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南老城的山

济南的泉水清透灵秀，山也延绵众多。元代艺术家赵孟頫的《鹊华秋色图》把鹊山和华不注山渲染得不仅享誉泉城，还名满天下。济南三大名胜里有千佛山，南麓的佛慧山（因为山阴绝壁上有摩崖巨佛头像被当地人称大佛头）与之相对，都是我们常去的地方。在山脚下长大，一次次奔向它的怀抱，这里的山与大佛谙熟于心。长大后，更是亲见了祖国的名山大川，与之相较，那些家门口的山虽因熟悉而变得平常，却是心中独有。我时常在想，为什么老城有那么好的泉，山却多没有碧水环绕呢？要是那样该多完美。其实，在家乡人眼里，它们虽不高，也不怎么险峻崎岖，却老少咸宜、颇具人气。石级一磴接着一磴，满目苍翠中停下来歇脚的时候，抬头一看，山顶就在眼前了。

这里特别要说的却是另一座老城的山——英雄山。不仅仅是我，它也是老济南人最常去的地方。英雄山景区大，群山连绵。因为有对为国捐躯先烈的深切缅怀而被赋予了一份特别的庄严之气，还有那代表胜利的标志性巨幅石雕与毛泽东主席亲手题词的纪念塔高高耸立于山前更显雄壮威仪。但唯有你一再走近它，才可以更加深切感知为什么先烈在这里能够安然长眠，他们的英灵得以长久获得慰借的真正缘由到底是什么。

我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爬英雄山。除了无数棵松树、柏树点缀得满山四季苍劲葱茏以外，众多野生大树也遍布其间。在这里，有一个常见树种引起了我的好奇。一问再问，竟然无人准确说出它的名字。那树随处可见，俯拾皆是。从一棵小苗到可以参天。小苗最初叶子是完整的，越长越有裂缝，这像虫咬过的形状看似残缺却对植物有一种经过天然选择的保护作用。秋天，它挂满圆圆的绿色果实，熟透了的果实就像颗颗丹心——簇簇团团、鲜艳欲滴，这原是构树的果实——构桃。或许确是颗颗丹心幻化而来的吧，它们的名字似乎不为人知，却全不在意，长在这里似是大自然的一种匠心安排。山鸟爱它，除了品尝到红色浆果饱满的汁水带来的酸甜味道，小小的红嘴也被它染红。它还是一种药材，全身是宝。小侧柏刚刚出苗的时候是单侧扇面，尽管稚嫩却已初显挺拔俊秀。它们越长越立体丰满起来，让人猜想参天需要的时日究竟有多长，尽管风云变幻，它们依然落地生根、争先恐后地顽强生长着，积极参与着这宏大的生命接力与布局。英雄山山脚下有济南战役纪念馆，西边的赤霞广场背靠烈士陵园，陵园里无名烈士几乎占了一半。漫天红霞映照的时刻这里尽显庄重安详。山连着山，山上有大片的黄栌。黄栌叶子是笨拙的圆形，圆得不规则，而叶脉却异常清晰。秋天是它最悦目的时刻。跟香山红叶一样，被许多游客误以为是满山的枫树。秋天的黄栌层次丰富到无以尽数，即使一片叶子也是红黄橙绿交互变幻、色彩斑斓到令人叹为观止。它们连成一片在整体协调一致的推进中渐变着，渐深渐美，只只红叶与颗颗丹心、片片云霞互相映衬，辉煌灿烂。燕雀来的时候一时间可以使头顶的天暗下来，只听见统一指挥般齐刷刷的振翅声音，很是壮观。它们的大部队经过的地方，柏树种子发出浓烈的松香，林间、石级上落满密密的一层柏子仁儿。雨天的山湿漉漉的，山风里有松香、泥土、雨水的混合气息。有时候水雾模糊了视线，雾气包裹着树林。因为下雨人少，小松鼠放大了胆子到处跑来跑去。我们这里主要是黑松鼠，它们下到树底，在厚厚的褐色松土间停留觅食，长长的丝状胡须清晰可见，有时候它们立起身来，小手捧着松果与人对望，大大的蓬松的尾巴轻轻随风摆动，让人看着着实可爱。越小的山鸟越叫得婉转动听，在头顶不远的树枝上跳来跳去，一刻也不停，圆乎乎的身形，羽毛色彩逐层深藏着艳丽，搭配完美，让人惊叹这样的鬼斧神工。它们似乎最能荟萃大山的灵气，把它的精华集中起来并又超水平发挥出极致的想象，然后用歌声婉转到每一个在此聆听的生灵的魂之深处，让万物不知不觉参与进来，为之感动，并被悄然唤醒。它是花样游泳中的尖子队员，只不过它们施展才能的地方是天空而已。它的歌声来自那个沉默雄浑的力量深处，它们是飞翔的精灵。

说到山的灵气，不是一眼可以看到的。它需要一次次走近，剥开庸常，细心体会。秋夜里的山被黑幕所笼罩。只要有一处光亮小虫就拼命撞上来。蜘蛛的细丝偶尔拦着脖颈缠住路人。人这个猎物也许对它太奢侈了，丝丝缕缕地缠绕变成了一种柔情，掩盖了生存的实境，就像这夜的黑幕一般，沦陷中的一丝轻描淡写的柔美，这黑色如此真实，如此虚幻。山顶可以看见马路的灯河流淌，车流穿梭，像是梦境。离开喧闹的城市声音进入树木深处，大多时候静得只听见虫鸣。无数只虫振翅和鸣，一个个小小的音乐会汇聚成一支深沉背景烘托下层次分明的交响曲。还有主唱，还有和弦。扒开草叶，看见那一双双油亮的羽翅已从欧阳修文字里的‘虫鸣唧唧’穿越了千年。或者猛然灌木里传出一声凄厉的猫叫，宝石一样的眼睛配着山猫蓬松油光隐现的长毛是暗夜里的一点流动的星光。刺猬也拨动草叶发出的细碎声音。黄鼠狼拖着绒绒的细长尾巴从远处灯影里飞速窜过时的优雅一跃，告诉你闪电速度可以是进化中一种充满智慧的生存法宝。生生不息，生命一直在不停地接续。远处半轮明月在大树间隐现，映着一小片蓝天，用独有的清晖给过路的人引路。山的灵气到底在哪？是水是云是石头吗？都不是，都看不见。这时候它来了，随山风扑面而来、那是横穿而过的清明通透之气。这气包围着你，带着满山松香从鼻孔直入，穿身而过。这时候正是它拨去繁复登台亮相的主场。它可以在炎夏里时隐时现，可以在炎冬里凛冽入骨。此刻它让人灵魂为之一振，让万物追随不息。中国先哲有言：宇宙万物都是因一团混沌之气而生发。老子《道德经》亦有述。中国哲学理论中有认为，‘清明灵秀，天地之正气，仁者之所秉也；残忍乖僻，天地之邪气，恶者之所秉也。’（引自《红楼梦》）这清凛的山间之气在无形中正孕育着生命，看不见摸不着却普度众生，万物得以平等相待。它乃是灵秀之气，正气之源头。当夜幕降临的时候，夜把五光十色拿掉，让人的感觉即时当令。这时候的看是用心灵在看，用生命之眼体察。它充盈饱满，无声地给你在茫茫人世间受损的生命补给着能量。它不动声色，一直在那里等候着，等候着唤醒每一个即将到来等待修复的灵魂，自然填充它原初的本真能量。那些为众生的幸福平安前仆后继英勇献身者因为舍弃了自我成就了众生，也由此获得永生!这生命之气不停生发着，壮大着，使死亡不再可怕，使重生变为必然的起点。成就万物之心使之接力，信念传递，生命之光不灭不息。

隆冬的雪夜山林更加寂静，真可谓：

倩鸟急行处，潇潇雪意浓。深林埋幽径，冷夜立寒松。

云锦荣枯树，石青黯雪峰。唯嗟泉雾润，或可潜飞龙。

济南老城的山啊，随一年四季，春夏秋冬不停轮转、更新。春天的风把鲜花吹遍；夏天的雨把炎热浇散；秋天的霜把树叶点染；冬天的雪把万物装扮。它虽看似无清泉环绕，却被绿色四季环抱，有青龙化雨，润泽澄明。它低调而深沉。爱上它需要无限接近，共舞同频。直至你已深深确信：具备了它沉静、内敛、坚韧、向上的品格。因为它低调平凡到不易察觉，只有拂去浮华才可亲见那静默中深藏其间的大爱真情。爱上它需要同生共长，但这爱却如它的山中之石一样可以长长久久，跨越千年、万年。