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遍读蒋韵的长篇小说《在山那边》,是在《收获》杂志长篇小说2024年夏卷上。她用充满诗意的叙事铺排烟火人生,在一个交换故事的场所,讲述来来往往的人心底深处的秘密,充满“疗愈”心灵的强大能量。
在那个特殊年代,为躲避纷扰的世事逗留于电影院里的顾晓山和宋楚鸣偶然遇见,而后一别就是14年。14年后,他俩在大学校际舞会上意外重逢,从此开始了长达8年的恋爱长跑。终成眷属以后,天不假年,没让这对始终恩爱的夫妻白头偕老,顾晓山罹患恶性黑色素瘤撒手人寰,一首如歌的行板绝响在山那边一处叫青山栈的民宿里——两次偶遇、一段长情、一场大病成就的爱情故事。读来虽令人怦然心动,质疑也随之而来:这样的艺术虚构是否过于圆满和浪漫?我想,鲜花的绚烂虽然短暂,但生命给予的馈赠,会温暖每一个漂泊者的灵魂。
蒋韵在创作谈中写道:“天地者万物之逆旅,青山栈则是这逆旅之中的一个小小落脚之所。它微如芥豆,却有些胸怀,懂得包容,善于倾听,就像它隐身的那座雄浑山脉……用不着挑剔它是否真实……却上演着真实的人间故事。”其实,在读到《在山那边》前也偶或听人倾诉始于爱情的婚姻生活破碎得难以收拾的家长里短。只是,读过《在山那边》后,再听说红脸拌嘴这些夫妻生活中不可或缺的插曲,忍不住会想起蒋韵笔下顾晓山和宋楚鸣的爱情故事,竟然发现,对这个故事的感觉,正由起初的不以为然到越来越懂得,写了40多年小说的蒋韵何以要在这个时候创作一个适配于年轻人的“爱情童话”。
再读由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的单行本《在山那边》,情不自禁地陶醉于蒋韵扎实而又优雅的表述中。她写那栋业已残破的老宅院:“院子不小,前后两进,周围没有人家,和村庄隔了一条河。院子虽是败落的院子,可是残破的、带柱础出檐的青砖老建筑,在蒙蒙细雨中,让他没来由地动心。”她写变成了青山栈的这处老宅院:“此刻,太阳已经西斜,而房间里依然有一种金色的、柔和的明亮。地板别出心裁,是用原木和老花瓷砖镶嵌而成。原木朴实、素净、沉稳,而老花瓷砖则有一种磨损过的艳丽和岁月淘洗过的不灭的光辉。”这些描写让我不禁思考小说何以起名为“在山那边”。山不是名山,附近也没有名声显赫的景点,藏在山里的青山栈,虽由百年老屋改建,却像一处隐而不显的“桃花源”。作者就在沉默的大山那边,徐徐讲述着生命的寓言。再次读到这些片段时,我还是会忍不住地感叹:就算抽离了青山栈里的男男女女,蒋韵也能写出一本青山栈的风物志,就像她曾经以“北方厨房”为名推出的那本家庭饮食志一样。
深入家庭厨房后悟得个中三昧的蒋韵,也颇具巧思地在《在山那边》中设计出一款款佳肴:“餐桌上,是一盘松蘑过油肉、一盘地皮菜摊鸡蛋、一碗红彤彤的酱梅肉,还有一只大砂锅,里面是山蘑菇炖鸡汤……”“他们吃到了主菜是红酒小牛肉腿和意大利海鲜饭的那款套餐。开胃小品是乡野风味浓郁的杂蔬配风味面包片,搭配三种沙司……”
以《北方厨房》的阅读经验来揣测,假如蒋韵愿意专注于“饮食男女”中的“饮食”,当然可以将《在山那边》铺展得活色生香。但她在起笔《在山那边》的那一刻,就已志不在步《家庭厨房》的后尘,也不想一味展示自己积累经年的建筑学储备。她搭建青山栈这个舞台,就是想让偶尔路过或者专程前来的客人在青山栈的美景中驻足,被青山栈特有的美馔佳肴吸引,忘掉自己在滚滚红尘中扮演的社会角色,以本色状态来告诉读者,这浮世何以让人眷恋。在蒋韵看来,本色状态中最能显现人间真意的,就是感情和婚姻中的饮食男女。
青山栈开张以后,接待的第一位客人是独自旅行的年轻女驴友孟家莹。被几杯汾酒催开心扉后,从她口中知道了独自旅行是不得已而为之的选择。相恋6年多的男友变心后毅然决然地离她而去,孟家莹无法从被舍弃的心境中挣脱出来,于是果断辞职、打包私人物品、退租留有爱情记忆的房子。她这次独自旅行是为了寻找生命的归宿。显然,蒋韵关心的不只是“饮食”而是“男女”,人与自我、人与他人、人与世界的关系才是她关注的重点。自孟家莹之后,入住青山栈的客人中被蒋韵挑选进《在山那边》的,几乎都是爱情的“伤员”。刘夕颜跟男友以及另一对同学恋人闹哄哄地入住进青山栈,逗留期间也一直喧哗不已,但喧哗与骚动是为了衬托一段恋情结束时的黯然神伤。
那对相扶相偕来到青山栈的老年夫妇,看上去就像一幅名叫夕阳红的美好画面,顾先生和王女士或许是爱情和婚姻的大赢家。作为顾先生的再婚妻子,王女士的确给足了顾先生家庭温暖,但他俩的出场,更像是蒋韵要给顾晓山姐弟和读者一个交代。在那个特殊年代,所谓的背离和出卖或许并非顾先生的本意,他听从妻子程柳的安排,为保全一双儿女与知心爱人生离死别。这固然是解开了小说中最要紧的一个“扣”,但蒋韵的意图是用发生在遥远过去的爱情悲剧,联结起孟家莹和刘夕颜的失恋故事,从而告诉读者,在时间的长河里顾晓山与宋楚鸣的爱情故事更难能可贵,更值得我们歌颂。
作为病愈后创作的第一部长篇小说,蒋韵在《在山那边》中倾注了很多感情,如她所说,她笔下的男女主人公,都是她想成为的那种人。蒋韵不惜笔力来皴染从少年相识、到大学重逢,8年不离不弃的爱情长跑、婚后20多年里的始终恩爱,就连病魔也只能带走顾晓山的生命却夺不走宋楚鸣对顾晓山的挚爱。蒋韵写来,喜悦时句句深情,悲伤时字字泣血。顾晓山与宋楚鸣的爱情故事犹如一面镜子,照见当下社会众生的感情关系,这或许是蒋韵给予《在山那边》的另一重含义。她安排离过婚的陈嘉树和失过恋的刘夕颜在能给人“复杂的、无解的、难以言传的思绪和心情”的晚霞中交换结婚戒指,以延续顾晓山和宋楚鸣的爱情故事,这既是一种浪漫的艺术处理,也是作者对人与人之间美好感情的期许和寄望。
里尔克的诗句频繁出现在小说的字里行间,我想,蒋韵恰是要借此来叮嘱读小说的人,“我们只是路过万物,像一阵风吹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