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25当代爱国作家作品展 】
--- 李瑞银 ---
---★ 作 家 简 历 ★---
李瑞银,江苏徐州人,其作品《和父亲一起睡》获第四届“三亚杯”当代华语文学大赛金奖,《些许灰烬》获第四届“最美中国”当代诗歌散文大赛一等奖。
★★★ 作 品 展 示 ★★★
我反复梦见烛火
自打记事起,我就和奶奶生活在一个院子里。那时父母在街上摆小摊,卖油条、糖糕、热粥之类的。逢集的时候,天不亮就出发,一直到半下午才会回到家里。不是集的那天,还要去地里做活。大多的时间我和弟弟跟着奶奶。
院子的东南角有棵粗壮的榆树,奶奶常在树下铺上一张凉席,然后端出针线筐,在那儿缝缝补补。奶奶眼花,我趴在席子上,两手托着下巴,看她把软软的棉线头舔尖、舔细,然后一手举针,一手拿线,对着阳光,眯着眼睛一次次的瞄准,又一次次的错过。奶奶的针线筐里不光有针线,有时还会跑出糖果来,一块麻糖、一颗“小儿酥”、两块饼干就像变魔术般地出现在我的眼前。
五岁以后,奶奶经常在月末的时候用小竹竿牵着我,去七八里之外的一个村子里“做礼拜”,同去的还有村上的其他两位老太太。她们带补丁的衣服洗得干干净净的,头发也仔细梳了,看上去精精神神的。做礼拜的地方并不是真正的教会,而是一户人家的一间屋子,先是一个老人拿着一本书讲经,然后大家一起跟着唱,最后是祷告。这样的礼拜,大概持续了两年左右。由于路程较远,胖胖的奶奶走上一段便气喘吁吁,我们便不再前往,倒是常听到奶奶自己在那儿念叨,“小竹竿,立门旁,人死了,上天堂”。
不知道是不是信了主的缘故,奶奶见不得别人受苦。那时乡下常有人背着口袋、端着茶缸挨家挨户乞讨,有人远远地看到要饭的过来,便赶紧跑回家里,把大门从里面插上,任讨饭的怎么拍打、喊门就是躲在家里不出声。奶奶和他们不一样,她看到要饭的过来,就会提前去屋里把馍拿出来,站在院门口等着。人家接了馍,又把茶缸递过来,她也不推脱,接过来再回到院子里,给人家舀上半茶缸麦子或玉米。
奶奶疼我,胜过疼爱她的子女,有什么好吃的总想着我,也对我寄予厚望。有一年夏天,一个外地的小孩用竹竿引来了一个算命的瞎子,奶奶虔诚地拉我前去算命。那时乡下很苦,很多人终日像牛马一样在田里劳作,到头来也是只换个吃饱而已。她自己看到的,都是不想要的,只好让看不见的人来算一算,这样的日子啥时候是个头。那瞎子算出我以后可以吃公家饭,这样的消息给贫困了大半生的奶奶带来了些许安慰。
父亲非常孝顺,每次吃饭时,都要奶奶坐下来以后,全家才开始动筷。受父亲的影响,我和弟弟对奶奶感情深厚,容不得任何人说她的不好。一个夏日的上午,我和弟弟在村后的大坑里挖黏土、摔胶泥,吃饭的时候也不知道回家。奶奶拄着拐棍,大半个村子吆喊着我和弟弟的名字。几个比我稍微大一点的孩子从村口走来,“你奶奶到处喊你们回家吃饭呢”。一个调皮的孩子,故意拉长了腔调,学着奶奶的语气呼喊我和弟弟的名字,其余的几人哄堂大笑。他滑稽的模仿让我和弟弟感受到了某种耻辱,便和那孩子撕打开来。
父亲有个油腻的小木盒,专门用来盛放摆摊时收到的各种零钱,十块、五块、两块、一块,还有五毛、两毛、一毛的不同面值的票子,被父亲分类整理后用小夹子夹在一起,零零散散的硬币也堆在里面。我和弟弟有时会偷偷从里面拿出几枚硬币,或者从厚厚的一摞毛票中抽取两张,去小卖部买吃的。为了不被家里发现,我们将吃剩的东西和找回的零钱藏在门口砖垛的缝隙里,却还是无意间被母亲撞到,生气的母亲罚我和弟弟站在雨中,并且不许吃午饭,直到奶奶姗姗来迟,兄弟俩才终于找到了避风之港。
奶奶很喜欢走亲戚,总是时不时地去她的两个女儿家里住上一阵子。那时没有公交车,早饭后便出发,奶奶挎上篮子,手拿一根竹竿当拐棍,我跟在后面,或走在前面。那根拐棍一直在奶奶身边,她去赶集的时候拄着它,她去信主的时候拄着它,她什么也不做,就坐在大门旁的石凳上等我放学回家时也是拄着它。
初一的那年夏天,家里把老屋扒掉,准备盖新房。一家人住在临时搭建的简易大蓬里,奶奶则从我家搬到了大伯家,还专门为她盖了两间小屋,一间是住的,一间供她烧火做饭。奶奶和我们分开以后,我还是常去她那儿。奶奶很胖,冬天的时候,弯不下腰来脱掉棉裤,我就在每晚睡觉前,专门去一趟,帮她把厚厚的棉裤拽下来,替她掖好被子。奶奶是在那时开始称自己为“老不死”的,说自己早就想“到阎王爷那儿去报到”,然后又说,“我还不能死,我还没有看到我孙子娶媳妇呢”。
奶奶最终没有看到我娶媳妇,一场大火先于婚礼来到她的身边。我上初三的那一年,一个周六,大人们去了地里,学生都去了学校,那时还没有双休日。中午放学回到家,我发现大门被锁着,隔壁大娘说家里人都去了医院,我奶奶烧伤了。在镇上的医院里,挤在一群大人的中间,我看到了她,她的头发都烧没了,头皮烧掉了半个,血乎乎的。她的脚踝也烧坏了,裸露在外面。父亲说前胸、后背也有大面积的烧伤。她那时只是烧伤,精神状态还好。我来到她的床前,想着她经历的疼痛,看着她那么可怜,心里难受极了。她张了张嘴,像是在给我打招呼,估计是没有力气,我并没有听清她说了什么。
奶奶一个人单过以后,谁家做点好吃的,还是会送给她尝尝。这一次给她送去的饭菜,她没有及时吃,等到再吃的时候已经凉了。她在自己的厨屋生火热菜,有柴火从灶膛里掉了出来,烧到了她厚重的棉裤,等她发觉后,她想向屋外走,可是她太胖了,再加上害怕,她走不动了,她只好从屋里爬出来,爬到门口就没有了力气,那儿正好堆着储存的柴垛。
奶奶烧伤以后,一直在镇上的医院治疗,在简易落后的病房里熬着、受着,治疗中还引起了肺炎、腹泻等其他并发症。冬天的时候,奶奶已经瘦到不行,医院通知家人“也就几天的事了”,大人们便把奶奶从医院里拉回了家,一个在镇上医院当护士的女邻居,每天来家里帮忙挂水。每天晚上放学后,我便去看她,看着曾经胖胖的奶奶瘦的没了人形,看着她正在遭受疼痛自己却无能为力,犹如万箭穿心般难受。有时也会暗想,真的不如赶紧走,如此便可以不再痛苦。
有雪落到奶奶居住的屋上时,她已经进入了弥留之际,蜡黄的脸没有一点光泽,眼睛一片浑浊,宽大的被子下如同一片枯叶,在寂静中等待着死亡,也在等待着她的亲人,她那走了近二十年的丈夫前来接她。奶奶咽气的那一刻,母亲、大娘和姑姑们放声大哭,父亲和伯父在老年人的指导下,七手八脚的忙乱。我夹在一群大人中间,不明白这一切为什么可以这样停下来,手指不会动了,眼泪不会流了,时间不会走了。
出殡的那天,虽是冬天却很暖和,一院子的纸人纸马,碎尸遍地的鞭炮,我的周围出现了很多我原来没有见过的人,一连串的仪式,非常热闹的场合,我看不到他们的悲伤。发丧的时候,四周站满了围观的人,我跪在父亲的后面,看着父亲、伯父和和姑们痛哭流涕,我却没有眼泪掉下来。
从地里回来,一群人在院子里收拾东西,借人家的桌椅板凳要还给人家,剩下的饭菜也要左邻右舍每家送点。白天丧礼上收的几十条帐子,被分成三份,堆在一个席子上。院子里乱糟糟的,我来到奶奶生前居住的小屋,奶奶生前睡过的床,早已被抬到了屋后的河坡上,衣物、被褥也于白天被拿去地里烧掉,整个房间空旷了很多。想着就在几天前,我还在这里摸过她的手,此刻已经到了晚上,她却再不能回家,我的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奶奶离去已近三十年,多年来,我遇到一位老人,就会想到她。我反复梦见烛火,微光中奶奶穿着蓝色的偏襟大袄,拄着我熟悉的那根小竹竿,朝我走来。
书信里的光亮
那天早上,林顺着竹梯上楼,打开门一股发霉的味道扑面而来,屋里堆满了杂物,到处是蛛网。早年父亲在街上做生意时用的粥缸,打烧饼的炉子、木炭,坏了的摇头扇,收看电视节目的“大锅盖”,还有种大棚时的草毡子,父亲什么也舍不得扔,乱七八糟都堆在了那里。
再往里走,一张书桌摆在那里。自高中毕业后,林把它从学校里拉回家,就很少再用到它。书桌上了锁,多年来躲在时间的角落,布满了灰尘。林双手把桌子拎起来,左右晃了晃,听到里面有东西碰撞的声音。林找来锤子,把锁砸开。一本毕业纪念册,用塑料袋封着,几张电影碟片,还有一叠书信,用一根红色的绳子扎着。
一九九九年,林到了大学校园,很快有了电子邮箱和其他聊天工具,高中同学的交流变得顺畅起来,可乡下的父亲没有这些,也不懂。同学们在宿舍用电话卡给家里通话,噼里啪啦的方言让林听的云里雾里。那时家里没有电话,村里也只有很少的几部座机,更不用说手机。远方的人想要得到家乡的消息,就必须跑到别人家里。一想到别人派个孩子跑到家里来,扯着嗓子大喊,“来电话了”,父亲连忙停下手里的活或碗里的饭,拘谨地跑进人家的屋里接听自己的电话,林就觉得心里不舒服,不愿父亲上了年纪还要看别人的眼色。人家虽客客气气的,但麻烦了别人,父亲免不了还要说些讨好、恭维的话,这让林感到难受。父子二人于是选择绿色的邮筒和单薄的纸张来传达消息。
林把这叠信取出,虽然是放在书桌的抽洞里,上面还是蒙了尘,信封上的邮戳早已褪色,有些模糊。这些信,都是父亲在这个院子里写的,然后从镇上的邮局发出,跋山涉水、辗转数人,来到林的面前。算起来二十多年了,不用去读,遥远的日子自己就跑到了眼前。
比现在要年轻得多的父亲从田里回到家,简单吃了晚饭,便开始写信,用的是林高中时的作文本。父亲文化水平不高,握惯了锄头的手,突然握笔一定有些不太习惯。信的内容都很短,一般情况下一页纸,有时一页纸也写不满,包含的却很多,麦子割了,玉米也种上了,西瓜熟了,父亲把全家人的状况连带地里的庄稼和圈里的牲畜一同捎来,林在父亲的来信里数次看到随风而舞的庄稼和哼哼唧唧的大白猪。
父亲来信后,为了不让同学看到那笨拙的字体、简陋的纸张和自己的窘迫,林常常会先囫囵吞枣,快速看个大概,然后在晚上找一间无人的教室,认真地去读父亲的信。等到夜深了,再将信取出来读上两遍,想着父亲写信时的情景和心情,然后给父亲回信。林字迹潦草惯了,怕父亲认不出那些简笔与连笔,回信时总是先写个草稿,再用纸张工整誊写。
邮戳落在九九年的九月,这是父亲写给林的第一封信。那时林到外地读书已两个多星期。父亲在信中写道,能不能吃得惯,别舍不得吃。是不是住的惯,宿舍里、班上的同学哪儿的都有,要和人家搞好团结。考上大学了,学习还是不能放松。刚从家里到学校,国庆节放假就留在学校里好了,省得来回折腾。没事尽量少出去,注意安全。家里一切都好,不用担心等等。
校园的人行道上铺满黄叶时,父亲的第二封信急匆匆赶来。父亲在信中叮嘱,天凉了,你那边多雨,要及早把秋裤穿上,别只顾着好看。元旦之后,收到了父亲的第三封信。父亲在信中再次嘱咐林要照顾好自己,过年放假要早买票,看看有没有同路的,和人家一起回来,路上有个照应。信的末尾,父亲再次写道,家中一切都好,不用挂心。
大二下学期,弟弟结婚前,父亲写信过来告诉林这一喜讯,并嘱咐林,不赶上星期放假的,就不用回家,不能耽误学习。父亲在信中同时说道,家里打算翻新房子,还要筹备婚礼,花钱的地方多了,要省着点花。困难都是暂时的,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这封信上有些湿渍,一定是父亲的眼泪滴在了上面。
大三那年暑假,林写信告诉父亲,自己找了份兼职,暑假就不回去了。林很快收到了父亲的回信,现在你的任务是读书,还不到你挣钱的时候。信用社的贷款已经还清。今天多学一点知识,明天就少说一句求人的话。今天努力一点,比将来低头求人强一百倍。
大四上学期,林写信告诉父亲自己两手准备,一边投简历,一边准备考公务员。父亲在回信的最后说,工作的事情,家里帮不上你,只能靠你自己了,爸爸等你的好消息。
最后的一封信上,父亲开头第一句话就是,家里装电话了。那时弟弟和朋友在镇上做点小生意,装了电话,方便联系生意,林也买了一个便宜的手机,你来我往的书信生活就此中断。
每一封书信都抵达春光。离家四年来,父亲写的信不多,总共十来封,叮嘱来来回回,牵挂重重复复。父亲的信,带来的全是家里的好消息,但林知道也许并不是这样。大二那年春节回家,到了家里才知道母亲在院子里清理积雪时不慎滑倒,肋骨断了两根。还有一次,林从隔壁大娘的口中无意得知,因为地边地界的问题,父母和别人在田里大吵了一架,差点动起手来。一想到老实本分、上了年纪的父母和他人争吵,自己又不在身边,林的鼻子就酸酸的。
作为庄稼人的父亲,能给林的并不多。四年的异乡求学,每一次拆信的时候,林知道月亮一定在村头升起来了。大学的校园除了学习还有各种社团活动、社会实践、集体活动等等,没什么才艺又囊中羞涩的林,有时会感到特别自卑,想要逃离,经常一个人爬到学校的主楼,站在十六楼的窗边,探出头往远处看。耳边呼呼的风声,熙熙攘攘的人们如蚂蚁般渺小,那时林会获得短暂的宁静。可再次回到教室、回到地面上,渴望逃离的念头又会再次升起。林开始反复阅读父亲的来信,在最高层、在无人处,父亲的信把林带到更远的旧日时光,这让林得以平静。慢慢的林走了出来,不再悲观、焦虑,少了社交、热闹的场合,重新回到安静的读书里。
父亲从家里寄去学校,林又从学校带回家里的这叠信,此刻正躺在林的办公桌上。信封磨损了,信纸泛黄了,字迹模糊了,却仍散发着墨香,平静地走在多年前风尘仆仆的路上。
这叠书信再不会长高了,一根光纤早已替代了南来北往的鱼雁。笔墨传情的时代早已渐行渐远,父亲的信将记忆逐一做成标本。深夜里重读这白纸黑字,往事悄然醒来,在黑暗中透着些许光亮,如同田野上玉米拔节、稻谷扬花。
六叔的马
推开虚掩的大门,一对中年男女在空旷的院子里忙碌着什么,地上摆着一个X型的铁板,铁板的四角四根长钉朝上长着,旁边一堆高粱杆子和竹篾,这让我没有丝毫的心里准备。
生与死的距离是如此之近。此刻六叔正躺在隔壁院子的正屋当中,不再和人说话。他的头顶有一盏油灯亮着,火焰很小。
眼前的男女,于我而言是陌生的,我不知道他们在这里忙活什么。“扎马”,穿着黑色羽绒服,系着黑色围裙的女人用两个字简短回答了我的疑问。
人死后的次日傍晚“送盘缠”,到村外的路口烧一些纸钱和一匹纸马或者纸牛,这是我老家的风俗。人们相信,这些纸扎的马牛可以驮着死去之人去往光明连着光明的天堂。在我们这里,男子死后,其家人为他扎上一匹白马,希望死者在地府或者下一世,能够高官得坐、骏马得骑。女子死后则需要烧纸牛,因为女人生前洗衣做饭,制造出了特别多的脏水,死后过奈何桥之前,纸牛可以代替女人喝掉脏水。
六叔是我远房的一个本家,这个院子是六叔的老院子。我原本想找个清静点的地方打个电话,不曾想推开院门与他们二人不期而遇。女人带着白色的手套,拿着一把美工刀,正一根一根的把高粱杆从中间剖开,然后去芯,许多细薄的长条纷纷落下。
“这样削好的杆子软,又不容易折断”,女人一边忙活着,一边对站在旁边观看的我说,“原来的纸马,都是稻草扎的,粗糙的很,还容易变形。扎马还得用高粱杆子,容易弯折,也好点火”。停了一会,女人又开了口,“从前扎的马不过现在的一半多大,这几年是越扎越大,收来的高粱杆子都快不够用了”。
父亲见不到我的踪影,打了电话过来,我只好匆忙离开了埋头苦干的他们。见到父亲,并没有要紧的事,无外乎是再次交代,“你平时在家时间少,见了人,打个招呼,别大大咧咧的”。我只好再次走进人群,向院子里和大门口那些老的少的、男的女的一一招呼。
我见过很多纸马,它们停放在死者的院子里,它们燃烧在黄昏的十字路口,但扎一匹纸马我还是第一次遇见。那马蛊惑着我,引诱着我。半个多小时以后,我再次推开那扇虚掩的门,一匹马站在院子里,确切地说,此刻它还不是一匹完整的马,只是一匹和真马一样大小,用高粱杆和竹篾搭建而成的马的骨架。马脖已经搭好,马头也成了,两只耳朵也支棱起来了,女人手拿一把软杆正不断往架子上添,男人不断地蹲下,从地上挑选合适的杆子,一根根地搭在圆筒上,用细线固定好,镂空便一点点地丰满了。
去而复返的我站在马的跟前,两人正一点点地给马“壮膘”。“架子已经搭好了,马上就要打衬了”。“打衬”?我不明白她说的到底是什么。“就是往上糊报纸”,女人一边说,一边往一个铁盆里倒水。男人从墙角拽过来一个袋子,从里面抓了一把面粉,一点一点往盆里碾,女人蹲在旁边不停地用小棍搅,直到最小的面疙瘩也消失了。随后男人找来几块砖,垒了一个简易的“灶台”,女人把铁盆端起来放到上面,然后点火,很快盆里浆糊一样的东西开始噗噗冒泡,热气腾腾的,散发着一股面香味,像煮了一锅粥。
男人抱来厚厚的一摞报纸,女人拿着一把油漆工使用的刷子,开始给报纸刷浆糊,男人把刷好的报纸小心地贴到骨架上,女人刷一张,男人贴一张。马站在那儿,一身报纸。
期待一匹马的出现,让我的心荡漾起来。整整一个下午,我交替出现在六叔和这对男女身边。等我再次来到的时候,男人和女人正在给马贴毛。整个过程持续了差不多一个小时,瘦骨嶙峋的马渐渐的丰腴起来。最后男人拿出彩笔,依次给马画上额头的皱纹,眼窝、眼睑,上下眼皮,鼻孔和嘴巴,又贴了两颗门牙,马渐渐生动了。
贴完马毛,女人拿来一个大纸箱,里面是各种颜色、不同形状的纸条。她首先找出一朵蓝色的小花,粘在马的额头上。接着拿出一串白色的穗,贴在马的后脑和后脖子处,当作马鬃。捋顺马鬃,女人又从箱子里找出一根细长的红色纸条,先缠住马嘴再往脖颈后延伸,两端系在一起,当作辔头和缰绳。然后把贴着几朵黄色小花的稍大一点的绿色长方形搭在马背上,当作马鞍。青色的长方形作马镫,黑色的圆筒套住马的蹄子,一束白色的细纸条披散着,当作马的尾巴。最后女人找出黄色的丝线和铃铛,挂在马的脖子上。
现在,这纸马的确像一匹真正的马了。它眼神明亮,鬃毛油光,屁股丰满,四蹄矫健,整个马洁白高大,激昂硬朗,我仿佛看见一匹悠闲的马在林间自在的散步,不由忘却了那古老的风俗,我向它靠近,它的眼里映出了我,我的眼里映出了它。
听父亲说,饥荒年月里年轻的六叔给生产队喂马,但他一生从来没有骑过马,赶着马给队里拉粮食、犁地的时候,六叔把自己当成副驾,和马并肩行走在田埂间,一人一马,你一声我一声,互相呼应,互相依靠。年轻的六叔像马一样,出最多的力,却吃着最廉价的草。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六叔和马生活在一起,伴着稻草的清苦和马粪的酸涩,六叔吃得下、睡得香。我想六叔也一定和马并排在月光下撒过尿,在暗夜里一起经历某种疼痛。我仿佛看到了两匹马,它们相互依偎,步伐沉重,瘦骨嶙峋的身子驮着苦难和鞭笞,从来沉默,轻易满足,忍受着奴役,等待着恩赐。
马像往事一样,离开六叔很多年了。晚年的六叔,老眼昏花,精神也陷入恍惚。我回老家的时候,有时会见到他颤颤巍巍地拄着拐杖,如同一匹忧郁的、老得迈不动步子的马,站在自家的门口。晚年的许多个黄昏,我想六叔一定很怀念那段有马陪伴的日子吧。
下午三点左右,喇叭班来了,唢呐声响彻整个村庄。四点半的时候,该祭拜的都已祭拜完毕。每个人按照分工忙活起来,那马被两个人抬过来,村子里的一位老人,来到纸马前,为纸马开光。他左手握一面镜子,右手拿一根新针,依次将镜子照向马的眼睛、耳朵等“关节”,镜子照到哪儿,针就在那个位置扎一下,一边扎,一边念叨着:“开眼光,明亮亮。开耳光,灵音长。开鼻光,草木香。开口光,吃草粮。开蹄光,登云光。开尾光,金银放”。
天快要黑了,准备工作全部就绪。唢呐声突然高亢地在院门外响起。一个年轻男子扛起马,率先走出院子,两个青年男子抬着轿,轿里放了六叔生前穿过的一件衣服,端长明灯托盘的,挎篮子沿路撒纸钱的,抬水桶豁淌的,紧随其后。亲属朋友几十来人自动排成列队,为首的几个人披麻戴孝,拄着木棍,弯腰向前走,亲戚朋友每人手拿一根香,向着村子的西南方向走去,不时叮嘱死者去西南拾自己的钱。
快到村外的十字路口,大家停下脚步,跪在那里,拿马、抬轿的继续前行。马和轿停在了十字路口的中间,有人用打火机点燃一摞黄纸,其他人在一旁用竹竿把燃烧的黄纸挑起来,引向马和轿。我抬头望向前方的火光,那马先是两腿断了,跪了下来,有人用棍子把马背压下去,马融入火中,加速燃烧,地上升起红色的火焰,马嘶鸣着,很快消失不见。
这个冬天,白马接走了很多人。此刻六叔终于得到了一匹真正属于自己的马。我听不见马蹄的声响,但我知道马已经开始启程。所有人都看见了,六叔打马而去,消失在辽阔的黑夜里,天堂的门正吱吱呀呀地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