丨国庆特刊丨
中国作家 胡德明
作品展
作家简历
胡德明,彝族,四川九龙人,上世纪80年代初开始文学创作,先后在国内各类报刊杂志及微信平台上发表文学作品200余篇。其中,作品曾获2020年全国青年作家文学大赛散文组二等奖。主持编撰“康巴彝族谱系历史文化”丛书,荣获四川省甘孜州首届文学艺术奖“特别贡献奖”,四川省社会科学院市、县院所第八次优秀科研成果一等奖。出版了《那些年,我们这样过新年》、《康巴彝族作家作品集》(与人合著)等多部作品。现为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员、中国散文网会员、华夏博学国际文化中心会员、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四川省摄影协会会员、四川省民族文化影像艺术协会顾问、四川藏羌彝走廊委员会专家委员、四川省广播电视台广播节目听评评委库成员、四川省甘孜州文联副主席等。
★ 作 品 展 示 ★
牛鼻环
小公牛越来越调皮,它经常用角顶牛圈门口的木栏杆,有几次差点被它顶断。有时它使劲顶圈里的石墙,石墙被碰出沉闷的响声。有一次,轮到我放牧,我刚取下圈门栏杆,它就夺门而出,翘着尾巴,在圈门外噔噔地跑来跑去,那高兴的样儿别提有多美了。
我将母牛牵到庄稼地中间一块青草茂盛的地方,让它们饱餐一顿。我一手牵着母牛吃草,一手翻开小人书看得入了迷,竟忘了还有一头小公牛在跟着。忽然,一个人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飘来。我急忙抬起头,只见那头小公牛趁机跑到人家自留地里,偷吃了一片苞谷苗,结果主人家找上门来索赔,我被阿爸阿妈狠骂了一顿。它还经常跑去挑衅隔壁家的那头老公牛,对着它又是尥蹄子,又是用角使劲顶撞,对方常常被蹂躏得哞哞直叫,引来主人家一脸的不高兴。
那天,合作社朱社长检查工作路过我们家,当他看到健壮且具有野性的小黄公牛时,非常高兴。他说黄公牛的父亲是一头暴躁而又残忍的公牛,好斗是它的天性。只要不是母牛,无论大小和是否阉割过,它都要想方设法将对方置于死地。他对阿爸说:“看来这头小黄公牛遗传它父亲的基因更多一些。你们要尽快给牛穿鼻子,戴上鼻环。”
我不解地问朱叔叔:“为什么要给牛穿鼻子呢?”朱叔叔笑着给我讲穿牛鼻子和戴鼻环的原因。原来牛小的时候还是很听话的,可牛鼻环
是当牛逐渐地长大后,一般人根本就制服不了它,尤其是公牛。并且牛的体形很大而且力气惊人,到成年时发起脾气来,人根本就不是牛的对手。而牛鼻子是整个牛身上最脆弱的地方,在牛鼻子上穿洞上环,当牛不听话犯脾气的时候,人们只需要将绳子挂在鼻环上,然后轻轻地牵扯绳子,牛疼了时,自然就会乖乖地跟着你走了。如果等小牛长大了,那它的牛脾气一上来,就算是三五个壮汉用绳子拴住它,也不见得能制服。因此,穿牛鼻子和戴牛鼻环就一定要趁着牛没有长大的时候。
阿爸根据朱社长的安排,开始着手准备穿牛鼻子的事来。他首先找来上等的麻皮子,加上阿妈给纺成的羊毛线,两种混合在一起,编织成大拇指粗细的两丈多长的绳子。接着他找了一些马尾毛和羊毛绒织成穿牛鼻子的绳索,即牛鼻环。用这种绳索做成的牛鼻环戴在牛鼻子上,一般不容易腐烂,可以说是经久耐用。他又从下甘海子一家狩猎的亲戚那里,找了一个野山羊角。野山羊角有大拇指般粗细,根粗尾细而锋利。阿爸细细擦拭着其上的污垢,并上了一层野鸡油,阿爸说:“这样在穿牛鼻子时,牛鼻子不会被感染。”一切准备工作就绪后,阿爸自行择了一个穿牛鼻子戴牛鼻环的良辰吉日,还请了两个合作社里的有经验的壮汉前来帮忙。
这天吃过早饭,阿爸拿着绳索和鼻环以及野山羊角,与两个壮汉走到牛圈门口,准备穿黄公牛的鼻子。这天正是星期天,我正好闲着,于是就跟在大人后面去看热闹。我的心里是紧张的,却也有一丝兴奋,因为从来没有看到过穿牛鼻子是啥样子。阿爸从圈里将母牛牵出交给我,让我找一个僻静的地方让母牛吃草。我赶紧牵母牛到离牛圈稍远的草比较丰茂的地方,将它的鼻绳紧紧地拴在一棵杨树根上,让母牛不受干扰地静静地吃着草。
当我急匆匆地赶到牛圈门口时,只见两个壮汉已跳进牛圈里面,正在与黄公牛对峙着。阿爸在门外紧紧地把住门栏杆,不让黄公牛跑出来。黄公牛可能已意识到了危险,想蹿到门外来,却发现门已被阿爸牢牢把住。于是,它就迎着抓它牛角的壮汉猛烈顶过去。圈里顿时忙乱起来。阿爸手里捏出了一把汗,不停地提醒两个壮汉:“小心小心,不要被牛撞伤了!”两个壮汉撸起袖子,小心地与黄公牛周旋。一会儿是牛把人逼到墙角,一会儿是人将牛逼到角落。我看到这紧张的场景,心里怦怦直跳,害怕黄公牛撞断栏杆夺门而出伤到人。阿爸一边紧张地看着圈里两个壮汉与黄公牛紧张地搏斗,一边嘱咐我离得远远的。我从圈门口急忙走开,来到牛圈旁的一座巨石边,使劲爬到石头顶上稳稳地坐下,静静地听着看着牛圈里面的动静。阿爸用双手紧紧地把住牛圈栏杆,嘴里不停说着如何抓牛之类的话。圈里不时传来阵阵搏斗的声响,以及黄公牛哞哞的叫声和呼哧呼哧的响鼻。但里面精彩的搏斗场景,我什么也看不见,心里憋得慌。于是我跳下石头,跑到圈门口近距离地观看那惊心动魄的抓牛场景。
黄公牛喷着吓人的响鼻怒视着两个壮汉,两个壮汉也小心地寻找着下手的机会。这样对峙了好一会儿。突然间,圈里安静了。原来黄公牛的头部被两个壮汉用身子和胳膊肘死死地摁抵在门栏杆上了,牛嘴和牛鼻子刚好扣在了两个木头的格挡间。黄公牛奋力地反抗着,挣扎着,怒吼着,使木头发出嘎嘎的脆响,仿佛要断裂了似的,着实让人心惊肉跳。
待牛头被固定后,阿爸将手中的野山羊角交给那个姓张的壮汉。姓张的壮汉右手握着锋利的野山羊角,左手拇指和食指伸进牛鼻孔,小心地摸了摸。当摸到鼻中最薄的地方时,右手将野山羊角用力插入,迅即又拔出,霎时一股殷红的鲜血从牛鼻孔里溢出。疼得黄公牛撕心裂肺地惨叫着,使出浑身力气奋力抗争着,差点把门栏杆全部折断。穿牛鼻子的壮汉用拇指和食指死死扣住牛的鼻孔,让它无法挣脱。它蹦跳着,怒吼着。另外刘姓的壮汉死死摁住牛背,努力使牛安静下来。不料,黄公牛飞起一脚,将他重重地踢翻在地,使他禁不住“哎哟”地叫了一声。阿爸关切地问道:“兄弟没事吧?”他使劲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说:“没事没事!”他又继续摁住黄公牛,努力让它不能动弹。那个姓张的壮汉从阿爸手中接过鼻绳,轻轻穿过牛鼻孔,挽成一个结实的鼻环,并将长绳索紧紧地系在牛鼻环上。黄公牛鼻里不断滴着少量的血,但很快就被它自己舔干净了。
两个壮汉吃过阿妈给准备的午饭后,给阿爸阿妈打声招呼就回去了。阿爸和我背着阿妈给黄公牛准备的青草,又回到了牛圈门口。只见黄公牛再没有往日活蹦乱跳的雄风了,而是在圈中间疑惑不安地瞪着我们。我将青草轻轻地丢在它面前,它用鼻子嗅了嗅,一口也没有吃。我试着将套在它鼻环上的绳索往前拉了拉,只见它警惕地往回倒退了几步。当我再继续拉时,它痛苦地往前挪动了几步,头向上昂着,不停地舔着鼻环。我又再紧拉了两下,它走到门的栏杆处,但眼睛始终警惕地瞪着我。当我用手试着摸它的头部时,它本能地往回退了几步。当它感到疼痛时,又不由自主地走到了栏杆处,很不情愿地让我抚摸着。
我将母牛妈妈牵回了圈里。当母牛妈妈看到它的孩子像它一样套上鼻环和鼻绳时,就走到孩子面前,用鼻子闻了闻鼻子上的鼻环和不断溢出的鼻血,然后本能地将后腿移向它的嘴旁边,想让孩子吃吃这已经干瘪的奶头,以示安慰安慰。当黄公牛看到母亲这般怜爱时,不禁“哞哞”地叫着,仿佛在向她诉说着穿鼻子这莫大的冤屈和痛苦。母亲非常理解孩子此时的心境,不断用那干瘪的奶头在它面前晃来晃去,以表达对它的慰藉。要是往常,母牛妈妈这种挑逗,它早就按捺不住一口将它衔在嘴里吸吮了。可今天别说是草了,就连这甘甜的乳汁也不想吸了。这晚,母牛和黄公牛连一口草也没有吃,只是默默地对视着。
第二天,已经饿坏了的黄公牛开始试着吃起草来。母牛不断地把那些好吃的草,用舌头揽在黄公牛的鼻子底下,让它吃个够。它自己偶尔吃上一两口,主要是静静地看着孩子吃。
这段时间,我放暑假在家,阿爸阿妈正好将放牛的事交给了我。我非常乐意,因为正好可以利用放牛的间隙看看书。母牛非常听话,牵到哪里它就跟到哪里,一点也不淘气。可黄公牛就不那么听话了,我拉住套在黄公牛鼻子上的绳索,刚把门的栏杆打开时,它迫不及待地从里面冲出,我被拉得趔趔趄趄,差一点儿从我手中拉脱绳索。我用尽全身力气将绳索紧紧拉住,让它不能胡作非为。我向牛圈背后的那片茂盛的草地拉去,好让它们吃上鲜嫩的青草。但它就是不领情,我使劲往前拉一步,它就很不情愿地在后面挪动一步。它有时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地乱窜着,把我搞得晕头转向。我始终不放松手上的缰绳,让它不能胡作非为。我好不容易把黄公牛拉到那片青草地,将缰绳紧紧地拴在一根粗壮的木桩上。我又把母牛牵到黄公牛的身边,并将缰绳拴在同一根木桩上。母牛妈妈看了看眼前这头淘气的儿子,就用嘴在它身上亲昵地抚摸了一下,然后埋头吃起草来。黄公牛响着鼻息,静静感受着母亲的爱抚。当它看到母牛妈妈吃草吃得那么香时,也跟着吃起了草。
已是三伏天了,太阳特别炎热。成群结队旳蚊蝇,聚集在牛的周身,嗡嗡地叫着,死死地叮咬着牛的皮肤。牛不会说话,又没有手,除了摇头甩尾、踢腿外,无计可施,被咬得皮肉痉挛着,抽搐着。尽管这样,两头牛禁不住青草幽香的诱惑,顾不得那么多了,便埋着头只顾吃着草。我坐在牛旁边的树荫下,一边看着牛吃草,一边翻开了书页,痴迷地看了起来。
一只蚊蝇从牛的身上离开直向我飞来,到我眼前晃来飞去,嗡嗡地叫着,之后又飞了回去。一会儿,它又带一群同伴径直向我奔袭而来。它们在我脸上、身上、脚上到处乱爬,寻找着叮咬的机会。我用手中的书不断地驱赶着它们,但无济于事。它们越来越猖狂,我的手上、脚背上还被咬了几口,使我痒得直跳。我只好找来一些干草,划火柴将其点燃。随着一股股浓烟,那些蚊蝇只好逃之夭夭了。我看了看两头牛,它们正在若无其事地吃着草,于是,又继续看起了书。
看了半天书,眼睛有些疲倦。我放下手中的书,用手揉了揉眼睛,感到舒服了许多。这时我抬眼看了看两头牛,只见黄公牛由于绕着母牛妈妈吃草,其鼻子上的绳索已缠绕了母牛两圈,影响着母牛食草。我放下手中的书本,走过去将母牛系在树桩上的缰绳解下,牵到离黄公牛稍远一点的地方继续放牧。这时,黄公牛也试图跟着母牛妈妈过来,但被缰绳套住,没有如愿以偿。我又回到树荫下继续看书。
当我再一次从书本上移开目光,向两头牛看去时,只见黄公牛已将自己的缰绳死死踩在脚下,没有办法吃草。它不停地在挣扎着,不时打着愤怒的响鼻。我走过去从树桩上解下缰绳,小心地将它踩在脚下的缰绳移开。当我重新将缰绳拴在木桩的一刹那,意外发生了:黄公牛把近几天以来所受的冤屈和痛苦的气全部撒在了我身上。我被它狠狠地顶了一下,腰部感到一阵剧痛,不觉“哎哟”一声就匍匐在地。黄公牛还在周围转来转去,寻找机会再顶我。说时迟那时快,我猛地向前爬了几步,离开它的袭击范围。我侧躺在地上,感觉头晕目眩,耳朵一阵嗡嗡直响。黄公牛还在打着响鼻怒视着我,随时都想从树桩上挣脱缰绳冲向我。
这时,正在庄稼地里打猪草的阿妈,放下背篼,急忙奔了过来。她将我扶起来,拍了拍我身上的灰尘。这时,我感觉右边腰上的位置一阵剧痛。阿妈撩开我的衣服,只见被牛顶过的地方淤了一块,好在没有伤口。阿爸闻声赶来,用皮鞭狠狠将黄公牛鞭打了一阵。
这以后的暑假时间,由我继续放牧着两头牛。每天在放牛的时候,我都要割一些竹叶、野荔枝、青草等牛喜欢吃的草料,放进牛圈,让两头牛晚上加加餐。黄公牛也渐渐与我熟了起来,也听话了许多。
面对黄公牛这种桀骜不驯的性格,好多人都主张把它阉割了,除去它的野性。阿爸没有同意,他说让它做种,还可以在火把节和彝历新年期间参与斗牛比赛。
弯弯的牛轭
斗转星移,恍然间又到了第二年的深秋季节。很多地已收了庄稼,腾出了空地,这正是驯牛的大好时机。此时,黄公牛已足足两岁,身躯更加高大,而且浑身壮实得像一座山。阿爸请了住在一个山寨里的姓邱的表叔。表叔是我们这个合作社有名的驯牛能手,合作社里好多牛是由他训练出来的。
驯牛的地点选在海子荡。据爷爷说,海子荡原来是名副其实的湖泊(海子),周围全是郁郁葱葱的原始森林。海子荡里的水清澈见底,倒映在水里的山川树木清晰可见,异常绚丽多彩。但这个海子也非常敏感,只要周边有比较大的响动时,就会电闪雷鸣,风雨交加,有时还夹杂着鸡蛋一样大的冰雹,将周边正在吃草的牲畜打伤,把附近农户的庄稼打得个稀巴烂。老百姓一怒之下,把海子周边的树木砍了个精光,使之完全暴露在光天化日下。后来海子荡由于缺乏有效的水源供应而渐渐地干涸了。住在附近的老百姓将其开发成农田,世世代代种起了庄稼。今年合作社种在海子荡的庄稼已全部收割完毕,正好可以用来做驯牛场地。海子荡地势平坦、宽阔,周边又有小土丘围着,是个驯牛的好地方。
这天中午,阿爸让我将黄公牛牵出,他从家里扛起犁头、牛轭等驯牛工具,向海子荡走去。表叔已先于我们到了海子荡。阿爸从挎包里拿出兰花烟递给他。他们一边抽着烟,一边商量着如何驯牛。
我一手牵着牛,一手拿着驯牛的工具仔细端详起来。驯牛工具是我们家祖辈留下来的,犁头和牛轭已经被磨得滑溜溜的了,呈古铜色。牛轭是用弯曲的硬杂木做成的,它的两头用马尾、羊毛和荨麻混合编织而成的绳索相连着。犁呈“也”字形,我至今还叫不出它们相应的名称来。
阿爸和表叔吃完烟,将烟兜插进胯上的皮制烟包里,就起身着手驯牛。我将缰绳递给阿爸,阿爸将牛牵到面前,紧紧地握住牛的鼻环,表叔将弯弯的牛轭套在黄公牛的脖子上。黄公牛先是一怔,后在地上疯狂地乱蹦乱跳起来。阿爸一边唤着,一边挠着它的脖颈,黄公牛便顺从地接受了这个“礼物”。
阿爸负责攥紧缠在牛鼻环上的绳索,不让它乱跑,并要听从驾犁人的指挥,引导它怎么走。表叔负责驾犁,把握犁铧的深浅、耕耘的节奏,并大声吆喝口令辅以竹枝抽打,强迫牛牢牢记住。刚开始时,黄公牛很不听话,它一会儿朝东,一会儿朝西,一会儿腾空跳跃,阿爸和表叔被它搞得晕头转向。但阿爸紧紧拉住鼻绳,不让它挣脱。表叔也极力握住犁头,不让其在手里滑脱。黄公牛在飞跑的过程中突然停下来,屏声静气,眼睛死死盯在地上,一动也不动。突然间,黄公牛向前冲了几步,又后退了七八步,将犁头和拉绳全部踩在了脚下,脖子上的牛轭也滑落在地。表叔重新给黄公牛套上拉绳和牛轭。这时,掌犁头的表叔没有来得及将犁口插进地里,就让黄公牛轻松地飞跑起来,迫使阿爸和表叔上气不接下气地跟着跑起来。阿爸将缰绳紧紧套在手上,往后拉时,黄公牛又顺势向阿爸冲过来。阿爸迅速侧身躲过了它的锋芒。说时迟那时快,表叔使足浑身力气,把犁重新提起来,狠狠插进泥土里,并牢牢把握住,随即泥土不断地被翻卷出来。黄公牛一点一点地把头低下去,鼻孔里呼哧呼哧地不断喘着粗气。但阿爸和表叔不让黄公牛有喘息的机会,竹枝啪啪地打下来,它又一次不由自主地蹦跳了几下,接着又是一阵竹枝声,黄公牛只好沿着原来的犁沟,往前艰难地走着。
到了中午时分,阿爸和表叔吃过午就坐在海子荡边上的草地上吃起烟来。小公牛正在吃着喷了一点盐水的苞谷壳,尾巴一甩一甩的,阻挡着蚊蝇的干扰。
看着悠闲地吃着苞谷壳的黄牛,表叔吧嗒地抽着兰花烟,给我讲起了我们这个山寨里的一个传说。在很久很久以前,我们这个山寨里有个叫乌来的庄稼人,他家里种着二十多亩土地,但只有一头耕牛。每年春耕和秋种两季,乌来想赶紧把全部耕地犁完,就使劲打牛。这一年春耕,坡地还没有犁完,牛就累得趴下,拉不动犁了。乌来很着急,怕误了时令,就丢下牛鞭,到地边砍来青杠树枝条,边打牛边说:“你这个不争气的家伙,我给你喂了很多精饲料,你就不想用力了,老子打死你,打死你!”他打断一根又去砍来一根。青杠树枝很坚韧,用来打牛非常厉害,一个树枝要打好一阵才折断。乌来下死劲一下一下打在牛身上,打一下牛身就抽搐一下。牛儿拼命地向前走了几步,就再也走不动了。但他还是那样狠狠打着,打得牛遍体鳞伤,连地边树上的鸟都看不下去了,只好纷纷向远方遁去。乌来还是继续抽打着,牛强挣着向前走了两步。“嘣”的一声绳索被拉断了,牛也趴在地上再也起不来了。他还是不停地暴打着,怒骂着说:“你给我装死,你给我装死!”好一阵,他才如梦初醒,原来牛被他打得累死了。他扑通一下扑在牛尸上号啕大哭起来:“是我害了你呀,往后这么多地让我怎么办啊!”这时,他怎么懊悔也无济于事了。从此,他只好带着家人一锄一锄地艰难地挖起耕地来。
阿爸吃着烟,若有所思地说:“干什么事都不能太过分哦。”我赞同地点点头说道:“等到黄公牛学会了耕地,我们也不能狠抽狠打它啊!”
第二天,表叔又帮着阿爸驯了一天黄公牛。表叔让阿爸掌犁头,他在前面牵着牛鼻绳。阿爸紧握着犁头,嘴里不断地“乖牛上犁沟,乖牛上犁沟”叫着指令,努力让黄公牛熟悉。休息了一晚上的黄公牛已完全恢复了体力,脾气又倔犟了起来。它使足全身力气狂奔乱跳起来。它一会儿跑出犁沟,一会儿跳进犁沟,完全不按套路走着。它往前走着走着,突然两条后腿狠狠地踢向阿爸。阿爸早已有防备,不让其踢中。阿爸始终把犁铧狠插在土中,大声地喊着指令,用竹枝棍狠打黄公牛,让它老实听话。黄公牛使劲往前冲着,阿爸将犁铧重重地插在地里,使得土像波浪似的翻卷开来。由于黄公牛乱蹦乱窜,地被犁得横七竖八,很不规整。
到中午时分,牛感到越来越疲惫,渐渐安静了下来。它按照阿爸的意思,开始渐渐沿着原来的犁沟来回走着,犁沟也越来越伸展了起来。表叔索性将缰绳交给了阿爸,让阿爸自个儿驾驭牛耕地。阿爸一手掌着犁头,一手握紧鼻环绳,独自驯起牛来。刚开始,黄公牛有些不听话,常常跑出犁沟,到边回转时,它倔强地忽左忽右乱窜。表叔时不时地协助一下,让黄公牛来回沿着犁沟前行。
到下午收工时,黄公牛已听话了许多,阿爸也比较好地掌握了驾驭黄公牛耕地的技能。往后的几天时间里,阿爸趁热打铁,继续调教黄公牛耕地。经过阿爸的严格调教,黄公牛也十分听话。耕地能走直沟,能熟练地转弯,而且还能吃苦。
从此,黄公牛承担起了合作社繁重的耕地任务。它年轻力足,犁铧口无论深浅,都能拉得呼呼直响,旱地的新土不断地被翻出来,散发出一股股新土地的气息。黄公牛不仅旱地活干得好,而且还经常帮着水牛干水田里的活。插秧季节,合作社的水田多,仅有的几头水牛忙不过来时,就安排阿爸将牛牵到现场翻水田。它拖着沉重的犁健步如飞,把水田里的土翻得哗哗直响,土质被翻得柔软细腻,插起秧来非常方便,受到插秧人的一片赞扬。
游踪漫影
一
日头在黄土高原的一道道土梁上攀爬,漫过牧行老汉微驼的肩背,漫过窑洞外干裂的土墙,漫过西行者探寻的眼光,漫过那条荒寂千年的丝绸之路。
是谁在寻找?我要去的地方早已被岁月的青草掩藏在一页页尘封的往事中。
听,安塞的腰鼓在恣意敲打弥漫的黄沙。
听,从壶口骤然跌落的瀑布在诉说早已封存的传说。
阿拉木罕撩人的面纱,粉饰不了大漠孤烟的苍凉。
在宁夏的戈壁那个叫王维的诗人只留下一串串文字的脚印和一个忧伤的背影。
在比天空还辽阔的草原,我在成吉思汗逡巡的襁褓中放牧我的想象。草场在悠扬的长调里不断延伸,最终踏破贺兰的不是血气豪情的铁骑而是一颗颗向善的心灵。
呼伦贝尔的草在安静地生长,在你毫不知情时已蹿过了牛羊的四蹄。牧人于是鞭策着马儿追赶,天生的豪性放飞在猎鹰的头顶。
当马头琴声在草尖上荡漾时,一壶奶酒也能升腾出遐想,呼麦吟唱的更像是热血在身体里流淌的声音。
犹忆昭君出塞时,收容她古韵柔情的是飞雪梨花和着那半卷狂沙;追思张骞西行日,伴随他踌躇满志的是落日长河映照的霞影萍踪。
谁人在石窟里描摹飞天的梦想,让那位楼兰的新娘舍弃轮回在岁月里流连张望?
戈壁滩的故事,不只如海市蜃楼般的臆想;和田的沙石下,埋藏的可只是金缕软玉?
一脚踏在沙海里,仿佛你能留下曾来过的印迹。只是风过处,唯有驼铃声声仍在沙丘的间隙里徘徊……
这就是北方,书写了大半部中国历史的地方。
二
西南,地处中国内陆。从地理人文、风土民情到经济社会的开放程度,无不透露着一种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羞涩感。
西南的风光,大多以隽秀雄奇而著称,在融合了多民族的文化与民俗之后,其唯一性与多元性都得以充分地彰显,成为当下游人追捧的热土。
峨眉和青城,多少人的武侠情结还在山顶飘扬,只禁不起岁月晕开了号令群雄的狂想。傣家女子荷担扶水走出竹林的身影被月光拉得悠长,每一片竹林里都被缠绵的情话拥挤;当然,还有那些在大雪山下放牧的藏民,把每一次祈祷都刻进了坚硬的岩石。
在西南,民风与景色一样流光溢彩,让我总是被一个个深谙自然与人类生存规则的人所感动!
三
江南故地,小桥流水,才子佳人,赋诗作对。
这是我梦境中的江南。
隔着车窗,霓虹闪过,我早已习惯了这样的风景,唯有随手的相机不断地记录着。
这里是最古老的平原,可以一目千里,思维也随着上下五千年。
寻找江南,我翻开二十五史,那些写不尽的沧桑旧事,如同这钱塘江水,浩荡亦静默。
太多林立的高楼让江南的山水已不再透明,幸喜尚有平遥古城饱含沧桑地把关于黄土和信天游的故事一遍遍讲述。我只是一个过客,不曾想过云冈的万千佛像能不能记住千百年时光中莫名的我,那轻漾碧波的北戴河是否可以承载自己对历史肤浅的假想?
黄河之南,十朝古都,如今早已湮没了帝王气象,就像从皇宫走入民间的女子,沦落或许是沦落了,但却收获了最初的平实与本真。
泰山折射的历史穿过纸背在游人的戏闹中被反复提及,只是那份庄严被打下神龛,人们也不必忌讳,开心而已。相比之下,华山多好,峭壁悬崖没有屈服岁月的侵蚀,即使已能仗着索道轻易走上华山之巅,但不得不感慨,造物之神奇绝非人为可比!
被佛眷顾的五台山偏安一隅,在僻静和闲达中晨祈晚诵,只是喟叹修心之地需要多少洒脱啊,才能免除商业无所不至的侵袭?
……
对不起,我这样描述这片灵性之地。
因为,我不想赞美那些快速而发达的生活,只是因为我害怕失去对那些美好诗歌纵情的怀想,我不想只能在课堂里听到《枫桥夜泊》的声声诵读,我不想只能在影视剧里追忆故宫和长城的往事,但是……
我终于明白,多少年过去了,这里已不再叫江南,而叫华东。
我的记录,同样单薄,只不知能否安慰旧年的心境。
四
桂林山水滋养的山歌被一个叫刘三姐的乡野女子唱得晶莹剔透,长着翅膀的歌声贴着灵动的水面划过每一个热爱生活的人的心。
荡舟清晨的漓江桨叶轻轻划破的不只是薄雾;阳朔的渔村在落日的余晖中迎来的也不只是暮归的渔夫。
五指山、万泉河,流行在上一个时代的那首歌赋予了它们风景之外的含意。
婆娑的椰影笼罩了海岛,却遮不住骄阳的炽烈。踩着细密的白沙,咸湿的海风带我走向那水天一色的天外之景。
人们在天涯海角的巨石前留念,我想要知道,人们希望铭记的是否仅仅是曾经来过的记忆?
好多往事都已沉默,不是生活茫然前行后猝然的停顿,也不是枯竭的想象极致而无助的挣扎,在那一片被岁月遗忘、被一个叫苏东坡的命运痛怨的地方,今天的槟榔却依然散发迷人的香甜。
看海听潮,也许让你心绪澎湃,但海洋的浩瀚在于包容万千奔腾的河流后那一望无际的平息,就像我们经历了年少的轻狂,经历了无所畏惧的壮年,经历了痛彻心扉的暮年,最终将生命归于云淡风轻一样。
在海边,我头枕波涛入睡。
五
过去人们都说依山傍海的香港是寸土寸金,人口密度极大,现在的香港人却说,香港已经是寸土寸钻了。香港的生活节奏、工作效益、社会秩序早有耳闻,但身临其境的感觉还是不一样。来到了市区,看到层层叠叠的公屋区,让人感觉到生活在这样的一个社会里,或许你的能力可以比别人弱,但你做事的步伐绝不能比别人慢。
澳门,原是广东省番山县的一个小渔村。16 世纪葡萄牙商人在此上岸,问老乡此地叫何名,老乡以为是来拜妈祖庙(又名妈阁,山叫马交山)的,便回答说“妈阁”,从此葡人就把澳门叫马高。1999 年12 月20 日澳门回归了中国,恢复了它的旧日名称澳门。澳门由三个小岛组成,经济支柱以博彩为主,人口不多,幅员小,但博彩业尤为发达。
在这里,我感到一种穿越时空的感觉,曾经的创痛如今早已在平复的伤口里找到坚硬的底气,没有人遗忘过去,因为被奴役的时代铭刻下的回忆将不断鞭策人们努力向前。
这里永远都是一片自强不息的土地。
六
这里是世界第三极——青藏高原的缓冲带,从这里开始,大地沿着这条阶梯逐步攀高。甘孜,我魂牵梦绕的地方,无论我走得再远,那份根植心灵的理解和感怀从未消退。
这片被仓央嘉措深情赞美的土地,用高山雄伟的笔墨,以湖泊深幽的点缀,以一曲山歌的辽远,以生命的伟岸与顽强一遍遍犁过。在故乡,我永远是一个长不大的孩子,即使奔跑的脚步多么匆忙,我都想在那些宁静而广阔的草原上舒坦地躺下,任凭草的芳香浸入我的记忆,洗涤一次次疲累的印迹。
日子在父亲的额上凿刻下几道风霜经过的痕迹,岁月在皱纹上轻轻流淌,多少举目遥望星空的夜晚,一泊海子在我内心波澜,我想到了母亲缝纫的灯火,想到了伙伴踩踏的山路,想到了门前那条绿色的雅砻江水,想到了绽放四季的杜鹃……
故乡,就像一个巨大的容器,把我的忧愁和欢乐一并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