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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子东:写文学史就是在写今天

2025-07-22 11:47: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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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前,许子东的《越界言论》出版,他在开篇写道:“编辑部要我写一些类似自述或自传文字,虽然在(20世纪)20年代,不少作家三四十岁就编‘全集’写‘自述’;但今天人们普遍谦虚,同样三十岁仍觉得是‘80后’,仍觉得是新人,即使过了天命之年,亦不好意思写‘自述’。”

最近,《许子东文集》出版。在跟王安忆等人的对谈中,许子东表示:“这个文集是一半真、一半假。一共十卷:四卷是已经出了的,可以买到;另外六卷是即将出的。还有一层意思,我讲的话一半是真心的肺腑之言,一半是虚假的‘套话’,半真半假。”

他说:“我们教书、写文章的人出文集不是经常发生的事情,所以我隆重地、精心地做了准备,文集每一卷的封底都有一句话。”它们是对文集各卷的简要概括,而书中的奥义,还需读者自行探索。作为采访者,我也试图用相对精练的问题,针对性地按照次序对收入文集的每一卷进行提问。

文学艺术的价值在于呈现人性

记者:《许子东文集》前三卷是作家论。最初做研究的时候,是他们的什么特质吸引了你?

许子东:郁达夫性格率真;张爱玲的文字优美;鲁迅当然是因为他深刻,他把中国的问题看得最透。

记者:鲁迅、郁达夫、张爱玲三人,能否归纳出某些相似性?

许子东:最大的相似点是他们都在写中国,且写出来的东西是别人不大敢写的。我后来发现,很多好作品具备四个条件。

第一,作家要写自己最困难的东西。郁达夫写内心的苦闷。鲁迅在早期作品里写他婚姻的困境,比如,在《我之节烈观》里,他的老婆就是活生生的牺牲品,这是最隐痛的东西。第二,他们讲的都是中国最关键的问题。虽然是说自己的私隐,但其实切中了国家的要害。第三,他们所讲的,是人家不敢讲的。老婆在旁边“红袖添香夜读书”,他们就敢说,“女人是你的牢笼”“男人也是女人的牢笼”。第四,虽然不好写,但是他们还是勇于去写。

但凡符合这四个条件,就是很好的作品了。

记者:你之前写道:“郁达夫是做一件事情他写三件,而且写的都是不好的事情。”这该如何理解?你也讲过,郁达夫被贴上“渣男”标签,但很可能他的所谓感情经历被夸张、被文学化了。在研究中,你觉得他身上有哪些复杂性?

许子东:我最初读郁达夫的小说,看到他写自慰、看人家洗澡,总而言之,都是很不堪的表现。我一开始以为他写的这些是真实有过的。前些年我去日本,有一个会,关于郁达夫在名古屋读书100周年的纪念。我和日本学者聊起来,了解到,其实他真实的生活很单纯,并不是我们想象中那么风流,很多东西都是他臆想出来的。

那么,问题来了,他为什么要这样写?

其实这些事情是符合人性的,只是中国传统礼教对这部分禁锢得太厉害,所以郁达夫故意搞出这些花样,去挑战传统。社会对于人性的复杂性缺乏容忍度,直到今天,似乎还是这样,尤其在网络上,一点点私人的事情,就会被放大。假如郁达夫生活在当下,那很多人就会去搜索他,有什么毛病、跟谁来往,这样的话,他应该也不敢再写下去了。

某种意义上,科学可以进步,经济可以进步,但人性不会进步。所以,在文学艺术中一直有它存在的价值。

记者:你在《重读鲁迅》中写道:“100年了,所有人都看见中国的变化,而鲁迅看到的是中国的不变。”在巨变的当今,我们重读“不变的鲁迅”,意义何在?

许子东:“重读”的表层意思是,我小时候读鲁迅印象极为深刻,现在把鲁迅当作专业研究对象,再读的感受是不一样的。而且,中间隔了几十年的社会变化,我自己的看法也不一样,“重读”是有意义的。另一个层面,在中国社会政治变化过程中,鲁迅所起的功能也不断改变。而鲁迅厉害的点是,他总能从变化中看到不变的东西。

我举个例子。鲁迅当年写过一篇文章,帮阮玲玉说话,大意是:我可以理解在报纸上写文章的这些人不能完全说真话,我也可以理解报纸不能去批评某些问题,但报纸不能主动去害人。你想一想,有时候,为了流量,报纸确实会害掉一些人。现在看来,鲁迅说的这个话还是很厉害的。

100年来,中国有很多东西其实是没有变的,而讲鲁迅的不变,是因为他抓住了国民性。我觉得这次重读是很有意义的,这一卷也是我的文集中(我自己)比较满意的一本。

记者:鲁迅是重读,张爱玲是细读,细读对于细节的要求会很高。那么,在分析张爱玲文本的过程中,有什么细节是非常精彩、大众鲜少了解的?

许子东:最开始肯定是被张爱玲的漂亮句子吸引,同样一句话,她可以写得那么美丽,那么生动。但我们做这一行,不能仅仅停留在这个部分,我们得从技术上分析它到底好在什么地方。这个其实蛮痛苦的,要把人家一朵花拿去称分量、去化验。

不过,细读有很多乐趣。像张爱玲讲女人的尴尬之一,是丝袜破洞。袜上的一个裂缝,就让她产生了不堪的感觉,这种感觉会沿着她的大腿悄悄往上走。张爱玲的象征从来都是倒过来的,她用丝袜的裂缝来传递女间谍不安的感觉,把人的手臂形容成牛奶,这些读起来都很有意思。

记者:张爱玲在小说中塑造了许多形象丰富的人物。在细读过程中,有你特别钟情的角色吗?

许子东:张爱玲笔下的人物,你说要找出特别认同的角色,其实不多。她批判女性,更批判男性。但读她的书,会让读者产生一种认同感,让人有悲悯心。她厉害的地方也在于此,不会让我们产生常规意义上的喜欢或者代入感。

“我们总归要反省的,否则伤痕可能更深”

记者:《为了忘却的集体记忆》通过“文本—叙述—记忆”的逻辑展开,这引出一个比较大的问题:我们如何理解文学与时代之间的联系?那个特定的时期,文学与我们想象中有什么差别?

许子东:这是我唯一一次专门用西方理论去解读文学现象。刚出国时,我觉得以前的研究方法太政治化了。我那时有个心结,想着要“为学术而学术”一次,所以我找到了形式主义理论去解读。但我心里同时又有不安,这个理论其实也可以用来解读其他时代的作品或者其他类型的小说。

另一方面,我始终觉得,一个民族经历过这样的变化,不管从哪个角度——喜欢也好,仇恨也罢,我们总归要反省的,不能假装它不存在。就像人一样,你后来结婚了,生活得很好,可是你曾经有一段恋爱,你不能说没有这件事情,对不对?我们应当从心理上正视它,老是不愿意讲,伤痕可能更深。我们都知道《风筝》,鲁迅写他小时候把弟弟的风筝搞坏了,后来想跟弟弟忏悔,但等到那个时候,弟弟已经忘掉了,连忏悔的机会就都没有了。

记者:《小说香港》中,你选取的篇目有什么标准?与内地相比,香港的文学生态如何?在香港的文学作品中,有没有哪些共通的母题,或者反映了某种相似度比较高的生活?

许子东:首先,我不是专门研究香港文学的,但是香港最主要的一套短篇小说选,是我主编的。为了编这套书,我看了无数香港小说。这些作品主要集中在20世纪90年代,在香港,人们通常称之为“文艺小说”。

如果从现象上归纳,香港文学从金庸开始,从来都不关心政治,它跟内地文学不一样。鸳鸯蝴蝶派在内地待不下去,就到香港了。所以,我们能看到的香港文学,就都是武侠、言情之类的作品。但我编书那段时间,香港出现了一批不一样的作品,它们担心香港的前途,关心香港的地位,简单来说,文本是忧国忧民的,也反映了那时社会情绪的不安,大概就是这样。

无数代表性作家,构成了文学史的线索

记者:《许子东现代文学课》是你的课堂实录。在你看来,当今学习文学的这些年轻人与你那一代人相比,关注的重点有什么区别?

许子东:我换个角度讲吧,从教授现代文学的角度来说。实际上,这本书出版以后,虽然在内地销得很好,但是将它用作教学辅导的,主要是海外的学校。我有朋友在瑞士日内瓦大学教学,他就用这本书;中国香港的老师也有在用的。

它跟内地的教材有很大的不同:内地教材往往从反帝、反封建这个角度讲新文学,而我比较少讲政治,从现代文学学科的开端讲起。很多受众其实没有这方面的知识,我这本书正是这么做的。有人指出它有一些细节上的差错,比如日子记错之类,但还没有人对它的主要观点提出不同意见。所以,它还是可以当作教学参考书或者教材外的补充书目来使用的。

记者:《重读20世纪中国小说》的“重读”,标准是什么?你说“某种意义上,写文学史永远在写今天,全都是当代的问题”,那这100部小说所反映的哪些问题在当代仍然重要?在讲述的过程中,你也会讲这群人怎么写作、怎么思考,尤其会讲他们的生活。这些具体的生活,对于我们理解这些人及作品会起到什么作用?

许子东:机构一开始约我,是希望我写一部文学简史,或者像现代文学课一样。但我觉得,这两种操作方式压力都比较大。于是,我做了一个折中:我的办法就是读名著,读(文学史上的)主要作品,而每部作品我都围绕文本去细读。这种做法是很少有的。我们能看到的文学史里,谈及这些作品,也就那么几句话,不会超过半页纸,比如这部作品反映了什么东西、作家有什么倾向。

所以,我找了一些有代表性的作家,单点式地展开、书写。拉远看,点跟点就构成了一条线,当它们合起来,就变成了一条文学的线索。

我觉得,这本书的突破点在于,我把起点放在梁启超身上而不是鲁迅身上。我是从晚清开始研究现代文学的,这就有了一个学术讨论点。如果放在晚清,主要人物就不只是农民和知识分子,还有官员。要知道,官民矛盾在晚清小说中常常是主线。如果你注意到这一条,就会发现,直到20世纪40年代——甚至50年代,这个主题一直存在。像现在的《人民的名义》这种作品,也会讨论好官、坏官,国人对这方面历来是关心的。

到目前为止,研究现代文学,学术界的重点是两个:一个是晚清跟“五四”,另一个是怎么看待50年代,尤其是50年代文学,它究竟是当代文学中的“遗产”还是“债务”(洪子诚语)?我想,我在《重读20世纪中国小说》这本书的末尾同时触及了这几个问题。王德威给我这本书写了篇长评论,参见由商务印书馆出版的繁体版。

记者:《21世纪中国小说选读》中的作品很靠近我们的时代,艺术价值难以定论。在选读时,你觉得面临的挑战是什么?这些篇目又该如何筛选?

许子东:21世纪这部分作品,不会像20世纪的作品那样有那么强的文学史意识。我基本上认为,20世纪80年代以后,我们就还处在同一个阶段。以前,我们总是希望推翻前面的潮流,通过反对的方式来确立新的地位,但这个思想惯性在这个时期的文学中失效了。所以,后面这本书是对前作的延续。很多重要的作家,其主要创作期集中在最近20年,如果我不写,好像也不太对劲。

当然,这部分会比较难写,原因是当中的人我几乎都认识,把谁写好或写坏,都不大好,我也不能说都唱赞歌,所以,有些批评也是含蓄的。

“那是我走过的路,实实在在走过的路”

记者:过去这些年,你不仅在研究上有所建树,还参与了《锵锵三人行》《圆桌派》等节目的录制。这些面对公众的表达与你的写作有什么差别?

许子东:某种程度上,这是两回事。教书、写文章是我的专业,电视呢,最开始的时候是客串玩玩的,但是时间一长,我发现它也是一个重要的平台,因为我在节目上可以本色演出。在传播媒介中,电视与人通常是上与下的关系,但这种谈话节目反倒可以提供一个平视的角度。现在很多短视频平台的谈话节目,也延续了这种风格。在这个模式之下,可以打断对方的话,可以不站在教训者或接受者的角度。时间长了,我发现它也可以承担一定的社会责任。其实,从鲁迅那一代开始,中国读书人总是一面坚持社会操守,一面进行社会批判。

记者:在《自己的故事》中,你写自己的生活经历,会更侧重于展现哪些方面?回望自己走过的这些路,你最大的感触是什么?

许子东:这些内容,其实都发表过了,都收在《越界言论》中。当时,出版社希望我写一本自传,我不愿意,因为不想凑热闹。但其实我已经写了十几万字的相关内容,就放到那本《越界言论》中。我只是老老实实地把这些东西讲出来,其核心就是:那是我走过的路,实实在在走过的路。我尽量努力地记录那个空前(或者说绝后)的时代中的普通人。不过,有些遗憾的是,我大概还是不能说出全部真实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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