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父亲病危住院的消息,我从海口连夜赶往乌鲁木齐,逃难般经过一道道繁琐的核酸检测,终于第二天中午2点多钟赶往家中。来到小区门口,接到姐姐电话,当父亲在病床得知我回来的消息,激动清晰地大喊:“我儿子回来了……”在电话中我安慰父亲,尽快去医院看望他。由于疫情,医院很难进去,一直到第二天早上,才“混”进医院看到父亲,姐姐对父亲说你看谁来了……父亲惊喜地叫着我的名字,脸上露出欣慰之感。
父亲是我们家族永远值得纪念的先辈,他通过一生奋斗,致力国家核工业事业。对于家庭来说,不仅改变了家庭的命运,从而也开启了一个家族新的历程。
由于祖父解放前被国民党抓壮丁,从国民党军队逃离后,在四川重庆等地经商,加上祖母勤俭持家,家境比较殷实。据祖父讲,他在外经商期间,寄回的钱一次就为家中买了10亩地。其中,他在重庆银行当过保安,开过磨房。然而令祖父一生为之荣耀的,是他从四川、甘肃、陕西、河南一路回家途中,经营棉花运输等,挣了一“洋面布袋”钱,而且扛着一袋子钱走夜路,还要涉水过河。在那兵荒马乱、匪患成群的年代,一个人的生命如同草芥,他能平安回家,也是幸事。当时,正值解放前夕,民国时期的纸币马上变得不值钱了,否则,我家定会被划分为地主成分。
正因为祖父的经商和祖母的持家,家境殷实,为以后父亲上学打下了基础。父亲小学时,就在临村上学,到了初中和高中,一直在许昌县城就读,从村里到许昌有45里路程,每周六下午放学后,便徒步回家,除帮助干一些家务外,主要带下周的口粮。祖母会给他烙上一星期的粗面烙馍,装进一个小布袋,星期天下午赶回学校。这一袋馍就是他一周的饭。吃饭时,他将馍掰开,放上大粒盐,用开水一冲,就是一顿饭。有时天气潮湿,饼子发霉长毛,他们就将馍拿到太阳下面晒。从初中到高中,整整6年时光,都是这样度过的。用大粒盐泡馍,将人吃“伤”了,以至在上世纪六七年代的生活中,吃饭时那怕吃到很小的盐粒,他马上作呕。父亲曾说,中学时代,每当在许昌大街,看到那些漂着红油辣子面热腾腾的丸子汤,就十分眼馋。
1956年9月,父亲考入北京石油地质学校,那时,父亲是全村第一位大学生(实为大专),成为全村人的谈资和年轻人的楷模。也是他第一次走进首都。当时学校有了补助,每月生活费15元。第二年,该校转入山西太谷,1958年7月,又转入太原地质专科学校,在太谷和太原上学期间,每月的生活补贴调为2元,尽管如此,和中学相比,他的生活得到了很大的改善。1959年7月,父亲在该校放射性物探专业毕业。被国家分配到国务院二级部三局所属的湖南长沙地质学校物探专业任教,该校就是后来华东地质学院,当时有20个班左右。后转入物探实验室兼任学生实习课老师。1963年8月,父亲被调入湖南衡阳272厂,从事核地质工作。一生大都从事核工业物探工作。
在幼时的记忆中,父亲在外地工作,聚少离多。由于父亲有工资收入,我家就有一种优越感,这要得益父亲给家中的补贴。每当家中用钱时,祖父就在家中青石写字板上,给父亲写信特意嘱托。在家中没有特殊情况下,父亲通常会寄回30元钱,这些钱当时就是“大钱”,能给家庭生活带来很大优越。小时候,父亲给我们买来一些在农村很少见的玩具,如橡皮鸟,橡皮青蛙,金属陀螺……记得一次带我们“赶会”,买了两本连环画,让我记忆很深,一本是《夺印》,另一本是《无名岛》,每本是一角七分钱,当时农村文化匮乏,反复看,以至小人书中的对话都记得很清。后来我学习画画,父亲给我买了一个缩放尺进行临摹,同时,我用他带回来的小磁砖,作为调色板。我最早学习乐器,是自制的,当时“文革”期间,村里写毛主席语录用过的小油漆桶,近似于二胡琴桶那么大,我自制了一把胡琴。后来,会拉板胡的邻居,将一个旧板胡修复送我,并教我学习。父亲喜欢乐曲,在有限相处时间里,他会唱出一些歌谱,我很快就能用板胡拉出来。他也唱一些歌曲,给我最深印象的,就是他爱唱《歌唱二郎山》。后来,他看我拉板胡有了一定的进步,用7元钱,给我买了一把二胡,发挥我器乐方面的潜能。13岁的时候,学校和村里组织唱“样板戏”等,我不仅能上台演戏,还能用板胡拉头把弦了。
1968年秋季阴历9月20,是我们家刻骨铭心的日子,10岁的大弟突然患病,当夜,母亲用架子车拉着他和祖母,到12里外的张泮公社医务所看病,进了医务所院子,祖母一直还抱着大弟,大弟对祖母说曾经来过这里,如今还能记得……当祖母一松手,大弟当即咽气,医务人员抢救无效。返回时,用6元钱雇了个人,将大弟、祖母和母亲拉了回来。踏着坎坷的夜路,对于祖母和母亲来说,这将是她们人生中最黑暗的日子。走到村头,天已经快亮了,我无法想象她们是怎样拉着大弟回家的。
按祖母“报喜不报忧”之说,大弟的事当时没有告诉父亲。过了一段时间,祖父还是在那块青石写字板上,给父亲写信报出噩耗,祖父信中说:“我们家出了一件大事……”泪水滴到了信纸上,也是我第一次看到祖父流泪。这件塌天之事,无疑对父亲是一个无法承受的打击。这一天刚好是我的生日,从此以后,阴历9月20的生日再也没有过过。父亲在回信中非常沉痛,记得父亲这次回家探亲,为了抚慰他心灵的伤痛,我和姐姐一同去接他。从那以后,他对家人的身体健康十分关注。因为父亲在家的时间总是有限,在我的记忆中,父亲曾用一个架子车拉我到张泮公社医务所看过病。有一次,好像是过生日,祖母给我煮了一个鸡蛋,在那些特殊年代,这是很高的待遇,父亲对我说,以后好好努力,多为国家做贡献,你就有更好的待遇……
1966年,父亲从湖南衡阳调新疆矿务局伊犁734厂,通过调转,解决了母亲、姐姐和我的农村户口。父亲是独子,得知他要调到新疆,祖母很悲观,说调动工作人们常说“宁往南一千,不往北一砖……”以后你们这一走,就剩我们俩了,听说家属在一起了,十年才有一次探亲假,我们还能等你们几个十年。父亲只得安慰祖母祖父,等你们老了,再接你们。
母亲和姐姐是1970年离开老家随父亲去新疆的,而我是两年以后,也就是1972年6月28日才离开老家同父母亲在新疆相聚,当时这样做,出于对祖父祖母的安慰。我到新疆,和父亲相处了两年,高中毕业,就下乡接受再教育。1978年,我参加工作,同父亲在一起,从事地质勘探工作。5年后,我被调到铁路工作,并来到乌鲁木齐。80年代末期,父亲调往乌鲁木齐,在核工业216大队工作,全家人终于在同一座城市相聚。
父亲一生工作努力进取、为人宽厚善良,在工作和人生的节骨眼上,他都能把握个人、工作、家庭的大局。从湖南到新疆,他积极努力,解决了全家人从农村到城市的户口问题;从伊犁河边的734厂,调到了伊宁市新疆矿务局145地质队,实现了从山沟到城市的转变,但大都是在野外工作;从伊宁市,又调到核工业216大队,走进了乌鲁木齐大城市,家庭走向新的历程。回忆人生历程,他感慨万千,写下了《踏遍青山人未老》一文。
随着岁月时光,父母慢慢走向衰老,趁他们还能走动,2012年、2015年,我和妻子两次带父母到海南住过一段时间。在海口期间,我们推着轮椅,让两位老人乘高铁来到三亚,并来到南山寺,找到了“寿比南山”真正的所在圣地,拜谒了108米高的海上观音菩萨;转动金桶,为老人祈福。2015年10月,我们在海口与父母生活了半年时间。刚到海口,新居还未整理完毕,暂住朋友家几天,父母在床上睡,我就在他们的床跟前打地铺,由于我睡眠不好,怕有动静,但睡在父母身旁,听着他们的鼾声,是对我最大的催眠,我竟然在他们的鼾声中安然入睡。
2016年元月,父亲因前列腺增生病,我推着轮椅打出租车带他到海南省医院就诊,那一天,海口气温只有6度,是海口史上最低的温度,还下着雨,当时我带父亲到医院插上导尿管后,用轮椅将他推到避雨的地方,我去拦出租车,不知等了多久,好不容易拦了车,找到父亲,当时我衣服穿得很单薄,浑身几乎湿透。后来父亲对我说,那一刻,他真想哭……
多少个难忘的日子,父亲发病,家人精心照料,有时半夜到医院,在急诊作检查、治疗,特别是深夜,有时我在医院用轮椅推着他匆忙走来走去,有过太多的无助。2019年春节期间前夕,父亲脑梗住院,大年初二,我从海口回到乌鲁木齐,他已经出院。当时,父亲已经卧床,我不甘心,拼力将他连抱带挪到木椅上,然后将木椅来回挪动到客厅,坚持了一段时间,有一次,我发现他竟翻身了,很是惊喜。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又可以下地推着活动的小轮车走路,而且还会到室外活动,让我们备感欣慰,一坚持就是将近三年。
2021年5月,父亲住进新疆老年病医院,由于疫情,请保姆照顾他,医院不让家人照看,我们姐弟只能避开医护人员去看他。20天左右,父亲出院,也可能是脑梗所致,状况大不如从前。除保姆照顾他外,并给他购置了家用小吊机和充气床垫,经常从床上将他吊到轮椅上,让他在上面坐坐,并推他走走。有时在他跟前,他会嫌我穿得单薄而示意我加衣服,我感受到父爱的温暖。
父亲卧床,为了唤起他对生活的信心,我和弟弟鼓励他唱歌,他喜欢唱《地质队员之歌》:“是那山谷的风,吹动着我们的红旗,是那山谷的雨,洗刷着我们的帐蓬……”然而他生命最后唱的一段戏曲,是2021年10月17日,父亲唱河南豫剧《花木兰》中的唱段:“刘大哥讲话理太偏,谁说女子不如男……”这段唱段,我给他录了视频,成为永久的记忆。
父亲最后一次沐浴阳光,是2021年秋季的一天,当时,我将他从床上用小吊机吊到轮椅上,用轮椅推到楼下,在院子里的阳光下缓缓走动,在一个避境处,我和父亲进行更深的交谈,我说出父亲一生对社会、对家庭的功绩,值得我们家族世代敬仰,并说,你心中有什么事就给儿子说吧……
2021年12月,我给父亲打电话,他问我啥时候回来,我只能安慰他说过段时间……4天以后,父亲病危住院。2021年12月18日16点零2分,父亲走完了89岁人生历程,与世长辞。父亲辞世3天前,给他所有想说话的亲人通了电话或视频,也是他最后的告别。
父亲长辞了,思念和愧疚接踵而来,总觉得好多要做的事情没有做到,甚至临终都未能在身边,以致遗憾终生。而这种思念无法用语言表达,只能梦中相见。而且祈愿他老人家在天堂里给亲人托梦。
父亲逝世一周年之际,我只身来到海边,摆放父亲的遗像和祭品,点燃三炷香,高举头顶,向着西北方向呼喊父亲……波涛汹涌,大海呜咽……寄托我无尽的哀思。回到乌鲁木齐后,我多次来到父亲墓前,我会播放父亲最后的时光里,在病床上唱的戏曲视频,以唤醒他的在天之灵。播放佛经中的唱诵,用天外之音,为他超度。并长跪父亲墓前,进行倾心诉说,希望家人能得到父亲在天庇护。
按照中国人的传统习惯,一代人要给下一代人铺垫一个台阶,这似乎成为一种传承。一个国家,一个时代,一个家族,一个家庭,莫不如此。父亲通过一生的奋斗,为核工业事业做出了积极贡献,在为国家铺垫台阶的同时,也为家族铺垫了一个台阶,成为一个家族里程碑式的先辈,改变了一个家族子孙后代的命运,值得世代敬仰。
亲爱的父亲千古!
谨此纪念父亲逝世三周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