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幸,“80后”,作品见于《收获》《十月》《天涯》《小说月报》《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等,出版有《危险辩护》《冷静期》《二十一日酉时》《何人到白云》。入选鲁迅文学院第五届“培根工程”,获“泰山文艺奖”“澳门文学奖”等
生命本身是展露和体验
记者:钱老师好!很高兴又可以一起聊聊文学和故事了。你一口气连出三本新作,我们就从这三本书开始聊起吧。人们常说每个孩子都将是一部长篇小说,对写作者来说,每本新书的诞生都不亚于一个孩子的出生,有很多相似的情感蕴含其中,通常也会有一些故事。在这三本新书当中,有哪些可以分享的故事吗?
钱 幸:我出书的经历都蛮奇特,其中有好大一个因素,叫做“运气”。比如之前拿到《冷静期》的样稿。看到作者简历页,一时恍惚了。原来,回到2022年,申报“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项目之际,我因没有什么能拿出手的文学成绩,写的竟是大学和工作简历,跟文学有关的就这么一句“2021年加入市作协”,完全没想到可以入选。作为一个不知名的基层作者,竟能被打捞上来。这本集子描述的是那些默默奋斗、承受着生活不同境遇的人:一个跟“猪”战斗的老人,一个安稳了一辈子头次“放荡”的女人,一饼见识过人类社会荒诞的茶,一杯证实了命运毫无道理的酒。
长篇小说《何人到白云》讲述了童安市的单身母亲和一双儿女的家庭、婚姻生活,孤独贯穿了他们的一生。小说是虚构,但里头大量的生活细节是一种还原,比如,亲戚之间的“穷在街头无人问,富在高山有人亲”,还有“靠墙处挂着一条脏麻袋,装着家里所有能找到的纸。逢洗澡,需先把麻袋请出去,后把尿盆端出去”。这是我小时候的真实体验。
中篇小说集《二十一日酉时》中收录的《皮影》《二十一日酉时》《巡山久不归》《食宴》等篇目,都是多次被选载,有悬疑色彩,探寻了“罪与罚”和现代人的精神境遇。出版来历也很有趣,当时我在小红书上到处找编辑邮箱,以为投给了上海文艺出版社,结果是后浪公司的编辑老师,于是这本书就由后浪出品。我总担心书没人买、没人看,但我的图书编辑宽慰我说,每本书都有它的命运。书写完了,就把命运移交给它自己。希望读者会喜欢。
记者:运气会更眷顾勤奋的人,这是人们的经验之谈。在我看来,勤奋非常重要,几乎等同于天才。我相信很多人的勤奋就是天才本身,倒过来说也成立。你可以说是一个非常勤奋的写作者,在你眼里,勤奋和天才的关系是怎样的?或者说,你会对自己在这方面提出一些要求吗?
钱 幸:你说得很对,我确实挺勤奋的。我真的喜欢写,所以也不觉得苦。写作给了我特别大的空间和自由,我把自己设身处地地变成里头的人,别样地生活着,获得全新的体验。我的生活特别单调乏味,甚至颇受压力,但是一写起来,我就飞扬了。有时候会觉得,快乐是从痛苦的蝉蜕中挤出来的,变成了能吟唱的蝉。能让自己快乐才是一种天赋。
回头看自己走来的脚印,我觉得十分幸运,幸运在坚持了一条正确的道路,坚持了自己略微擅长的事情,并从中捕获到快乐。在我刚开始写的那段时间,想得很多,写得很快,很努力地求教,也努力地埋头“自我训练”,抓住一切机会投稿、参赛。我想,人都有自己喜欢和擅长的事情,如果一个人能够去努力经营这份擅长和喜欢,就会慢慢接近“天赋”。
记者:我注意到你在大学期间有一段疯狂的写作期,不停发表作品。后来又有相当长一段时间,几乎离开了小说创作,直到这三五年。这样的表现很像一个四季分明的城市,在每个季节都表现出不同的状态。真实的情况是怎样的?是对文学和写作的理解发生了很大变化吗?在停止写作的时间里,是否又充满了某种表达的欲望?
钱 幸:你的比喻让我觉得很熨帖。我是个循规蹈矩的山东人,但骨子里又非常不安分。小时候家里没钱供我培养什么花钱的爱好,成本最低的兴趣就是看书。毕竟图书馆免费,而我姨妈家的橱窗里装点了整套世界名著,那就是我的文学启蒙。看得多了,我开始冲动。别人创造的故事,看到眼里,忽然就跟我自己的情感震荡到一起,身体里也冒出很多故事。小时候是王子公主,中学时是校园惊悚,大学时是青春成长,那都是很稚嫩的东西。我停笔,因为我觉得写作是份高高在上的事业,可能不会降临于我,我毕竟还得吃饭穿衣、结婚生子,所以我回归到社会生活中,做一个很平凡的普通人。我总觉得,作家太神圣,而我太卑微,那都是距离我很遥远的事情。可工作后,经历了结婚生女、职业困境、婆媳关系等,又因为工作关系,常看到那些脆弱、纠结、无奈、痛苦的人和事。这些自身和他人的处境,挤压在我身体里很久,像是高压锅,想要说的话就咕嘟咕嘟鬻出来。对人生的困惑,找不到答案,就诉诸小说。我在书写中寻找一些命题的答案。写到后来我发现,真相就是没有答案,生命本身是一种展露和体验,是求解而不得的过程。其实痛苦,在拉开一段时间后,你会发现它最终是回甘的。而发现这一点的,应该是作家。
我想让我的小说好读好看
记者:你提到的时间,让我想到了《何人到白云》。有一位前辈曾跟我说过,要写就写“很久以前的故事”。我理解为,只有在对某些人和事有了充足的、成熟的判断之后,你才能写好它们。在这当中,时间会起到非常重要的作用。我们很多同辈作家,现在开始关注千禧年(2000-2009)左右的“记忆”,《何人到白云》就属于其中之一。你对选择这个时代背景有什么样的考虑?
钱 幸:我很少写短篇,是因为相对于生活的“切片”,我更喜欢人的命运感,想陪伴小说的人物从悬崖峭壁或者低洼矮谷走到坦荡的平原。《何人到白云》的名字取自诗人刘长卿的“不为怜同病,何人到白云”。它其实不算成长小说,因为从故事之初,主角之一的单身母亲陈春兰就不再成长了,而她其实是核心,是灵魂。在我的阅读生涯中还没有遇到这样一个母亲的形象,因此我想要把她创造出来。这个有缺陷的母亲,自私、“公主病”、爱表现,有点“表演型人格”,但她特别坚韧、特别能吃苦,寻求生活中哪怕是卑微的快乐,有一点点希望,就能生出幻想,让自己忍耐住生活的困苦。小说中的家不像我们通常看到的那样紧密有爱,而是有些松散。陈春兰在儿女长大的过程中如何自处?长女谢亦敏为逃离这样的家庭,迅速投入婚姻中,她怎么自救?儿子谢亦然一再懦弱、退让,事事不如意,他怎么去爆发?其他围绕着的人物,我也没有等闲视之,大家都有各自的处境,在相互碰撞和踽踽独行中,寻找孤独的出处。
记者:我最早关注你的小说,是在《山东文学》的特约栏目中,你贡献了一系列在我看来非常精彩的人物。那篇《老友你好》,看完让我拍疼了大腿。令我非常意外的是,这篇小说没有收录在你这次出版的其他两本作品集中。可以告诉我一些关于这篇小说“落选”背后的故事吗?
钱 幸:你不用担心,因为作为一个持续产子(写小说)的母亲(写作者),我其实喜欢我的每个“丑娃娃”。在我眼里,它们都有可爱之处。小说集的选择标准倒不是选“最好”,而是把差不多相似题材、主题的篇目搁在一起,形成一种“共生”和“共振”。比如,《冷静期》聚焦“人与人的差别”,《二十一日酉时》聚焦“罪与罚”,以悬疑切入生活肌理。明年将问世的两部作品集,一为《家事法官》,讲述法官的悲喜故事和判案生活,与我们的社会贴得比较近;《收藏家》则聚焦由旗袍、国画、木雕、普洱等传统文化演绎生发出来的人物命运。我还整理了两个小说集,一为《侧身生长》,是女性人物命运的故事集;二为《欲念与罪念》,聚焦城市生活和情感波折,这篇十分荣幸让你拍疼大腿的小说,将会出现在这个集子中。说到这里,我再次发现我真挺勤奋的,希望勤能补拙。
记者:在这些作品集中,有哪几篇是你作为一个创作者,特别想让读者或者朋友好好读一读的?
钱 幸:我比较喜欢小说集《冷静期》中的《茶王》《暗渠》,这两篇其实可以对照看,都是普通人在见过生活的奢华和轻松后,再去面对艰难和粗糙,所产生的一系列情感波动。再就是“魏永芳”系列,进城务工者一家苦中作乐,基本源自我的童年生活,所以我对它们很有情感。而在小说集《二十一日酉时》中,我试图作为旁观者拉开距离,其中我更喜欢《巡山久不归》和《食宴》。前者是我每天都会看见的真实泰山,我把“十八盘”“后石坞”“扇子崖”“赤鳞鱼”全盘进去了,在真实的大山中虚构了人物被生活挤压的命运。后者则是我对齐鲁大地上儒家“仁与礼”的另一种切合当下的理解。小说都设置了悬念,故事性比较强。这跟我的趣味有关,我喜欢讲故事,不太考虑“技法”。我想让我的小说好读好看,就像相声要去愉悦人,但读过之后会有一种绵长的感慨。希望它做到了,我也会一直朝这方面努力。
我最终一遍遍解剖的,是我自己
记者:我有一个朋友,他说他有个工作习惯,就是如果第一次遇见一个朋友,他会带着一种自身的职业眼光去审视对方,听起来有点吓人。但我告诉他,我们从事文学工作的人也有一种文学的眼光,就是看一个人时,会猜测他的过去和未来,猜测过去可能发生在他身上的故事,和未来会发生在他身上的故事。这也是一种凝视,虽然并无恶意。你有没有这种所谓文学的眼光?
钱 幸:这个说法特别好,凝视。我想到我写作时会有的两种目光。一种是对外的、散漫的,去看别人。这种外向的目光会从一个更长的、接近于“命运”的时间去看待一个人,从他当下这一秒,看出他的来路,看穿他的去路。但我想,更重要的一种目光,是对内的、聚焦的,是看自己。我是个“体验派”的写作者,我在写作时会把自己变成“他者”,变成另一个人,要把目光朝下、朝内,往深里走,去看看这个人的灵魂——因为人性是相通的,所以其实我最终一遍遍解剖的,是我自己。我把内心所有羞于示人的褶皱打开,扒拉出里头深层次的、更微妙的那些真实感受。我痴迷于对人的剖解。我总在写我没有经历的事情,但这不影响我投入了,体验到了,感受到了。我“置身事内”了。通过书写,我不断勘探到自己内心的边边角角、沟沟壑壑,看到自己的不堪和脆弱,也看到了打碎与重生。这个过程,酣畅淋漓。
记者:最后一个问题可能不算一个好问题——直到今天,你写下的是否真是自己最想写的那些人、那些事?我想这个问题可以让读者更好地了解一个作家的内心。
钱 幸:我是个物质欲不强,很容易满足的人。因为小时候经历过贫穷,所以我感到现在的生活已经给我非常多了。我非常幸运,一个人做自己喜欢和擅长的事情,还能被读者肯定,那是相当愉快的一件事。但我也时时因此诚惶诚恐,觉得必须更加努力,才能配上所得。我对自己的要求也很简单,就是尽量袒露自己,真诚一点,不要虚伪,要善良。如果可以,就为更多在社会中拼搏努力的人发声。委曲求全不可避免,因为人跟人的碰触、跟这个社会的磨合,本就是要妥协的。我在妥协中也找到了一些快乐,人是有这种适应能力的。我写的都是令我困惑的、让我不安的、触动心灵的,或者想要得到解答的事情。坦诚面对自己的过程,我想,也是坦诚面对读者的过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