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广振 : 二胡独奏吟乡愁
湖阴村的东北角，一处土坯墙围成的四合院。配房已经东倒西歪。木大门尚存，门后过堂的房顶上，木椽子断裂插地，棚柴散落成堆。这座多年无人居住的废墟，只有三间坯墙堂屋虽然房顶有几处漏雨，但棚柴散落较少，还保持着主房威严端庄的风貌。这是该村老居民姜承良的老宅。
闲置多年的废墟，一直是一所神秘闹鬼的可怕宅邸。无人问津的荒草、灌木丛，是土鳖、灵蛇、黄鼠狼及鼠、蚊、蝇的决斗场和乐园。然而，1980年的春夏之交，安居、栖息于此处的动植物们遭了厄运，迎来了灭顶之灾。四合院的主人从新疆回来了。除荒草、铲灌木，逮老鼠、驱毒蛇、熏蚊蝇，清除垃圾的战役经历几天之后，主房里安置好床铺。垒上了锅灶。床前摆上了两只小木凳子。不论白天还是夜晚，不论晴天还是阴雨，废墟内时不时传出了低沉圆润的二胡独奏曲：
“我们新疆好地方啊，天山南北好牧场，戈壁沙滩变良田，积雪融化灌农庄……”优美的曲调欢快的旋律，荡漾出演奏者对第二故乡的深情厚意。姜承良本来是祖辈贫寒。因为牵牛蹚水想救那头母牛，无意中淹死了生产队里的一头小牛。被他的堂兄钻了空子。他的堂兄为了讨好手中有权的村霸，竟“大义灭亲”，揭发他是“故意搞破坏”。无中生有地更说他三代宗亲中有和地主沾亲带故的坏分子收买了他，让他“破坏农业生产”，“破坏大好形势”。于是，挂牌子挨斗多天。清理阶级队伍要把他打成反革命，弄不好还要蹲班房。于走投无路之际，他偷空跑去新疆投靠亲友。新疆的亲戚收留了他，并帮他洗刷了冤屈，还帮他还原了曾当过志愿军的光荣历史，国家给予照顾。他能不感谢亲友、感谢新疆的地方政府吗?
听!《新疆好》的乐曲又奏响了。由低沉变成了高亢。紧接着，《中国人民志愿军战歌》也奏响了：“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保和平，卫祖国，就是保家乡!中国好儿女，齐心团结紧，抗美援朝打败美国野心狼!”这是姜承良骄傲的回忆，是对湖阴村的村霸的响亮的抨击!
红日初升的黎明时刻，湖阴村东北角的土坯四合院内又传出了山东解放区人民爱唱的《谁不说俺家乡好》那明朗、抒情的曲调。街坊四邻侧耳倾听，议论纷纷。老人们说，1960年左右(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在挖河治水工地上，姜承良因长期营养不良而突然晕倒。在住院期间结识了一位祖籍在胶州湾某县的主任医师。这位医生不但以精湛的医技挽救了他的性命，而且送给他粮票、钱币对他予以照顾。知恩图报的他，主动和那位医生结成了仁兄弟。后来，农村的生产、生活大有好转，逢年过节，姜承良经常到胶东去看望医师的父母、拜访医师的妻儿和近亲。就是从那里，他学会了《谁不说俺家乡好》和许多歌唱解放区的民歌小调。
夕阳西下，土坯四合院在夕照中温馨可人。故事片《铁道游击队》的插曲《弹起我心爱的土琵琶》从废墟中传出来了：“西边的太阳快要落山了，微山湖上静悄悄;弹起我心爱的土琵琶，唱起那动人的歌谣。”听曲的村民说，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姜承良曾多次到南湖(指微山湖)为生产队捞过草(喂牲口用)。捞草的社员们还在微山县孙杨田村交了好些朋友。据说，他这次回湖阴村之前，先去重游了微山湖故地。试想一想吧，湖阴村(在南旺湖之南)离微山湖直线距离只有八九十里路程。作为一个曾经走南闯北，身经战乱和自然灾害考验，老年后又客居新疆的耄耋老人，重游微山湖(故地重游)，很容易找到回到了故乡的感觉。可惜他不会弹琵琶!当年湖阴村请了个教戏的老师要创建一个村级戏班子时，他只学会了二胡伴奏。假如他当时学会的是弹琵琶，如今弹奏起来，准会让听曲的人们心潮翻涌，像微山湖的波涛一样，更加难以平静。
“思故乡，念故乡，故乡最难忘。雨蒙蒙，风萧萧，归去路漫长。门前树，堂前燕，炊烟绕夕阳。众亲朋，常来往，如今两渺茫……”捷克的德沃夏克于1893年作曲。后来由他的美国学生填词的《念故乡》的曲调，姜承良也学会了。一遍又一遍地演(拉)奏，感动了多少乡亲为之落泪(为之震撼)!姜承良虽然也应邀到乡亲四邻家中吃过几回饭，但他最乐意独自一人在老家里(四合院内)生火做饭，吃罢饭，唯一的工作就是拉奏二胡。二胡奏出的抑扬顿挫、低沉抒情的曲调，是他寄托和抒发乡愁的心音，是他对一生坎坷经历及身边世事变迁的诉说。
这样风雨无阻地演奏了两个多月。突然，乐音没有了。废墟上的堂屋门锁上了，大门也上锁了。乡邻们慌作一团，猜他是死在屋里了吧?又觉得这样断判于情理不合。如果是那样，门应该闩上，不应该锁上。总之，人们一定要分辨个究竟。当人们推开他的房门时，发现床铺上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锅碗瓢勺洗刷得非常干净，放得有条不紊。二胡呢，就挂在床头边的墙壁上。二胡的双弦间，夹着一张纸片。上写道:乡亲们，六十多天里，恁对俺那么好，多谢了!我知晓，陷害我的村霸，已经得了一种怪病，自己把自己吓死了。这也是善恶必有报，老天持公平吧。常言道:叶落归根。我信。但是我的儿子、闺女都在新疆。我作为一个老年人，自己在故乡常住，惹得他们牵肠挂肚。看来不是长久之计，还是回第二故乡去吧!听说，咱村的公办教师姜承彦，被村霸从政治上陷害，揍到陕西黄龙县干了一辈子民师。临咽气（死）给老家的儿子留下遗嘱：“骨灰不回山东老家。”他是怕还是恨?反正立那样的遗嘱就是没忘掉湖阴村老家!我放在老家这把二胡，就是为了表明我没忘掉日思夜想的故乡。落叶归根嘛!将来如果肉体亡故，灵魂一定会往返于故乡与第二故乡之间，成为一个职业的游客！
后来，姜承良回到新疆不到半年，真的亡故了。人们说，他对于自己大限的到来，肯定是有预感的。不然，他也不会背着二胡、千里迢迢回故乡老家中来住这么长时间的。如今，他的躯体已经亡故化灰，但他绝不愿驾鹤西归、羽化升仙的。他肯定会在新疆(第二故乡)和湖阴村(故乡)之间坐火车、汽车或者飞机来回飘行，也可能坐电波在新、鲁之间来回溜达。魂归故里嘛!他怎么能忘却曾生他养他的故乡呢?
时隔不久，湖阴村的老人和孩子们，又传开了新闻。他(她)们说，又听到村东北角的土坯墙围成的四合院内，姜承良在半夜三更“二胡独奏吟乡愁”那抑扬顿挫、铿锵和鸣、低沉圆润的乐音了.阴阳先生说，那是姜承良的魂魄真的回来了。而学校的老师却对孩子们说，那是你被感化得太深，产生了幻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