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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汝纶《送张廉卿序》

2025-08-19 13:06: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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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

孙况、扬雄(2),世传所称大贤,其著书,皆以成名乎后世。而孙卿书称说春申(3),《法言》叹安汉公之懿(4),皆干世论之不韪(4),载而以告万世者。世以此颇怪之。

吾则以谓凡著书者,君子不自得于时者之所为作也(6)。凡所以不自得者,君子之道不枉实以谀人(7),而当世贵人在势者必好人谀己。十人谀之,一人不谀,则贵人恶其傲己(8),十人者恶其异己,贵人与贵人比肩于上(9),十人与十人比肩于下,上恶其傲,下恶其异,虽穷天地横四海,而无与容吾身,吾且于书也何有(10)?

于此有一在势者,虽甚恶之,而犹敬乎其名而不之害伤,则君子俯嘿而就容焉(11),而以成吾书。而是人也,虽敬乎其名,固前知其不谀己也,闻有书,则就求而亟观焉(12)。察其褒讥所寓,得其疑且似者,且曰:此谤我也,此怨非我也。则从而龆、齮龁之矣(13)。盖必其章章然称道叹羡我也(14),夫乃始慭置而相忘焉(15)。

彼君子也,其志洁,其行危,共不枉实而谀人,众者于天下后世。及其为书,则往往诡辞谬称,谲变以自乱(16),以为吾意之是非,后有君子读吾书而可以自得之矣,安取彼訔訔察察者为(17)?磋夫!此殆君子所遭之不幸,其用意至可悲。而《诗》三百篇所为主文而谲谏(18),孔子之《春秋》所为定、哀之际微辞者也(19)。

楚两龚、孔北海、祢正平之徒(20),背而易之,乃卒会祸殃,至死不悟,岂不哀哉!

二子之书,意其在此,吾既推而得之,会吾友张廉卿北来,乃为书告之。复书日:“子言殆是也。”

盖自廉卿之北游,五年于兹,吾与之岁相往来,日月相问讯,有疑则以问焉,有得则以告焉,见则面相质,别则以书,每如此。今兹湖北大吏走书币(21),因李相国聘廉卿而南(22),都讲于江汉(23)。

廉卿,今世之孙、扬也。见今贵人在势,皆折节下贤,不好人谀己,其所遭,孙、扬远不如。其北来也,自李相国以下,皆尊师之。老而思欲南归,而湖北君所居乡,其大吏又慕声礼下之如此。吾知廉卿可以直道正辞(24),立信文以垂示后世(25),无所不自得者。

独吾离石友(26),无以考道问业,疑无问,得无告,于其归,不怏怏也。因取所意于古而尝质于君者,书赠之,以为别。


注释

(1)张廉卿:即张裕钊。

(2)孙况:即战国思想家、文学家荀况,汉人避宣帝(刘询)讳,改“荀”为“孙”,后人时亦沿用。扬雄:西汉末思想家、文学家,著有《太玄》、《法言》等书。

(3)“孙卿”句:战国时楚人黄歇号春申君,楚考烈王时为令尹。《荀子·成相篇》以春申君为“大儒”之列,与孔子、柳下惠(展禽)并提,说“世之愚,恶大儒,逆斥不通孔子拘,展禽三绌,春申道缀基毕输”。荀子曾因春申君之力为兰陵令,在其著作中这样称说春申君,尽管其时春申君已死,仍有阿谀之嫌。

(4)“《法言》”句:安汉公即王莽。公元5年(汉平帝元始元年),以王莽为太傅,号安汉公。扬雄在王莽秉政时官为大夫,校书天禄阁,他在《法言》里称赞王莽说:“周公以来,未有汉公之懿也。”(《法言·孝至》)懿(yì易):美德。

(5)干世论之不韪(wěi委):犯了世论所不容的错误。不韪:不对,错误。

(6)不自得:不得已。

(7)枉实:歪曲事实。

(8)傲:轻慢。

(9)比肩:并肩,引申意为处于同等地位而相互结成势力。

(10)于书也何有:何有于书,还能写什么书呢?

(11)俯嘿:低头无语。“嘿”同“默”。以上四句实际上也是指荀况、扬雄的处境。作者认为,春申君、王莽虽恶荀况、扬雄,但“犹敬乎其名而不之害伤”,因此荀、扬得以容身而有所著作。

(12)亟(jí吉):迫切。

(13)(齮)龁(yǐ hé):咬,引申意为伤害。

(14)章章然:亦作“彰彰然”,明显地。

(15)慭(yìn印):愿。

(16)谲(jué决)变:诡诈。这句意为故意说假话以混淆自己真正的意思。

(17)訔訔(yín银):争讼貌。察察,分辨。

(18)“《诗》三百篇”句:《毛诗序》:“上以风化下,下以风刺上,主文而谲谏,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戒,故曰风。”主文:主于文辞,即以描绘形象为主。谲谏:劝谏时隐约其辞,不直言指摘。

(19)“孔子”句:《公羊传·定公元年》:“定、哀多微辞。”鲁定公、鲁哀公与孔子同时,故孔子修《春秋》对这两位同时的君主从不直言批评,而是把贬意隐含在言辞之中。

(20)楚两龚:龚胜,字君宾,龚舍,字君倩,西汉末楚地人,两人相友善,坚节操,世称“楚两龚”。王莽专权,龚胜归隐乡里,王莽征召他,他以“岂一身事二姓”拒不出,绝食而死。孔北海:孔融,字文举,曾任北海相,时称孔北海,为人持才负气,因为写文章讥刺曹操,为曹操所杀。祢正平:祢衡,字正平,性刚直,以当众辱骂曹操,为曹操遣送荆州刘表处,刘表复转送江夏太守黄祖处,后来为黄祖所杀。

(21)走书币:送来书信和路费。

(22)李相国:即李鸿章,安徽合肥人,清末淮军军阀,积极镇压太平军、捻军。后又从事洋务运动,建立北洋海军。对外一贯妥协投降,曾代表清政府与英、法、俄、日等国签订了一系列丧权辱国的不平等条约,是中国近代史上媚外卖国的典型人物。时李鸿章以大学士兼直隶总督,故称相国。

(23)都讲:学舍书院的主持人。

(24)直道正辞:以正直之道,坦率之辞著书,不必像荀况等人那样“谲变以自乱”了。上面几句对“见今贵人”李鸿章的称颂,实是地道的谀辞,很不足取。

(25)信文:诚实不欺之文。

(26)石友:情谊坚如金石的朋友。


译文

孙况(荀子)、扬雄,是世人传颂所称道的大贤人,他们的著作都得以在后世成名。然而,荀子的著作中称颂春申君(黄歇),扬雄的《法言》中赞美安汉公(王莽)的美德,这些内容都触犯了当时舆论所不容的忌讳,却被他们写下来告知后世万代。世人因此对他们颇有非议。

我却认为,凡是著书立说的人,大多是君子在当世不得志时所作。之所以不得志,是因为君子之道不肯歪曲事实去阿谀奉承别人,而当世那些有权有势的贵人必定喜欢别人奉承自己。十个人奉承他,只有一个人不奉承,那么贵人就会厌恶这个人傲慢不敬,那十个奉承的人也会厌恶这个人与众不同。贵人在上位互相勾结,十个小人在下位结党营私。上位者厌恶他的傲岸,下位者厌恶他的异类。这样一来,即使天地再广阔,四海再无边,也没有容身之处了,我还著书干什么呢?

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有一个当权者,虽然非常厌恶我,但还敬重我的名声而不加害于我,那么君子就会低头沉默、忍耐容身,以完成我的著作。然而这个人,虽然敬重我的名声,但原本就知道我不会奉承他,听说我有书,就会立刻找来急切地阅读。他观察书中褒贬所寄托的含义,一旦发现有可疑或类似批评的地方,就会说:“这是在诽谤我啊!这是在怨恨非议我啊!”于是就会随之进行攻击诋毁。大概只有那些明明白白称颂、赞叹、羡慕我的内容,他才会满意地搁置一边而不再计较。

那些君子啊,他们的志向高洁,他们的行为正直,他们不肯歪曲事实去奉承别人,而是寄希望于天下的后世之人。等到他们著书时,却常常用隐晦的言辞、反常的称谓,甚至故意变化文风来掩盖自己的真实意图。他们以为,自己思想的是非曲直,后世有君子读到我的书自然能够领会,何必需要那些喋喋不休、明察秋毫(只盯着字面意思)的当权者来理解呢?唉!这恐怕是君子遭遇的不幸,他们的用心是极其可悲的。这也正是《诗经》三百篇之所以要采用委婉含蓄的言辞来劝谏,孔子作《春秋》在记载鲁定公、鲁哀公时代的事情时使用隐微言辞的原因啊。

像楚国的龚胜、龚舍,孔融(孔北海),祢衡(祢正平)这些人,刚直不屈,轻易地触犯当权者,最终遭遇灾祸,至死也不明白(为何要隐晦),难道不悲哀吗!

我推想荀子和扬雄著书的用意,大概就在于此(指曲笔避祸)。我既然推究出这个道理,正好我的朋友张廉卿(张裕钊)从北方来,我就写信告诉他。他回信说:“你的话大概是对的。”

自从廉卿北上游学,至今已经五年了。我和他每年互相往来,经常互通书信问候。我有疑问就请教他,有所得就告诉他。见面时就当面讨论,分别后就书信交流,常常如此。如今,湖北的封疆大吏派人送来书信和聘礼,通过李相国(李鸿章)聘请廉卿南下,在江汉地区(湖北)主持讲学。

廉卿,就是当今的荀子、扬雄啊!看现在当权的贵人,都能放下架子礼贤下士,不喜欢别人奉承自己。他所遭遇的环境,比荀子、扬雄那时好太多了。他这次北来,从李相国以下,都尊他为师。如今年老想要南归,而湖北又是他的故乡,那里的封疆大吏又如此仰慕他的名声、礼贤下士。我知道廉卿可以凭借正直之道、严正的言辞,著书立说以确立诚信的文章流传后世,没有什么不得志的困扰了。

只是我失去了这位亲密的学友(石友:指情谊坚如金石的朋友),再没有人可以一起考究学问、探讨道义。有了疑问无处请教,有所得无人可告。对于他的南归,我心中怎能不惆怅呢?因此,我取出心中对古人(荀子、扬雄)著书用意的理解(这些理解曾经与廉卿讨论过),写成文字赠给他,作为临别纪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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