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头的那片杨树林,是冀北山沟留给记忆的一幅画,一幅再也无法寻回的“珍品名画”。也许这画面在旁人看来会有些辛酸苦涩,但与我而言,却是一段岁月结下的情缘。
那是上世纪70年代,在冀北围场县的群山中,一条名为“二道沟”的最深处,有个“王家营”,这便是那幅“珍品名画”的出处——我们曾下乡插队的地方。这里地处河北的最北端,山多沟深毗邻坝上;气候高寒又偏旱多风。山上短草矮灌林木稀少,山沟中遍布裸石丛柳,可耕地大都斜挂在山坡上,以种植莜麦、谷子为主。村里20来户人家青一色的土房草屋,碎石土道萦绕弯延,连接着村舍沟梁和外面的世界。
别说这里是被人遗忘的穷乡僻壤,却也有着一道格外抢眼的风景,那便是村东头一片鲜嫩如翠、挺拔钻天的小杨树林。据说此林并非有意栽植,而是多年自然生发,株高三米有余、童腕粗细,足足百余棵齐聚在一起,走进去恍如迷失在光影斑驳的丛林中。看它们足下却没有一撮泥土,只是一处宽阔的裸石溪道,常年沟中汇聚的一股细流,在石间潺潺跳跃。
林边几步之遥,有一眼清澈甘甜的明泉,从对面山脚下委曲涌来,在溪边恰有近40公分落差,天然形成一道泉瀑,跌宕着细小的浪花,淙淙地汇入这林边溪下。泉侧不远突兀着一排巨大的石块,那是垫脚过溪的通道。
若是收工时分,站在泉溪抬头望去,村中炊烟袅袅,村头两山托出的蓝天白云下,小杨树林的茂密葱茏和脚下石间粼粼的波光,相映成趣,让人觉得仿佛置身“村林鸟语幽,泉瀑石上流”的江南水乡。
我们就是守着这片小杨树林生活了八年,天天同村民一起携着农具走进这画面,又踏着夕阳从画中走出,这山乡画面始终伴随着我们的插队生活。
从春播到秋收,年年岁岁,锄荒耕种,收割打场,铡草刨粪,打柴烧饭。在那些枯燥贫乏、艰辛苦楚的日子中,汗水伴着泪水,一次次总有撑不下去的感觉,但每到这时,总会想到村头的那片杨树林里走走。
起初只是无意,但日久了,见到那些长在乱石滩中的小杨树林,不免会有一种说不出的心绪。看它们的生存环境是那样局促、拥挤,贫瘠不堪,而稚嫩的身姿,却是那般的自信奔放、挺拔茂盛。与他们一次次相拥,让我总能感到一股难以言说的力量。因为我还清楚地记得它们在严冬里的样子……
气温零下三十多度,滴水成凌的冬日,杨树林中早已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积雪,铲除积雪,下面竟还有约30公分厚的冰层,那是沟里下来的泉水层层复冻而成,大小的石块也被裹进冰层,整片杨树林似乎长在一道宽大坚硬的冰川上。一阵阵夹杂着雪渣的北风袭来,把那片杨树林拼命地蹂躏、摇摆,树梢间发出刺耳的呼啸。我曾试着折断过他的枝条,那断面似乎也有冰碴,真不知这细弱身躯何以承受如此煎熬。然而,当你站立村边远远望去,天地间一片银白世界,唯有那片杨树林,却隐约透着一丝淡淡的灰绿,像一枚并不名贵的翡翠,孤立在冰雪中。看得出他是一种生命,一种正期待在春风中勃发的生命。
原来,杨树林不仅是山沟里的一道美丽的风景,更是大山中一种生存的奇迹。从那时起,我对这片小杨树林也有了几分敬意。
春天真的来了,大山里最先吐绿的竟是那片杨树林,尽管林下仍有冰凌,但他们却舒展挺拔、翠如云烟。林子后方恰是村中唯一一片五级梯田,站在村口远远望去,像是在杨树林边划出了一道“五线谱”。正是春播时节,牛拉着犁铧,犁手持鞭紧随,后面分别跟着点籽、施粪的妇女和小伙儿,三人一组缓缓耕作在梯田上。他们的身影就像几个跃动的音符,在五线谱上奏出了一首“春日序曲”。
当年我总是那串音符的最后一颗,干的是沿垄撒粪的活儿,这是公认的壮劳力开春最累的活计。每天要把地里一堆堆,累计有数吨的土粪,用粪箕一箕箕,快速均匀地施撒到播种后的垄沟中,一个时辰下来,人已累得气喘吁吁,筋疲力尽,连说话的力都没有,脑袋更是被汗水风沙搞得土头土脸。
尽管这样,只要田间短歇,我就会立刻冲下山来,把自己扔在这片杨树林下,倚着石头,着实呆傻地孤独一会儿。望着杨树林嫩绿的枝叶在蓝天下摇摆,听溪水在冰凌间幽鸣,努力贪婪地吸吮着林间弥散出的那股春的味道,人才渐渐地从极端疲惫中解脱出来,即刻清爽了不少。
为了不玷污这片春林的纯洁,我总要把手和脸在在冰冷溪流中冲洗一下,这时才发现,脚上的旧伤又张了口子,很疼,挤出的血水,在溪流中拉着红丝,缓缓绕石蛇行,又慢慢远去,渐渐消逝。这时我似乎感觉,是小杨树林正在体贴地为自己轻轻地抚拭伤口,一种慰藉、感激油然而生……不知过了多久,吆喝声远远传来,我又咬咬牙急速地爬上山坡,接着去奏响那支“春日序曲”的下一乐章。
和杨树林更多的拥抱是在夏天。有次为了赶工,大家带着干粮在沟里锄了一天地,收工时已是极度疲乏,走到村口,便停下来在泉边歇歇脚。妇女们把锄头和采来的野花、野菜一股脑抛在地上,抢着在泉口饮水、冲脸洗尘;老汉、小伙们都坐在周围吸起了旱烟。我却拿着锄头,又一头扎进了杨树林。
已是老朋友了,它们会用沙沙的掌声和脚下舒缓的旋律,迎接我的到来。脸上还淌着汗,暴晒后的皮肤热辣辣地痛,手上磨出的几个血泡也钻心地疼。哪顾上这些,我仰头站立着张开双臂,把自己侧倚在几棵小杨树的身上,尽情地享受着林间氧吧和凉阴带来的舒爽和惬意,听鹊鸟喳喳,享轻风拂面。直到脚下有些冰冷,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站在了溪水中,干脆俯下身子洗洗脸,冲冲手和脚。
当我望着眼前茂密而仍感有些单薄的杨树林时,心中不禁生出丝丝怜意。它们明知自己不可能成为参天大树,却还要努力地向上生长,把生命诠释得如此奇妙!也许选择很无奈,但不管脚下如何不堪,“追逐阳光,向往蓝天”的梦,却是每一株小杨与生俱来的,这或许就是林间那股莫名的力量。我又撩一把水,看看此时,自己也明明正站在它们的中间……
哪容再耽误,得赶快回去,还要和同伴一起劈柴、烧火、做饭。进村的路上,回头望着那片杨树林,夕阳中,他们正用自己的青春做画面,默默地装饰着,村头的每一个平凡的日出和日落。
没料到,后来的日子,这杨树林也会成为我的“工作岗位”,那是暂作村里小学代课老师的几年。学校设在村西,本村和旁沟邻村的孩子都来此就读,林边溪道就是唯一进村的通道。夏秋的小溪,偶尔也会发狂,特别是急雨后的沟洪,瞬间就可把这里变成汹涌的大河,好在杨树林有脚下那些硕大乱石保护着,才一次次皆可安然无恙。为了孩子们的安全,做老师的天天守在此处,迎来送往也成了一种必然。
那些日子是我最快乐的一段时光,因为我又拾起了荒废多年的学业,一边教学,一边充实提高着自己。我想杨树林肯定也是知道的,看他们风中的姿态,分明是在为我兴高采烈呢!
那段时光,天天都能在林边美景中,看到孩子们的笑脸。课余更会带他们到这里,帮村中收秋的人们,在犁铧翻过的沟垄中捡土豆,监护学生们在溪边游戏玩耍或拾柴捡粪。
就是这样日日年年,在那片杨树林的陪伴下,我们度过了那段漫长又艰辛苦涩的时光。说杨树林是村中的一处美景,我更愿意相信,那也许是上天赠予的一份“礼物”,他似乎教会我们,如何在苦菜花中去发现和寻找香蜜。
如今五十多年过去了,村头的那片杨树林随着岁月的流逝,渐渐化为自己心中深藏的一幅“珍品名画”!
我们也曾回乡去寻找当年的记忆,但那片杨树林早已不复存在了,一条起伏蜿蜒的柏油公路,从沟中穿过。山乡发生了地覆天翻的巨变,家电、手机、汽车也都进入了山沟寻常村民家。但当年与我们一同劳动和生活过的老乡们,却因各种原因,大多离开了这里。自己也早已是白发一族,村里能和我们一起回忆当年的人,已经寥寥无几了。我站在那公路边,望着沟中久久驻立……
如果说“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是一种遗憾,而如今“人面桃花何处觅,唯有春风似旧年”又是何等的无奈啊!
一代人的艰辛苦涩已经成为历史,但不知为何,那片杨树林和林边的山山水水、人人事事,却还总是清晰地萦绕在脑海中,挥之不去。我想,也许是当年我和杨树林同处“妙龄”的关系吧,想起了杨树林就想起了自己的风华正茂,与其说是不舍当年心中的那片如茵绿林,又何尝不是不舍那年的青春年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