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国藩《讨粤匪檄》
原文
逆贼洪秀全杨秀清称乱以来，于今五年矣。荼毒生灵数百余万，蹂躏州县五千余里。所过之境，船只无论大小，人民无论贫富，一概抢掠罄尽，寸草不留。其掳入贼中者，剥取衣服，搜刮银钱。银满五两而不献贼者，即行斩首。男子日给米一合，驱之临阵向前；驱之筑城浚濠。妇人日给米一合，驱之登陴守夜，驱之运米挑煤。妇女而不肯解脚者，则立斩其足而示众妇。船户而阴谋逃归者，则倒抬其尸以示众船。粤匪自处于安富尊荣，而视我两湖三江被胁之人，曾犬豕牛马之不若。此其残忍惨酷，凡有血气者，未有闻之而不痛憾者也。
自唐虞三代以来，历世圣人扶持名教，敦叙人伦！君臣父子，上下尊卑，秩然如冠履之不可倒置。粤匪窃外夷之绪，崇天主之教，自其伪君、伪相，下逮兵卒贱役，皆以兄弟称之。谓惟天可称父。此外，凡民之父，皆兄弟也；凡民之母，皆姊妹也。农不能自耕以纳赋，而谓田皆天王之田；商不能自贾以取息，而谓货皆天王之货。士不能诵孔子之经，而别有所谓耶稣之说，《新约》之书。举中国数千年礼义人伦，诗书典则，一旦扫地荡尽，此岂独我大清之变，乃开辟以来名教之奇变。我孔子孟子之所痛哭于九原。凡读书识字者，又乌可袖手安坐，不思一为之所也？自古生有功德，没则为神。王道治明，神道治幽。虽乱臣贼子，穷凶极丑，亦往往敬畏神祗。李自成至曲阜，不犯圣庙；张献忠至梓潼，亦祭文昌。粤匪焚郴州之学宫，毁宣圣之木主。十哲两庑，狼藉满地。嗣是所过郡县，先毁庙宇。即忠臣义士，如关帝岳王之凛凛，亦皆污其宫室，残其身首。以至佛寺道院，城隍社坛，无庙不焚，无像不灭。斯又鬼神所共愤怒，欲一雪此憾于冥冥之中者也。
本部堂奉天子命，统帅二万，水陆并进。誓将卧薪尝胆，殄此凶逆！救我被掳之船只，拔出被胁之民人。不特舒天子宵旰之勤劳，而且慰孔孟人伦之隐痛。不特为百万生灵报枉杀之仇，而且为上下神祗雪被辱之憾。是用传檄远近，咸使闻知。倘有血性男子，号召义旅，助我征剿者，本部堂引为心腹，酌给口粮；倘有抱道君子，痛天主教之横行中原，赫然奋怒，以卫吾道者，本部堂礼之幕府，待以宾师；倘有仗义仁人，捐银助饷者，千金以内，给予实收部照。千金以上，专折奏请优叙；倘有久陷贼中，自拔来归，杀其头目，以城来降者，本部堂收之帐下，奏授官爵；倘有被胁经年，发长数寸，临阵弃械，徒手归诚者，一概免死，资遣回籍。
在昔汉唐、元、明之末，群盗如毛，皆由主昏政乱，莫能削平。今天子忧勤惕厉，敬天恤民。田不加赋，户不抽丁。以列圣深厚之仁，讨暴虐无赖之贼。无论迟速，终归灭亡。不待智者而明矣。若尔被胁之人，甘心从逆，抗拒天诛。大兵一压，玉石俱焚，亦不能更为分别也。本部堂德薄能鲜，独仗忠信二字为行军之本。上有日月，下有鬼神，明有浩浩长江之水，幽有前此殉难各忠臣烈士之魂，实鉴吾心，咸听吾言。檄到如律令！无忽！
译文
逆贼洪秀全、杨秀清发动叛乱至今，已经五年了。他们残害生灵数百万，践踏蹂躏州县五千多里。凡是被他们攻占的地方，无论大小船只，无论贫富贵贱的百姓，一律抢掠一空，寸草不留。被他们掳掠到军中的人，衣服被剥光，银钱被搜刮干净。藏有银子超过五两而不上交的，立即斩首。男子每天只给一合米（约0.1升），被驱赶着上阵冲锋、修筑城墙、挖掘壕沟。妇女每天也只给一合米，被驱赶着上城墙守夜、搬运粮食、挑运煤炭。妇女如果不肯放开裹脚布，就立刻砍下她的脚来警示其他妇女。船夫如果密谋逃回家乡，就把他的尸体倒挂起来警示其他船只。太平军自己过着安逸富贵、受人尊崇的生活，却看待我们两湖（湖南、湖北）、三江（通常指江苏、江西、安徽或泛指江南）等地被胁迫加入的百姓，连猪狗牛马都不如。他们的这种残忍暴行，但凡有点血性的人，听说了没有不痛心疾首、深感愤恨的！
自上古尧舜和夏商周三代以来，历代圣人都维护礼教名分，使人伦秩序敦厚和谐！君臣、父子，上下尊卑的秩序，就像帽子和鞋子一样分明，不能颠倒。太平军窃取外国蛮夷的那一套，推崇天主教的教义，从他们所谓的“天王”、“丞相”，到下面的士兵和杂役，都互相以兄弟相称。他们宣称只有上帝可以称“父”。除此之外，所有百姓的父亲，都被说成是兄弟；所有百姓的母亲，都被说成是姐妹。农民不能自己耕种田地缴纳赋税，他们说所有的田地都是“天王”的田地；商人不能自己经商获取利润，他们说所有的货物都是“天王”的货物。读书人不能诵读孔子的经典，却去信奉什么耶稣的教义和《新约》这本书。他们把我们中国几千年来的礼义人伦、诗书典籍和典章制度，一下子全都扫荡干净。这哪里只是我大清王朝的变故？这是开天辟地以来，我们传统礼教所遭遇的奇耻大辱！这是让葬于九泉之下的孔子、孟子都要痛哭流涕的事情啊！凡是读书识字的士人，又怎能袖手旁观、安然处之，而不想想该如何行动去匡正呢？
自古以来，生前有功德的人，死后就成为神明。王道治理人间显明之事，神道则治理幽冥之事。即使是乱臣贼子，穷凶极恶之徒，也往往敬畏神灵。李自成到了曲阜（孔子故乡），不敢冒犯孔庙；张献忠到了梓潼，也祭祀文昌帝君。可是太平军呢？他们焚烧郴州的学宫（孔庙），毁坏孔圣人的牌位。供奉在孔庙两侧的十哲（孔门十位贤哲）及其他贤哲的牌位，被砸得满地狼藉。从此以后，他们每经过一个郡县，必定先毁坏庙宇。即使是像关帝（关羽）、岳王（岳飞）那样忠义凛然的圣贤，太平军也玷污他们的庙宇殿堂，毁坏他们的塑像头颅。以至于佛教的寺庙、道教的道观、祭祀城隍的土地庙和社稷坛，没有哪座庙不被焚烧，没有哪尊神像不被毁灭。这又是让天地鬼神都共同愤怒，想要在冥冥之中洗刷这一耻辱的事情啊！
本官（曾国藩自称）奉天子之命，统帅两万大军，水陆并进。我们立誓要卧薪尝胆（刻苦自励，发愤图强），彻底消灭这群凶恶的叛逆！我们要解救被掳掠的船只，救出被胁迫的百姓。不仅是为了分担天子日夜操劳的忧患，也是为了抚慰孔子、孟子对人伦纲常被破坏所感到的深深悲痛；不仅是为数百万惨遭杀害的生灵报仇雪恨，也是为天地间所有被侮辱的神明洗刷耻辱。因此发布这篇檄文，传告远近，让大家都能知晓。
倘若还有血性男儿，能够号召义军，协助本官征讨剿灭贼寇的，本官必将其视为心腹，酌情提供粮饷；倘若还有坚守正道、崇尚儒学的君子，痛恨天主教在中原横行霸道，能够愤然挺身而出，捍卫我们圣贤之道的，本官必以礼相待，延请进入幕府，尊为宾客师长；倘若还有秉持仁义的人士，愿意捐献银两资助军饷的，一千两银子以内的，立即给予加盖兵部印信的收据；一千两银子以上的，本官将专门上奏朝廷，请求给予优厚的封赏和官职；倘若有人长期陷于贼寇之中，能够主动脱离贼营归来，或者杀死贼寇头目，献城投降的，本官必将其收留帐下，上奏朝廷授予官职爵位；倘若有人是被胁迫加入贼寇多年，头发已长到数寸（指脱离清廷统治已久），在战场上放下武器，空手前来归顺投诚的，一概免死，发给路费遣送回原籍。
回想过去汉朝、唐朝、元朝、明朝的末年，盗贼多如牛毛，都是因为君主昏庸、政治混乱，才无法平定。如今天子（咸丰帝）忧国勤政，心存戒惧，敬畏上天，体恤百姓。没有增加田赋，没有强征壮丁。朝廷凭着列祖列宗深厚的仁德，来讨伐这暴虐无赖的贼寇。无论剿灭得是快是慢，他们最终必定灭亡。这是连聪明人都无需多言就能明白的道理。如果你们这些被胁迫的人，甘心追随叛逆，抗拒天朝大军的讨伐。 那么一旦大军压境，玉石俱焚（好人和坏人一同毁灭），也就无法再加以区分了。
本官德行浅薄，才能有限，唯独依靠“忠信”二字作为行军的根本。上有日月朗照，下有鬼神鉴察；明处有这浩浩荡荡的长江之水，暗处有此前为国殉难的各位忠臣烈士的英魂。它们都能明鉴本官的诚心，也请你们仔细听取我的劝告。此檄文传达之处，必须如同法律命令一样严格执行！切勿轻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