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瑞银 : 和父亲一起睡

　　周五的晚上，父亲打电话过来，说是明天来我这。多数的时候，都是我打给他，让他来城里转转，他自己主动要来的时候很少。父亲说，后院里种的春玉米能吃了，我掰点给你送去。

　　沿着家门口的路一直朝西走，走个二、三百米，就到了镇上，那里有通往市里的公交。父亲来我这很方便，但不来的理由总是很多，地里的草要除、药要打，圈里的鸡要喂，村里有人家办事要去帮忙。我知道这都不是主要的，父亲不愿进城，一是怕我带他下馆子花钱，二是怕拘束。这回难得他主动提出，我在电话里说，让母亲一起来吧。父亲说，你母亲明天去你弟弟那，也给他送点。

　　周六的上午，我和妻儿在车站见到了父亲。他穿着一身我淘汰了给他的衣服，提着一个洗干净了的白色化肥口袋。我们照例在市中心吃了午饭，妻子带着儿子去了游乐场，我陪父亲在商场里到处转转。四点左右的时候，接到母亲的电话，说弟弟不让她回去了，留在家里住一晚。我对父亲说，那你也别走了，回去也是一个人，在我家住一晚吧。

　　晚饭是在家里吃的，做了父亲喜欢的鲫鱼豆腐汤、青椒鸡蛋和土豆丝。饭后，大的回书房写作业，小的坐在沙发上看动画片，老婆在厨房洗洗刷刷。还不到睡觉的时间，父亲搬一个小板凳，坐在沙发的一头，目光在电视屏幕和他小孙子之间来回移动，无事可做而又稍有局促，于是我便带父亲下楼走走。

　　到了楼下，父亲的话便多了起来。父亲讲了好多事，都是些家长里短。父亲首先说的是他的地，他说今年准备种两亩薹蒜，把小井沿的那块地也种上。我劝他少种点，年纪大了，累得直不起腰不说，有时连顿饭都顾不上吃。他说，这两年行情好，趁着还能动，我和你妈多挣一个，以后你们兄弟俩就少出一个。父亲说，村里的建设死了，做饭时还好好的，突然就晕倒了，还没到医院人就不行了。我劝他，一定要注意身体，每顿饭都要吃，不要吃剩饭。父亲接过我的话说道，你胃不好，以后少喝点酒，也不要天天坐着，要多运动。我答道，我喝不多。父亲又接着问，你们单位又体检了吗？我答道，去年检查没什么毛病，今年体检还没开始。父亲又说，你弟弟家的两个孩子成绩都不好，不认真学，以后也是出力的命。我说，儿孙自有儿孙福，少操点他们的心吧。

　　经过隔壁小区最前排的别墅时，我指着一片黑漆漆的房子对父亲说，这就是有钱人的别墅，他们钱多，买了也暂时没住人，都是空的。父亲没有接话，一阵沉默过后，父亲叹了口气说道，都怪我和你母亲没本事，要是当时家里可以多出一些……我本是无心的一句话，却让父亲陷入了自责。

　　我本打算带父亲去小区西侧的花园走走，父亲的自责使得我改变了计划。我们开始沿着小区东门的马路朝北走，很快来到儿子的幼儿园门口。我告诉他，他的小孙子就在这里上学，离家很近，学校还有延时课，下班后正好接回家。我们先后经过一个九年制的学校、一个双语国际中学、一所大学，每经过一个地方，我都给父亲详细地介绍。

　　回到小区楼下乘坐电梯的时候，我对父亲说，当初买房时，还没有小二，一家三口，小三室住着正好，况且周边都是学校，地理位置好，离我的单位也很近。现在有了小二，家里的东西多了，只是看上去是有点挤。听了我的话，父亲的眉头舒展了一些，我继续宽慰他，大房子我不也有吗，县里的那套，每次打扫卫生都累得要死，父亲这才如释重负。

　　回到家里，我对妻儿说，难得父亲肯在这住上一晚，我就陪父亲睡吧。父亲常年生活在乡下，平日睡得早、起得早。累了一天，晚饭时又喝了点酒，再加上刚刚又走了那么远的路，简单冲洗过后，父亲很快入睡。我按灭床头的台灯，和父亲分头而睡，他睡那头，我睡这头。房间里陷入一片漆黑，寂静得犹如墓地。很快父亲打起了呼噜，这让我感到踏实。父亲上了年纪，如果听不到呼噜声，我反而十分担心，担心他没有了呼吸。我知道不该这么想，可却忍不住去想。

　　黑暗中一股淡淡的老人味传来，我辗转难眠，又不敢惊醒父亲，就那样躺在那里，脑中浮现出一段段关于父子同床而眠的情景。很小的时候，一家四口睡在一张宽大的木床上，觉得那床好大，可以来回打滚，但与父亲睡在一起的感觉早已模糊不清，好像从不知父亲是几点起来的，永远是睁开眼睛，父亲已经在地里干着活了。

　　高三的下学期，我在校外租了一间很小的房子。高考前夕，父亲来我住的地方看我。临回去时突然下起了大雨，并且一直没有停下来的样子。父亲只好留下来和我一起挤在那张单人床上。为了不影响彼此，睡觉时父亲和我都尽量把身子靠向各自所在的一边，原本很窄的木床，中间居然空了很宽的一道缝。夏日的雨夜闷热潮湿，电风扇在头顶呼啦呼啦地转着，天还未亮父亲便起身赶往车站。

　　不知过了多久，柔和的月光从窗口透进来，照得一室明亮。我起身靠在床头坐着，身边睡着的这个男人，是我的父亲。他少年悲苦，小时跟着大人逃荒要饭，吃不饱、穿不暖。还没有长大成人便没了父亲，初中没有念完便回家种地。成年之后，在街上摆个小摊，风吹日晒，早起晚睡，也只是挣个零花钱。我上了高中以后，他和母亲一起南来北往贩卖蔬菜，供我和弟弟上学。暮年已至，他的孩子早将生活、工作安置在喧嚣的城市中，他却不愿留在拥挤的高楼里，心甘情愿回到田里继续辛苦劳作。他给了我生命，抚养我长大，也是我在城里的全部思念。

　　从高三夏天的那个雨夜到现在，忙忙碌碌的近三十年，一晃就过去了。在这期间，我多次回到老家，回到父亲的身边，但都是当天来回。再次和父亲睡在一张床上，我没有感到不自然或难为情，反而觉得一切是那样的协调。父亲沐浴在一片月光之下，仿佛已与月光融为一体。记忆中强壮结实的父亲此刻如同秋日的野草一般日渐枯萎，他脸庞瘦削，头发也变得稀疏，毛毯之下蜷缩着身体，仿佛变成了小小的一团。

　　小时候父亲总是叮嘱我和弟弟，睡觉时要盖住手脚，不然容易着凉，也曾在无数个夜里一次次帮我们把蹬掉的被子重新盖回身上。此刻在这样深的夜里，父亲的双脚却晾在了外面，我扯了扯毯子，想要帮他盖上，我小心翼翼，却还是无意间碰到父亲瘦骨嶙峋的脚，父亲的脚一片冰凉。我安静地躺下来，侧过身子，尽量让自己的身体靠近他，他的双脚就在我的胸前，我像是抱着幼小的孩子。

　　父亲曾说我太过温善，容易受到伤害和自我为难。父亲是对的，一床月光之下，伤感突然袭来。父亲的身体早已生起暮色，不知过了今晚，再这样紧挨着父亲而眠会是什么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