,末页写:"娃今天该回家。"他瘦得只剩一把骨头,我握住他手,眼皮就轻轻颤。凌晨五点医生说"稳住了",姐姐塞给我馒头:"你去吧,他知道你在做正经事。"眼泪混着馒头渣咽进肚里——进度表容不得歇脚,连告别都要分秒必争。
父亲走那天,山里玉米刚收完,梁上玉米棒还在滴水。姐姐说他望着门口,睫毛凝着泪,再没眨一下。整理遗物时,见枕头下藏着我买的过期降压药,码得整整齐齐,旁压着半袋发潮的核桃糖,最上面是我下乡照片,边角被摩挲得发毛。下葬那天回老屋,灶台铁锅结着锈,竹簸箕里核桃糖受潮发黏,像没说出口的话。屋后野鸡叫得和当年一样,风穿土墙裂缝呜呜响,像父亲咳嗽,又像未及说的再见有了回音。
转过年谷雨,山樱花谢了半树,我又往各镇跑。曾红着眼吵架的村支书递烟笑说:"咱当年吵着要修的路,通到山顶核桃园了。"农户往我手里塞猕猴桃,当年躲门后偷看的小姑娘成了村小老师,说:"现在才懂,你们帮咱把路修到山外。"
不愿搬迁的老人家里,儿子开了农家乐,老屋成了"乡愁展览馆"。老太太坐在门槛上摩挲旱烟杆,说:"楼房灯晃眼,阳台种不成蒜苗,听不见野鸡叫咋睡得着?"她望着新修的路红了眼:"你们修了路,可我老头子再也走不动了。"风吹玉米棒簌簌响,像谁在叹气。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她,那时老爷子已不在了。
如今我在村里当第一书记,走在当年磨破鞋底的路上,总想起父亲临终的眼、女干部的处方单、老屋褪色的春联。路过老银杏,见孩子捡叶子,忽然想起父亲曾捡银杏叶给我夹书里,叶脉透亮像山间脉络。走到木耳棚,农户喊我尝新木耳,脆响里听见当年蝉鸣。山风裹着雨丝掠过耳畔,像谁在说:走过的路未必被记,受过的苦未必结甜,但未及说的再见、年轮里的牵挂,终会变成山风田雨,滋养岁月。
脚下页岩带着当年温度,山茱萸刺勾住裤脚时,我蹲下身摸出半块发潮的核桃糖——整理父亲遗物时特意留的。新修的产业路通到山顶,我把糖埋进软土里,连同未尽孝心化作养分,糖纸在风里轻抖。抬头望见山顶第一棵山樱花冒红芽,花苞裹着绒毛像没哭完的泪。风过玉米地,离别与坚守都扎了根。年轮会继续生长,那些未及说的再见,也许永远留在昨天,也许明天就随着山樱花,漫山遍野地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