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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晓哲:写作者是落伍的,他只能写一点东西

2022-09-26 15:18: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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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晓哲:男,1980年生,浙江乐清人,作品散见于《收获》《江南》《天涯》《山花》《青年文学》《思南文学选刊》《中篇小说选刊》《散文选刊》等刊物,曾获《上海文学》短篇小说新人奖。鲁迅文学院第40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浙江省新荷计划人才库作家。


林晓哲写得很慢。他喜欢把写作过程比作“便秘”,愿意为一篇小说打磨上数月时光。从在《西湖》上发表第一篇小说起,他就一直缓慢推进着自己的写作“副业”。他的本职工作是在政府机关当职员,无法全职写作。他说更喜欢这样,让他体察到更多的世相。他甚至怀疑以写作为业可能是危险的,“很多作家都写得太多了”,他仅期待能“写一点东西”。“写作是一种思维的乐趣”,林晓哲喜欢写作令内心保持自由状态,并希望用写作“探究和挖掘一个真实的世界”。

写作对我只是一个业余爱好

记者:在您的记忆里,最早的阅读经验是怎样的?小时候读书多吗?

林晓哲:小时候家里有很多小人书,或可算是最早的阅读经验。我生长于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农村,小时候读书肯定不多,也没有条件,但相比于同龄人还算不错,比如我大姐有《故事会》,祖父有《三国演义》《隋唐演义》等,而小叔是八十年代初的高中生,家里也有许多书。小学四年级后开始看武侠,一直看到初三,高中按捺住不看,开始看名著(但完全是出于虚荣)。让人郁闷的是,我看过的所有标明“金庸”的武侠小说,都是伪金庸作品。读大学后,我特地补看了《连城诀》。为什么是《连城诀》?这是金庸的长篇中最短的,当时我已经不看武侠了,但我需要看一部真品来补偿自己无知的少年时光。


记者:还能回忆起您发表的第一篇小说吗?当时的情形如何?

林晓哲:第一次发表小说是在《西湖》,当时还在玩QQ空间。我通过QQ空间认识了乐清的前辈作家倪蓉棣老师。这是2008年初,倪老师把我发在空间上的小说推荐给马叙老师。马叙当时在乐清文联上班,在编一份叫《箫台》的文学内刊。马叙看了我的小说后,马上打电话问我是不是可以推荐给《西湖》。这当然是我求之不得的事情。当天下午,我又去他办公室拜访。我早就知道他,但那是我第一次跟他聊天。他已经给我的小说写了一个短评。对此我很感动,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后差点掉了眼泪,声音都哽咽了。我得到了出乎意料的认可,此后,我对文学创作产生了真正的想法。


记者:当我知道您在政府机关工作,比较惊讶。卡夫卡也是一位公务员,下班后才写作。您平时有怎样的写作习惯,是否每天坚持写作?

林晓哲:我无法坚持每天写作。我通常在孩子入睡以后、晚上十点左右开始写作。现在在基层文联,工作相对清闲,白天有时间也会写一点。我的速度很慢,写一个万把字的短篇也要一个月以上,中篇则要三四个月以上。我的写作是一个不断推演的过程,慢慢地想,慢慢地写,假如中间插入了杂事,一断就是几天几周,有时会导致情节不畅。我也尝试过提速,但效果不好。所以,写作对我来说几乎是一个“便秘”的过程,那种行云流水的才情跟我是无关的。

之前我长期从事文字工作,写各类公文,经常加班至深夜,这占用了写作时间。成家后我热衷家庭生活,又有了两个儿子,这也需要时间。另外,我是个闲散的人,总会浪费一些时间。只能说,不管有没有写,写多写少,我一直都保持了写作的状态。写作太个人化了,它对工作没有促进作用,对家庭也没有,甚至是副作用,而且无法带来物质财富,很难把它摆在一个至关重要的位置。只能是一个业余爱好。


记者:您认为对于一位作家,全职写作好还是把写作当作副业更好?

林晓哲:写作对我来说是只能是副业,因为我的写作无法解决物质基础。我是世俗的人,那种不疯魔不成活的想法,只能在小说里实现。我最近看到五条人乐队的演唱,喜欢他们那种看似业余的风格,他们的随性、自在、质朴、真实、市井,是专业训练过的职业歌手做不到的。

但我不怀好意地揣测,以写作为业可能是危险的,假如没有足够的才情,就不得不生产大量的次品。很多作家都写得太多了。把部分精力投入到平庸的日常中,可能会有更多酸甜苦辣的直接经验。一份平庸的工作会让我们体察更多的世相。


记者:对您而言,写作的意义是什么?您觉得您从这么多年的写作中获得了什么?

林晓哲:我常常感叹写作会让人失去一些东西。毕竟我不是在文学圈里生活,我身边绝大多数人跟我是不一样的,我是一个“无用”的人,而我本来可以“有用”。我记得多年前读初一时,那些贪玩的同学就开始游手好闲了。有一次放学,我坐一个贪玩的同学的自行车回家,他问我,读书这么苦,为什么还在读书?我竟无地自容。我感到自己落伍了,但无法改变。写作大概也是一样,写作者是落伍的,他也就只能写一点东西。除此之外,又能干什么呢?你很难改变自己。

但写作的确给我带来了一些东西,这是看不见的。比如,写作是一种思维的乐趣,这种愉悦自我的方式是比较高级的;写作也是一种独立的、个体的劳动,至少会让内心保持自由;写作也会让我们更加真实,因为写作总是在探究和挖掘一个真实的世界,这可能是最重要的。


小说的真实是一种感受

记者:您的一些小说刻画困在系统里的小职员,对系统运作规则有很强的揭露性,往往带着讽刺、荒诞的色彩,让人想到契诃夫、卡夫卡等作家的作品。譬如《清白》里朱敦本想留下同事送礼的证据作为筹码,不想被人发到网上,为自证“清白”,只能把自己佯装送礼的照片贴上论坛,整个故事颇具讽刺意味。还有《借口》里“我”与刘必争夺中层干部位置,使用阴谋匿名举报,最后怀疑落到自己身上,小说结尾戛然而止,让人回味。这些故事是否跟您的工作经历有关?是否先有一个有趣的点子,然后才构想出整个故事?

林晓哲:我在大学毕业后即进入基层政府机关,至今没有离开。我生活中的大多数朋友也都在机关。机关小职员生活是我最熟悉的生活,是我的第一手写作资源。但我写的不是官场小说。我想诱发我写作的不是一个有趣的点子,假如小说中出现了一些有趣的细节,大多是写作的过程中产生的,这也是写作的乐趣:有趣的是未知的,充满了探索的意味。诱发我写作的更多的是一种情绪,或者说是描述某种状态的冲动。比如《借口》,缘起是我的一位朋友对我絮叨了中层提拔的艰难,我突然有了一股悲凉的情绪。《清白》则是为了嘲谑热衷送礼的小职员们。这两篇小说都比较早了。去年的短篇《寡人有疾》也写机关,此时我身边的许多朋友已经获得升迁,但继续升迁又基本无望,于是我有了描述这一“无望”的状态的冲动。


记者:《假如》里李椿寻找初恋而无果,《求囡记》里李律一心求女而不得。两篇小说主题上的相似性,让人猜测是用相同模式进行的变奏写作?主人公虽说心思缜密,但生活往往超出他的理性分析。这是您的生活经验总结吗?

林晓哲:长期的机关生活让我体会最深的是个人的卑微,这让我小说里的人物多多少少有点猥琐和窝囊。而里边那些多少手握点权力的人常常被调侃,这的确是我作为小职员的“不怀好意”。我把它们看成是一种真实的生活状态。主人公之所以心思缜密,是因为我试图努力展示他们丰富的内心世界,但客观世界肯定不是他们的小心思可以把控的。他们是弱者,理性分析注定无法左右生活。


记者:《鸭子与先知》里张宛有摄影爱好,胸前挂着徕卡M10扫街,“我”对摄影大师也如数家珍;《清白》里的朱敦在机关工作,爱好也是摄影;在《拍照的朋友们》,您回忆了摄影往事。很难不把小说里的人物与您对应起来,主人公身上有您的身影吗?在《假如》《借口》两篇小说的创作谈里,您总结说“我的兄弟们就是我写作的动力源”。除了兄弟,您是否也从自己身上找到灵感?您怎么处理现实与虚构之间的关系?

林晓哲:主人公的确都有我自己的影子(这也是一种局限),至少是我自己喜欢的一种样子,大致处于一种有点窝囊又有点小心眼、自以为是又有点小坏的那种状态。我写《求囡记》时没有结婚,也没有女朋友,有关女性怀孕的种种生理反应是咨询了过来人的。由于没有见过避孕药,还特地请一位朋友去药店看了一下(我自己不敢)。《鸭子与先知》中在鸭棚过夜也发生过,所以我可以尽情描述鸭子生蛋的细节,但现实中是跟一位同性朋友,只有基情,没有爱情。这些真是美好的往事,我会永远怀念。但出现在小说里的情节几乎都是虚构的,在现实中从未发生过。真实是一种感受。《假如》里的怅然若失,《借口》里的焦灼煎熬,《求囡记》里的颓唐,这些情绪是真实的。


记者:您喜欢用第一人称视角描写人物细腻而敏感的心理,心理描写缜密,叙述逻辑清晰,故事又颇有荒诞意味。这种写作手法是否受到某些作家的影响?能简单谈谈吗?

林晓哲:多年前我在《作家》杂志读到韩东的《南方以南》,一个短篇小说。我发现作者推进小说的方式非常独特。于是我买了韩东的小说集《我的柏拉图》。收在集子里的同名中篇小说,讲述一个老师爱上女学生的故事,里边有一个细节,是主人公设想自己向女生表白可能产生的各种不同情况。我觉得很有意思。我的专业是法律,多年前就有律师职业资格(说明没有白学),法律也讲究逻辑。我小说中的很多细节都是一步步推演出来的,这也让小说的节奏很慢。

我从《南方以南》开始喜欢韩东,二十多年依然。他在当下是一个多么独特的存在。


文学能提升一个人的艺术鉴赏力

记者:除了摄影,绘画和音乐也时常出现在您的小说中。比如《燃烧》里的朱金娜是位画家,涉及不少绘画史知识;《音乐的灵感》对古典音乐有所指涉。这些都是您平日生活的喜好吗?除了作为素材,摄影、绘画、音乐等艺术是否对你的小说写作也产生过影响?您觉得小说能从其他艺术身上学到什么?

林晓哲:很惭愧,古典音乐不是我的喜好。我是一个音盲。《音乐的灵感》是早期的东西,写它的时候有一种游戏的态度在里面:我不懂音乐,但不妨碍我让大家产生我懂音乐的错觉。这也是写作有趣的地方,有一种小人式的自得其乐藏在字里行间,但不会有人看出来。我把《燃烧》里的主人公界定为画家,是因为我此前从未写过画家,但我从小喜欢画画,所以我想写一个画家,而且他(她)必须疯魔,以告慰自己这一几乎消亡的爱好。我也喜欢摄影,但除了家庭生活,我没拍过其他东西。我对摄影、绘画、音乐等艺术门类本质上都是门外汉,所以它们应该没有影响到我的写作。这个问题或许可以反过来,写作可以影响一个人对艺术的看法。或者说,文学作为一切艺术门类的基础,可以自然而然地提升一个人的艺术鉴赏能力。此外,就摄影来讲,它毕竟是一种走动的艺术,让小说中的人物有一种摄影喜好,就可以让他自然而然地处在一种走动的状态。这是摄影有趣的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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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晓哲画作《独酌无相亲》


记者:今年年初,您和四位温州作家联合办过一场绘画展,您的作品涉及旅途、散步、闲谈、家居等主题,能谈谈您的绘画经历吗?绘画和写作的区别在哪?

林晓哲:其实没有多少经历。我生长在农村,从未有机会接受过美术培训,直到高一才知道什么是素描。我在高二时改用毛笔画画,那是因为看起来毛笔比铅笔、圆珠笔、钢笔有型多了。工作后我就不画画了。这是一次选择的结果。我当时想,假如在三流画家和三流作家中做选择,怎么选?从现实的角度讲,从三流画家晋级到二流,可能性远远小于从三流作家晋级到二流。另外,作为一门手艺,写作的技艺主要靠阅读和体悟,而绘画则需要大量重复的机械化劳动,听说美术专业的学生画画会画到吐。写作写到吐是不可能的。

有一点很明显,写作可以影响绘画。我想我那些不成熟的画作都是以文学托底的。这么看,我没有一直在画画也不太亏。但画展后没有再画过几幅。


记者:您曾写到,“长期以来,我都处在一种文学自闭的状态,我坚持一个人读书写作的生活,但与文学圈没有发生任何关联”。与文学圈保持距离是您自愿选择的结果吗?您觉得与文学圈保持距离让您获得了什么,同时又失去了什么?

林晓哲:这句话指的是我2008年以前的状态,那时我的确不认识任何作家,连乐清本地作家都不认识。但现在这句话读起来感觉有点做作了,本不想作答,但也可随意扯几句:基层写作者本身和文学圈有距离,这是物理距离,我也不擅长社交。还有一个化学距离,就是你的作品被文学圈的认可度和消化度。假如你的作品没有被文学圈认可,也没有被消化,挤进文学圈也没意思啊。不禁想起孔子的话:“富而可求也,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如不可求,从吾所好。”我们的所好正是写点东西而已。


记者:您说格非的《苏醒》把您从文史哲之类的读物引到小说,并开始文学创作。发现余华、格非、苏童这三位作家,分别对您有什么意义?

林晓哲:格非的《苏醒》很有意思。我看到这一篇小说是在2000年。我当时很奇怪,我不知道这篇小说(因为它收在1999年度最佳短篇小说选里),为什么会是小说?小说可以这么写吗?这是我第一次接触先锋小说。这是一次思维的开拓。有趣的是,这篇小说后来竟也出现在格非的一本散文集里。小说和散文的界限不知不觉被打破了。

但我更想说一说王小波。王小波对我是更大的思维开拓。我们的思维太固化了。我们曾经都是学校里的好学生,我们最大的快乐就是被权威(领导、老师和奖状)表扬。读了王小波后,这一点完全改变了。王小波让我做好了写作的思维准备。好学生写不出好文章。


记者:您说:“只有神经敏感脆弱的男人才适宜从事小说写作”。这与您小说里的主人公给人的印象一致:他们往往是极度敏感,耽于想象,缺少行动力的人物。现实生活中您也是这样的吗?为什么您觉得这类性格的男人更适合写作?

林晓哲:我的行动力非常差,这是公认的。我觉得自己适合当军师,但不知道别人是否认同。我的妻子非常佩服我的观察能力,这是她的独特发现。

这大概算是一种南方写作?南方人居住在寻常巷陌之间,每日都处在人与人的关系中,假如对人际关系和周边的事物不敏感,很难写出东西。北方广大、雄浑、粗粝,开了很久的车都见不到一个人,他们可能不需要敏感于细微的事物,他们可以考虑更宏大的事情。


伟大的小说让我们更真诚地面对自己

记者:您认为“一个成功的小说应该自身具有一种张力,既舒展如花瓣,又紧凑如花蕾。”请您列举一二并简单点评一下吧。

林晓哲:我不太喜欢花瓣、花蕾的类比了。对于什么是成功的小说,现在感觉也很难说清楚。

我最近正在看波拉尼奥的《2666》,它由五部分构成,很厚,也有一定的阅读难度。小说的内核是发生在圣特莱莎城的上百起妇女谋杀案。波拉尼奥很有意思,它不是单纯地围绕这个内核去推进,而是在推进的过程中不断地跑题,小说涉及了方方面面的内容,非常丰富,它们不是花朵上舒展的婀娜的花瓣,而是散落在风中的斑斓的花瓣。于是这个不断跑题的小说获得了一种魔力,而且充满了智慧。它又更新了我对小说的认识。


记者:您心目中伟大的小说家有哪些?

林晓哲:我前几个月重读了纳博科夫的《洛丽塔》。因为我的鲁院同学田鑫对我说,《潮汐图》的作者林棹读过二十几次《洛丽塔》。所以我也打算多读几次。我想《洛丽塔》就是一部伟大的作品。我不太会下评判。我想《洛丽塔》的伟大可能正在于它的独特的题材,以及入细入微的语言魅力。它也让我们更深刻地摆脱了思维和观念的束缚,从而让我们更真诚地面对自己。

我平时多读西方小说。西方的小说大家太多了,但我的阅读多是走马观花,很少研读,不一一罗列。国内民国一代,是不是唯鲁迅称得上伟大?当代的话,王小波肯定不会被列入伟大,但我喜欢他。


记者:您对中国当代文学了解多吗?是否阅读同年龄段作家的作品?“80后”作家里,您比较看好谁?

林晓哲:出于工作便利,我订阅了许多文学刊物。但没有把主要经历放在阅读刊物上。我会有意识地阅读同年龄段作家的作品,看看他们的手法。我也会读“90后”,也许可以看到更多的可能性。一些“70后”作家也许会陷入“经典化”的窠臼,但“经典化”也可能是“老化”,反而失去了可能性。


记者:在您的文学之路上,有没有特别想感谢的人?

林晓哲:感谢马叙和东君,两位都是乐清作家,是他们的鼓励和帮助,让我坚持到现在。我也感谢我的妻子对我的理解,她坦然地接受了我可能一直无名的写作状态。


记者:最近在关注什么题材,有在写新作品吗?

林晓哲:今年首次尝试一个小长篇的写作,目前已写到近五万字。是以我父亲和母亲的口述为基础的,算是非虚构,当然也有虚构的成分。我的父母都是普通的农民,但他们和时代不是脱节的,而是一直在亲历时代的变化。他们都是敦厚之人,敦厚持家是他们最鲜明的品质。我特别想展现这个品质,这是最重要的理由。其次,我也想通过父母,弄明白自己是怎么来的。假如再说得大一点,我父亲从上世纪七十年代初开始从事电器行业,至今年近八十依然如此,但他又始终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作坊主,我想也许从中可以管窥所谓的“温州人精神”,而且会更真实、更日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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