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小时候的秋天总是踏着季节的音符该来就来,即便被暑夏执着地挽留,也就需一场雨的推动一夜之间就过来了,根本不像现在步履维艰,姗姗来迟,更很少出现“秋老虎”。偶尔也会有短时的任性,持续再热上几天,那只能像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多久,犹如唐朝诗人刘言史的诗:“兹晨戒流火,商飙早已惊。云天收复色,木叶动秋声。”
那时,我和邻居家的小胖觉得秋天最先来到村北的小河岸。或许因为小河岸高出地平面许多,又有顺河风,所以才能敏锐地感受到秋风的光顾。秋风是秋天的使者,最初来时总是悄悄的,轻手轻脚地,从稠密庄稼的缝隙里伸出长袖轻抚被汗水浸湿了一夏的脸庞,让汗津津的湿红的面容重新清爽。而秋天又仿佛秋风从北方刮来的一片树叶,悄无声息地落在小河岸上,立时显现出一种萧索和沉静。“立秋十八天,寸草结籽”,河岸边的小草瞬间开始衰老,原本嫩绿的杨树叶脉也开始泛黄,还是应验了那句“节气无法阻挡”的农谚。我和小胖扛着畚箕子想在河岸上薅草,却被大杨树下的凉风吸引住了。小胖说先玩会吧,于是在旁边的石磙上坐下来,又拉着我坐。这里因地势较高,麦季时曾作打麦场,石磙是麦场的主要成员,碾轧麦子的最好利器。后来有了脱粒机,这石磙也就闲置下来,人世薄情,功利性重,曾经在打麦场炙手可热的石磙终被人们冷落。石磙晒得有些发热,坐上去屁股感觉温温的,却也有点儿舒服。村民们种地心切,打完麦子又把麦场复耕,赶紧种上了秋庄稼。
我们正嬉笑间,一只胖胖的大蚂蚱笨笨地飞过来,落在我的脚旁。小胖眼疾手快,一把摁住了它。他用根老草拴住它,系在低矮的小树枝上,笑嘻嘻地对我说:“你知道不?烧蚂蚱可好吃了。”我摇摇头,我只知金蝉好吃,这东西也能吃?可别药死人了。到那时为止,对于烧烤蚂蚱我还真的闻所未闻,更觉得匪夷所思。小胖见我不信,就说:“我再逮几只,你去拾点柴火,我烧好了你尝尝。”小胖弯腰轻轻走在大豆地里,绕开相互缠绕的枝丫,四处寻觅着。还别说,他竟然不大工夫就逮了五只,既有飞蝗,也有草蜢,全是肥肥大大的,有的已呈黄褐色。我从旁边玉米地里拽了一抱干枯的玉米叶子,又找来几根干棒。小胖从屁股后面的裤袋里掏出火柴,“呲”的一声引燃了玉米叶。只剩这一根火柴了,但他也没舍得丢掉空空的火柴盒,因那上面有幅《杨子荣打虎上山》的图画。他将蚂蚱一字排开系在一根树枝上,然后伸进火里。不大一会,果然闻见了一股肉香味。没料到小胖烧烤蚂蚱还蛮有技术,全都烤得黄黄的、喷喷香,外焦里嫩,色香俱全。他率先吃了一只,吃完抹一下嘴,递过来一只让我吃。我虽有馋意,但依旧不敢吃。小胖说你不吃我可全吃完了,就把剩下的5只蚂蚱一口气全部包圆。我看着他吃完以后还不住地吧嗒着嘴,似乎唇齿留香,意犹未尽。我心里多少有点儿羡慕,只好暗暗地咽下舌尖上欲滴的垂涎。
过了些日子,天空渐蓝,浮云硬是被秋风扫走。学校放了秋假,我和小胖算不上劳力,便无事可做,天天站在小河岸上望着忙碌的人们。这属于“三秋”大忙季节,人们忙得脚不沾地,慌乱不堪,没白没黑地忙着秋收、秋种和秋管。那时还属生产队体制,正值大干快上,队长不让社员回家吃饭,只让家庭妇女提前下班做好饭送到田间地头,当时有打油诗即可见证:“早起三点半,地头两顿饭,中午学理论,夜里加班干,关键时候还要连轴转。”
又过些日子,秋风愈加嘹亮,小河水消瘦得只剩一涓细流,岸上的庄稼也早已收割完毕,大豆地里遍地干枯的豆叶。我和小胖有活干了,拉着竹筢子搂豆叶,搂到地头聚成大堆,等傍晚姐姐用地排车拉回家,干豆叶易燃,确属上好的烧锅引火草。我俩累了,蹲在豆叶堆里拉呱,忽然不远处起了旋风。小胖说旋风里有鬼魂,我感觉好吓人。那旋风越刮越大,打着旋儿,似有几丈高,铺天盖地,强劲有力,许多枯枝败叶也跟着旋转。不多时,那旋风竟然朝着我俩这边突奔而来,我俩慌忙趴下,闭上双眼,大气也不敢喘,生怕被旋风刮走了。过了好大一会儿,才敢睁开眼看,旋风已掠过我们的身体向西北方向的坟地奔去。那里有片小树林,旋风进入树林后就不见了,这越发印证了小胖旋风里有鬼魂的传说。
搂完豆叶的田地里散落着零星的豆粒,俗话说“焦麦炸豆”,熟透的大豆挣破豆荚的束缚,在收割时难免会有少许的“抛差”(方言,即损失)。本着颗粒归仓的原则,我和小胖每人挎个小竹篮,再拿只碗,从地这头跑到地那头,搜寻着、捡拾着如珍珠似的豆粒。大豆地虽然属于生产队,但捡拾的豆粒无人管问,不用交公,归属于我们自己,可以拿回家喝豆沫。
再过些日子,学校秋假开学。我和小胖去镇中学上学,来回路过小河岸边。每逢清晨,东方破晓,晨光熹微,驻足远望,霜意已浓,地瓜叶全被打黑了。霜染的草木更显苍老和衰竭,容颜已变,或枯黄,或灰白。现在想来,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看,它们却饱含了特别的内涵和素养,那是一种内敛、一种沉稳、一种包容、一种低调、一种朴实,还有一种笑迎四季轮回而淡然处之的深深禅意。秋风也开始见缝插针,从衣领里、袖口里、对襟缝隙里往里钻,毫不留情地抵舔着肌肤,让人感觉到难耐的秋寒,也让人预感到冬天已经不远。
再到晚秋时节,风亦更加硬冷,但麦苗冒着霜寒露出了地平面,轻轻地向人们招手致意。蒜苗也已穿透塑料薄膜,跃跃欲试地崭露头角。此时伫立小河岸边,放眼远望,遍地满眼的青绿,我认为那是生机、那是希望,那似乎又在呼唤和期待来年的又一个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