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成难《江水苍苍》：爱情，是美味还是毒药
吴苹，80后，山东省作协签约作家，鲁院第47届高研班学员。作品散见《小说选刊》《北京文学》《上海文学》等刊物。入围《小说选刊》举办的2017年汪曾祺华语小说奖。
“瓜洲”，是个别具一格的词语，这个词语有颜色、有形状、有气味，让人看过一眼后便将其刻在了骨头里。作为古渡口，这里不发生点故事很难，不让人触景生情更难。古往今来，这个地方频频出现在诗人笔端，如，王安石在《泊船瓜洲》中写道：京口瓜洲一水间，钟山只隔数重山。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白居易的《长相思•汴水流》是这样写的：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洲古渡口，吴山点点愁；它还出现在陆游的《书愤》中：早岁那知世事艰，中原北望气如山。楼船夜雪瓜洲渡，铁马秋风大散关。汤成难的小说《江水苍苍》刊发在《人民文学》2025年1期，写的是瓜洲这片土地上生长出的三个爱情故事，小说写得独树一帜，在结构、意象和细节上都有可圈可点之处，值得细细研读和琢磨。读完这篇小说，我感觉自己就像一个行走在沙滩上的孩子，无意中捡到几枚美丽的贝壳，那份意外和惊喜自是不言而喻。
先说结构的独特之处。小说拉出了三条故事线，三条故事线处在三个时空内，一个是明朝万历年间，妓女杜十娘与公子李甲的故事；一个发生在1949年，鱼店店主伯驹与妻子酼秀的故事：最后一个发生在2016年，讲的是作家杨欢与女友小越的故事。小说的开头，作家杨欢接了“杜十娘怒沉百宝箱”的剧本，为了寻找灵感，同时也为了寻找一块残碑，来到了杜十娘投江的地方——瓜洲。杨欢在江滩上的芦苇丛中四处穿行的时候，遇到了白发苍苍的老杨，老杨住在江中的一个荒岛上，靠种菜为生。与老杨熟识之后，以老杨之口引出了鱼店店主伯驹与妻子酼秀的故事。杨欢是文中杜十娘剧本的写作者，又是他与小越故事的叙述者，老杨则是伯驹故事的讲述者，人物关系的巧妙设置才使得三段故事有条不紊地进行。三段故事里的人物没有血脉上的关系，却一点也不会给人松散感，它们如同拧在一起的绳索，相辅相成、结实而紧密。
再说意象的深层隐喻。《江水苍苍》中最醒目也最重要的意象有三个：古币、断碑和河豚。古币和断碑都是在第一章里出现的，古币是先出场的。文中说：有一次，我们在江滩上捡到一枚古币，古币上隐约有一个“万”字和一个“通”字，我猜是明代的万历通宝，小越则认为可能只是个游戏币。那个下午，我们一直把古币放在手上把玩，好像把玩着时间的某个隐喻。在捡到古币的时候，对它的出处两人的猜测是不同的，杨欢认为是万历通宝，小越则认为是游戏币。在这里，古币就像一面镜子，像豹子身上的一个斑点，从细微之事上的认知差异映射出大事上的认知差异；后来，小越将古币带到了加拿大，因为长时间挂在脖子上，拴古币的绳子断了好几次。小越认为古币是杨欢送给它的最珍贵的礼物，在某种程度上，它代替了杨欢。由此可见，在对待二人的感情上，小越比杨欢用情更深也更珍惜。小说的结尾，小越因事回国，为了见杨欢，她准备在南京䘵口机场停留小半天，可是，杨欢竟然忘记了两人见面一事。等到杨欢赶到䘵口机场，小越乘坐的飞机已经起飞，两人再一次失之交臂。临走时，小越将古币留在了机场的窗台上，并特意交代杨欢将其投到江里，让它再回到万历年间。在小说中，古币就像一支羽箭，从明朝的万历年间射出，带着呼啸的风声，穿过三个时空，射中三对男女，最后落到江中，归于沉寂。若干年后，这只古币也许会被海浪冲到沙滩上，再被另一对年轻男女捡起，继续看他们演绎另一段爱恨情仇。
在第一章，随着古币的出场，断碑接踵而至。当时，断碑的半边埋在江沙里，碑上写着“瓜洲古”仨字，“渡”字不见了。断碑一出场便以自己的残缺不全暗示了两人的爱情走向，结局只能是残缺，不可能是圆满。古币和残碑是两人美好青春的见证者，十六年后，古币跟着小越去了大洋彼岸，断碑却不知所踪，为此，一连几日，杨欢都在江滩上四处寻觅，看似在寻找断碑，其实是在捡拾遗落在沙滩上的美好回忆。小说的第二章，作者再次提到了断碑。大洋彼岸的小越发信息问，断碑找到没有？杨欢回答，没有。接着，便是杨欢的回忆：碑是一九四九年二月所刻，新中国成立前，碑上写着时间。记得我和小越还为“二”月还是“五”月揣摩了一阵子，后来发现，那凭空多出来的两小竖原来是人恶作剧划上去的。石碑竟然被人恶作剧添上了两竖，刻碑的时间由“二月”变成了“五月”。断碑的这一处细节，不仅隐喻杨欢与小越的爱情，也隐喻后来发生在一九四九年的那段爱情，将会遭到人为的恶意破坏。
小说的结尾，杨欢与小越在南京䘵口机场再次错过，此时，杨欢想到了那块断碑，他本打算告诉小越断碑找到了，是和老杨在荒岛上找到的，之前他们搞反了方向，原以为断碑向南移，其实是江岸向北移了。古币和断碑，两个意象一轻一重，一圆一方，在小说中相得益彰。有趣的是，古币和断碑除了首次是同时出场的，之后并没有同时出现过。古币被小越带在身上的时候，断碑则被埋在江滩的某个不知名的角落；当古币即将沉入江底深处时，断碑却再次现身。两个物件起起落落，总难再次相逢，也隐喻了两个年轻人爱情的起浮和错过。
河豚是在小说的第六章出现的，这个意象尽管出场较晚，却是这座戏台上的主角，是作者浓墨重彩描摹的对象。杨欢和老杨认识之后，两人相谈甚欢，老杨带杨欢到了瓜洲镇上，向他介绍那所门口有拴马桩的院子。老杨说那里曾经是一家小酒馆，有着祖上传下来的手艺，擅长做河豚。酒店是兄弟俩开的，哥哥叫伯驹，弟弟叫叔骐，后来，伯驹的妻子酼秀被段长凌辱，愤而投江，伯驹兄弟俩为了替家人报仇，给段长做的烧河豚没有去毒，弟弟叔骐以身试毒，叔骐和段长双双命归黄泉。作者在写这段爱情故事时，用了大量的笔墨来写如何烧制河豚，如，伯驹兄弟为顾客做河豚、兄弟俩首次为段长做河豚、老杨为杨欢做河豚、兄弟俩最后一次为段长做河豚。几处做河豚的内容写得细致入微、纤毫毕现，可见，河豚这个意象在这篇小说中的重要性。古代、现代、当代，三个时空中的三段爱情，除了杜十娘和李甲之外，后两段爱情的结尾无论是悲剧还是遗憾，都与河豚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因为有着祖传的做河豚的好手艺，伯驹鱼店的生意一直很红火，为此引来了段长，结果歹毒的段长凌辱了伯驹的妻子，最后，伯驹落得个家破人亡，为了报仇，伯驹兄弟又用河豚毒死了段长。真是成也河豚、败也河豚；杨欢原本和小越约好了在䘵口机场相会，为了品尝老杨烧制的河豚，才错过了来之不易的见面机会。在众人看来，在这两件事上河豚似乎都“难辞其咎”。如果从客观的角度进行追根溯源的话，杜十娘的爱情破裂源于李甲的软弱自私、背信弃义；柏驹的爱情悲剧则是因为歹人使坏；而杨欢与小越的错过则源于两个人用情不深、不愿付出，尤其是杨欢，就像他自己说的：我们爱自己都胜过爱对方，我们似乎都已找到各自最舒服的状态，不肯向前一步。若真要彻底放弃感情，又觉得有点可惜，可惜的不完全是这个人，而是时间，是彼此的青春年华。
小说的细节犹如千斤顶，能起到四两拨千斤的作用。在这篇小说里，细节也尽显其精妙之处，除了前面提到的古币和石碑，还有几处细节不容忽视。如：老杨带杨欢看过那家做河豚的小鱼馆后，杨欢问老杨吃过他家的河豚没有，老杨的眼神愣愣的，仿佛在搜索记忆里的细节。吃过，当然吃过。他低声说。读者从老杨的愣愣的眼神和他说话的神情，就可以猜测出老杨和小鱼馆之间一定是有故事的。小说的中后部分，杨欢带了一条河豚到老杨家，老杨看到后两只眼睛里发出了一丝光芒，他捞起一条看了看，又丢回去，转身拿来一把剪刀，去除眼睛，去腮，剪去骨头两侧的血肉，扯掉皮下气囊，让河豚吸气后鼓起，剪去尾巴中的血槽，剥去河豚皮，洗净皮上黏膜……他的动作麻利、干净，如行云流水。读者从老杨如此娴熟、利索的动作中不难看出，这人一定是有着长时间剥杀河豚的经验的，这就使人联想到鱼店里的伯驹、叔骐兄弟，弟弟叔骐已经去世，老杨便与伯驹这个人物慢慢重叠了；小说的最后，杨欢借来了《扬州民间故事集成》，里面收集了鱼店的故事，故事里兄弟俩姓杨，全名叫杨柏驹、杨叔骐。小说并没有点明老杨的真实身份，几处细节却暗示了老杨是伯驹无疑。这就是细节的魅力。
在中外文学作品的长河里，写爱情的作品汗牛充栋，汤成难的《江水苍苍》以其独特的艺术表现手法展现了独属于自己的魅力。如河豚般的爱情，到底是美味，还是毒药，就看身在其中的人如何料理，如何品咂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